第18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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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長一段時間,君省瑜都常拿她過世的弟弟與弟妹來對這個侄子做教育。
那時君翰如還小,但已經養成了和姑姑在沙發上喝茶談判的習慣。
談判。也許隻能用這兩個字眼。
他們一方擺出某個觀點,另一方思考後或接受,或反駁,來維持一種切磋交涉的局麵。
一板一眼,沒有任何溫情可言。
這難道能說是聊天麽。
君省知許芝林夫婦,照君省瑜的說法,都是被“小資產階級情調”耍得團團轉的人。他們擁有一切非理性的的品質,感性,衝動,追求浪漫,不切實際,所以走向了自我毀滅。
父母對於君翰如,自始至終,隻是兩個不能重蹈的覆轍,不能再犯的教訓。
“列車就要長長久久地正確行駛,才能一直往前,去它該去的地方。 ”
“你父母就是在那條偏離軌道的火車上,所以他們死了。 ”
“翰如,你不能像他們。”
少年時代的君翰如已經長得很高,他端正脊背坐在沙發上,麵色分毫未動,低頭喝了口茶
“我當然不會像他們。”
君省瑜始終緊緊覷著他,聽到答複,也略下低頭,抿了口茶
“我知道你,你從小就很讓我放心。”
君省瑜老得很快,君翰如成長得更快。單從麵目上,似乎難以辨認他們是否相像,然而此時他們同坐在沙發上,同樣用一雙冷眼朝你望過來。
真像是親母子。
隻是君省瑜沒有想到,君翰如大學會去讀了建築工程。
建築照理說也是老牌專業,但在她眼裏,隻不過是和泥水打交道。
是下九流。
君家人不做學問,在君省瑜眼裏,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百思不得其解對君翰如的教育究竟哪一步出了差錯,竟讓父親的事業生生斷在自己手裏。
十八歲的君翰如,已經比她高出很多了。他平靜地陳述羅列了許多理由,語調平直機械,簡直不像活人。
君省瑜看了他很久,終於撇開了一雙冷清的眼睛,良久方道
“我現在發現,你倒和"他"很像。”
說罷,她閉上了眼,像是在艱難地麵對一項宿命的輪回。
君家一脈從未出過愚笨子孫。
君翰如讀的n大,建築工程是其王牌專業,他的成績與能力在同輩中又是拔尖之拔尖。
那幾年,君省瑜恰是n大文學院邀請來的的客座教授,定期會去做寫報告講座。
有幾次在路上碰見這位侄子,君省瑜冷冷看了他一眼,便撇過眼去。
像是嫌丟人。
事實上,按君省瑜教給君翰如的,在當時的大環境下,放棄文學研究而選擇建築工程的確是正確的選擇。
君翰如始終按照君省瑜的教育在前進著,絲毫未偏離。
他是極度理性構成的人,絕對不會有失控,也不存在感情。按著世間法則行事,做的一絲不苟,做到無可挑剔。
正確是他前進的準則,也是生活的意義。
簡直是一架機器。
等君省瑜忍著一口氣,勉強接受這件事情,已經是幾年之後了。
君家人似乎都倔的很,半點沒有讀書人該有的通達,但凡認準了一件事,是至死不肯回頭的。
她冷眼旁觀了幾年,見君翰如依舊是她教出來的那副模樣,不出一點差錯,好歹算是鬆了口氣。隻是從此卻總擔心他父親那些反叛的的血脈,是否也隱藏在這兒子身體中,誘使其將來做些更大的背叛君家的舉動。
君省瑜畢竟老了,隻能反複提醒著君翰如他所應該做的。
“你既願意去做,我攔不住你。——隻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知道麽?”
“知道。”
不知不覺,茶已經喝了一半。
秋姨拿著水壺上來給他們換茶葉。
先換的是君省瑜那杯,君翰如的杯子還拿在他手中。
茶杯裏是他的倒影,十分平靜, 一派漠然。
不知為何,君翰如似乎從這茶杯裏看見了溫隨。
溫隨在哭。
一邊嗚咽一邊哭。
君翰如簡直有些奇怪,為什麽會有人這樣愛哭。
為什麽,男人會有這樣多的眼淚。
“之前聽秋姨說,你那架鋼琴音不準了?”
君翰如淡淡應了一聲,抬起頭“已經調好了。”
“你自己不彈,調好了用場也不大,擺著隻是好看。”
父母去世後,君翰如在祖父母膝下受了一年照顧。
君家雖然老派,但諸如“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賢七十”這種老法描紅,也是不用了的。祖父偶爾會教他背些“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這種口訣玩一玩,還有諸多經典古書,化繁為簡地講給他聽。
祖母梅望是建國前有名的音樂家,君翰如的鋼琴,也是她那時教的。
君垚梅望夫婦性子最為溫雅可親,比起學識,這其實是最為珍貴的東西,卻真正是斷在了下一代。
“翰如,你三十歲了。”
“我那時候下鄉回來,比你還要大幾歲。之後也就蹉跎將就過去了。”
“你不一樣。你現在是君家獨子,怎麽也不能將就。”
秋姨泡好了茶,遞給君省瑜,又將君翰如的杯子拿過去。
君省瑜吹了吹浮在滾水上的茶葉,慢慢說下去。語氣裏有一種斬釘截鐵的篤定,像在發布命令。
君翰如那副高高在上愛發命令的樣子,恐怕便是和她學的。
“之前和我共事的曲教授,他家千金今年剛剛調進這邊的研究所,品行模樣,我看都很好。”
“曲小姐正好很喜歡古典音樂,你不是會鋼琴麽?該撿起來了,人家女孩子,會喜歡的。”
“我和曲教授的意思,是想讓你們開年見一麵,你覺得如何?”
君省瑜的嗓音向來沉,現在更是沉得像釘子,一根一根釘進泥土裏。
她語沉,神色更沉,步步為營地排布好君翰如的人生,務必求得他生命的所有,都不丟君家的臉麵,都配得上君家的名聲。
君翰如聽了,低頭思索,看上去真的是在斟酌一項意見的可行性。
“合乎理想的人需要合乎理想的妻子。”
也需要永遠合乎理想的職業,家庭,生活。
這是生命必要的一部分,是“正確”必要的一部分。
不存在任何問題。
他抬起頭,朝君省瑜微微頷首
“我知道了,姑姑。”
正在倒水的秋姨手裏一頓,忍不住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