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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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了飯,雨也快停歇了。
    兩人又喝了點茶,等陣雨完全過去。按曲辛歌的提議,之後他們將會步行去湖區看場電影。
    有家畫廊安排了幾場《麵紗》的放映,那是去年十二月的片子,大陸上映場次極少。畫廊地臨湖,開闊幽靜,離美術館很近。
    “那時的點映沒有趕上。”曲辛歌含笑著輕輕攪拌茶匙。“總想有機會能再看看,彌補個遺憾。”
    畫廊呈狹長不規則方形,東西走向,南北是兩麵巨大的玻璃牆。電影開場的時候,薄暮冥冥,窗外的湖麵與山坡呈現出偏黑的黛藍色,水麵閃爍著鈍鈍的光點,很像月光下的細腰蜂的尾尖。
    屋裏座位不多,但人都坐滿了,非常安靜。
    電影講的是愛情和婚姻,老生常談的話題,畫麵又詩意,無怪乎會搏得女性的歡心。
    從畫廊出來,外麵霧蒙蒙下起了小雨,空氣裏潮濕味還是很重。不遠處是美術館,再走過一條僻靜道路,就是君翰如住的社區。
    因此他建議由自己送曲辛歌回家。後者欣然同意。
    將近十點,路上人並不多。曲辛歌的高跟鞋踩在濕滑路麵上,輕輕脆脆,倒是挺好聽的。
    “謝謝君先生今天能陪我來看,我很開心。”
    “不必客氣。”
    三十歲,是一個難以界定的年齡。不過在社會的普遍認知中,這對於女性來說應該是青春的結束,褪色的開始。
    曲辛歌和君翰如同樣生長在一個開不出花朵的家庭,卻是浪漫而多情的人。她似乎沉浸在剛才的電影中,並未脫離出來,神色頗為動容 。
    “我大學時期才開始看毛姆,之前父親不讓我看這類文章,說輕浮。《麵紗》裏麵鼎鼎有名的那一長段話,我現在還記得
    "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
    ……我從未奢望你來愛我,我從未設想你會有理由愛我,我也從未認為我自己惹人愛慕。對我來說能被賜予機會愛你就應心懷感激了。"”
    說到這裏,曲辛歌低聲笑了一下
    “是不是很俗?都是些甜言蜜語。可是十八歲的我喜歡,三十一歲的我卻還同樣喜歡。有時候,我也覺得挺可笑的。”
    “但是……真的很動人。這種拋卻階級,性格,社會角色的步步為營的愛。”
    她一邊在雨中走著,一邊絮絮說著,君翰如替她撐著傘,並沒有回應。
    走到美術館前的那個路口,正好是紅燈。曲辛歌轉頭看向君翰如
    “不知道君先生怎麽看?”
    君翰如沉聲道“曲小姐是浪漫主義者。”
    “我?可能吧。”曲辛歌笑了兩下。“我珍惜內心世界,也珍惜愛情。”
    “愛情是易耗品。以這種東西來作為婚姻的保障,並不明智。”
    “……我認為婚姻需要愛情。”
    “婚姻的基礎應該是契約和責任,愛情並不能為其供給長期的物質基礎以及平等的付出意識。從這點上來講,它存在的意義很小。”
    綠燈亮了。
    他們往前走去。
    高跟鞋敲擊路麵的聲響中,曲辛歌長長歎息一聲“君先生是如此以為的?”
    “從來如此。”
    他還真是連一點幻想,都不肯給人留。
    美術館旁邊的那條路照舊沉默,沒有人影。君翰如並肩和曲辛歌走著,身後夜風飄搖,水霧彌漫,像是在昭示著某種不祥。
    他目力極好,在路口時,遠遠望見霧中有人影忽的一閃爍,便看不見了。
    或許命運正是為了證明這種錯覺,路走到一大半,君翰如恰好一偏頭,便看見了躲在了磚牆缺口裏的那個男人。
    溫隨。
    果然那個人影就是他。
    他比以前更消瘦了,眼睛很明顯地凸起,睜大著和他對視,驚惶萬分。也不知他等了多久,結果等來這對共撐一傘的先生和小姐。
    溫隨還沒來得及蹲在地上,隻能雙手抱著頭,他全身都潮極了,就像陰暗角落裏的蟲豸那樣,貪婪又可憐地望著人間。
    曲辛歌麵朝著君翰如說話,餘光裏隻有自助取款機的白光,並沒有發現溫隨。幾秒鍾的時間,那個缺口一瞬就走過了。
    兩人繼續平穩地向前走去。
    走過這條幽暗的路,向右轉,就進入了燈火輝煌的大路,再往前些,就是社區。
    君翰如突然停了下來。
    “曲小姐,我想起還有些事情,恐怕不能送你回去。”
    曲辛歌一愣,但知道他是持重的性子,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於是點頭“沒關係,你有事情就先處理,我不要緊。”
    君翰如替她叫好車,說了地址,付好車錢,最後關上門。這些動作很迅捷,沒有半點停頓。
    碰上門之後,他開始往回走。
    剛開始隻是走,但步子邁得越來越大,到後來變成了跑。
    路並不長,很快他就回到了美術館外牆的那處凹陷。
    那裏空蕩蕩的,已經沒有人了。
    溫隨花了好長時間才到家。
    跑出那個巷口後,又走了很遠的路,才看見公交站。站台隻有很簡易的一個頂棚,根本遮不住斜著飄落下的雨。
    他坐在這細雨裏,低頭發了很久的呆。
    末班車到站時,溫隨恍然回神,慢慢走上去。好像走一步,就往心死的深淵裏,更多地踏了一步。
    今天他特地等在這條路上,而沒有去君翰如家。每次去那裏,君翰如就隻會朝臥室走。而一這樣,溫隨就不敢開口了,隻能乖乖跟著他走。
    然後又是渾渾噩噩的一夜,又是沉默無言的早晨,以及自己小心翼翼的離去。
    於是溫隨等在這條路上,希冀能等來君翰如的空閑,等來和他談一談的機會。
    溫隨知道君翰如會在自己身上獲得性方麵的滿足,不過,也僅此而已了。不用說情人這個詞,他隻不過是一塊抹布。
    世上抹布很多,隻是這塊抹布恰好湊了上去,而君翰如恰好看到了它,所以用了。抹布很有自知之明,它能做什麽,別人也能做,而且做的更好。一旦君翰如遇到了這“更好的”,就會發現之前寡淡無趣的回憶,隻是那塊肮髒抹布帶著惡劣心機促成的。
    然後將他,毫不留情地丟棄。
    所以那天清晨,他在雨裏哭泣。因為他知曉自己將要被拋棄的命運。
    可君翰如並沒有那樣做。
    他似乎連被丟棄的價值也沒有,君翰如隻是一邊繼續著人生的軌跡,一邊抽空繼續使用他。
    這種波瀾不驚更使溫隨痛苦萬分。
    潮濕著身子回到家的時候,溫隨抬起手臂看了看周身,慢慢把衣服脫幹淨了,然後赤裸著走到床邊,把自己埋進被子裏。
    他拿出手機,機身很舊了,屏幕是很小的方形,一次隻能顯示三行記錄。
    一個“君”字靜靜躺在聯係人列表裏,字由黑色挺直的線條組成,冰冷生硬。
    真像那個人,真像。
    溫隨輕輕撫摸著這個字,一遍又一遍。他在那裏無聲地哭泣著,眼睛並不眨,隻有淚水淌下來。
    他記得遠遠望見君翰如和那位小姐站在路口,後者偏過頭,問著些什麽。他也記得躲在配電箱前時,聽見女人叫著“君先生”——也是君先生啊,叫的比自己好聽多了。
    他最後記得,那位小姐走過時,留下的味道。
    那是很恬淡的氣味,是盛夏的傍晚。
    蟬蟲的鳴響。
    睡蓮的搖曳與馥鬱。
    室外,雨徹底停了,雲也完全散開。
    從雲背後漸漸露出月亮,又大又明亮,此刻看起來,卻似乎並不是吉兆。
    溫隨突然掀開被子坐了起來,他腳步淩亂地滿房間亂走,翻箱倒櫃找出一個包得很仔細的盒子。
    打開盒子,君翰如扔下的那些手帕,領帶,都被妥善安置在裏麵。
    溫隨把它們拿起來,放在手心,一根根,一條條,對著月光癡癡地看。
    這些都是被君翰如隨意丟棄的垃圾,他卻當做寶一樣,洗幹淨,放起來,有空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
    好像一隻撿剩食的狗。
    他究竟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