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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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辭曾經想過, 裴千越可能已經對他的身份有了猜測,但他從沒想到裴千越居然會用這種法子來驗證。
    不過後來想想,這的確是裴千越的行事風格。
    就像當初在榕樹根下的秘境, 他猜出風辭並非原身, 想知道他是友是敵, 同樣假借自己遇險,試探風辭會不會救他。
    同一種算計,這麽短時間內用了兩次, 偏偏風辭還兩次都踏了進去。
    真不知道該說是裴千越把人心拿捏得準, 還是風辭心太軟。
    大地忽然傳來震動,風辭抬眼看去。
    臨仙台居於閬風城最高處,能將整個門派俯瞰眼底。於是, 他看見遠處, 一道道黑霧不知是從何處飛來, 掠過虛空,散落到門派各處。黑霧散開, 裏麵竟然是人。
    不,那或許算不上是“人”。
    那黑霧中走出來的“人”身長足有成年男子兩倍, 身負鎧甲, 黑色兜帽蓋住臉龐, 看上去頗為詭譎。
    他們一抬手,濃墨般的黑袍中竄出一條粗壯的鐵鏈,瞬間將伏在地上、已經失去行動力的修士脖子扣住。
    蕭卻快步踏上臨仙台。
    這些黑霧中的鎧甲人是裴千越很早就準備好的兵人軍,平日裏都藏在閬風城的地下, 這還是裴千越繼位城主以來, 第一次使用。
    今日他聽從裴千越的命令, 等在地下, 等待大陣啟動,再放出兵人。
    如今叛軍已被盡數捉拿,隻待回稟城主後再行處置。
    他腦中還思索著正事,可所有一切這些,都在他走上臨仙台的一瞬間化作了一片空白。
    發……發生了什麽?
    臨仙台上的氣氛凝重得仿佛空氣都靜止了,蕭卻看著不遠處,跪在地上的自家城主,以及站在他麵前的風辭,下意識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
    在那一刻,他腦中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難道他中了什麽幻術?
    可是不應當。
    他方才一直躲在閬風城地下,應該沒有中幻術的機會。
    蕭卻整個人都有些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陪城主一同跪下。
    手持梅枝的少年朝他看過來,嘴角揚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準備得很周全啊。”
    這話顯然不是對蕭卻說的。
    因為隨後,他便看見少年隨手將梅枝一扔,朝裴千越俯身下去。
    風辭抬起手,用指腹輕輕拭去裴千越側臉的血痕。
    那動作竟有些溫柔。
    可他說出來的話卻是冰冷的,甚至帶了點狠意。
    “其實我也不喜歡被人騙。”風辭捧著那張俊美的臉,視線從他滲出血色的眼睛,落到他側臉的血痕,再到那雙被血染得殷紅的鋒利唇瓣,低聲道,“所以不會再有下次了,裴千越。”
    說罷,風辭轉身欲走,卻被裴千越抓住了衣袖。
    他指尖也染了點血,印在風辭淡青色的衣袖上,仿佛落梅一般。
    “主——”裴千越一聲低喚尚未開口,便被風辭打斷。
    “城主大人不是說不喜歡被人碰嗎?”風辭掃了眼抓著自己衣袖的手,冷笑,“巧了,我也不喜歡。”
    說完,他幹脆利落把衣袖一抽,化作一道劍影消失在臨仙台上。
    蕭卻人已經看傻了。
    裴千越沒有急著起身,他微微轉頭,麵向了那道劍影離開的方向。蕭卻也跟著看過去,注意到那是後山弟子院的方向。
    直到那道劍影消失,裴千越才抬起手,指尖拂過自己側臉。
    原本存在著細長傷痕的臉上,如今光潔一新,半點印跡也沒有留下。
    風辭方才碰他的時候,便幫他治好了。
    裴千越忽然低聲笑起來。
    閬風城主向來是冷血無情,陰晴不定。大多數時間,他都把情緒隱藏得很好,叫旁人瞧不出喜怒,在他身旁侍奉,隻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他不是沒有笑過,可他的笑,從來伴隨著嘲弄,鄙夷,甚至是危險。
    從沒有像今天這樣。
    是愉悅的。
    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愉悅。
    .
    閬風城主殿。
    幽幽燭火跳動,將殿內眾人的臉色映得極其蒼白。
    大殿之上,跪了十餘名修士,他們頸上都扣著厚重的鎖鏈,脊背被壓得微微彎曲。鎖鏈上金色符文跳動,那是一種能壓製靈力的咒語,哪怕催動半點靈力,都會引來□□焚身的痛苦。
    ——全是先前在臨仙台圍困裴千越那幾位。
    溫懷玉坐在一旁,脖子上同樣扣著鎖鏈,臉色蒼白如紙。
    他腳邊就是承朝渾身浴血的屍身,老者臉上還停留著死去時驚恐萬狀的表情,一襲湛藍道袍都被染成了深黑色。
    不安的氣氛在大殿上蔓延開。
    “玄月劍派。”
    端坐前方主位的人忽然開了口,大殿上,一名二十多歲的青年渾身抖了一下,牽動脖頸間的鎖鏈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裴千越不以為意,繼續喚道:“蒼炎宗。”
    “雷霆宗。”
    “落花門。”
    “琉光山。”
    他每提到一個名字,堂下便有一人或幾人恐懼發顫,黑暗的大殿上隻能聽見壓抑局促的呼吸聲。
    裴千越道:“仙盟成立至今,除六門外,另有二十二家宗門。此番參與謀逆的,六門占其二,二十二家占了十家,已近半數。”
    他說得很慢,嗓音不知是否因為受傷的緣故有些低啞,卻不沉。
    語調聽上去反倒有些輕快。
    “……看來你們對本座這個盟主,意見很大。”
    沒人答話。
    在場這幾位修士,是反叛的幾家仙門裏數一數二的頂尖高手,甚至有半數都是一派之主。但此刻,他們沒有一個人敢開口,大殿內蔓延著死一般的沉寂。
    事實上,裴千越每次這麽陰陽怪氣說話的時候,除了風辭之外,沒人敢回應他。
    但裴千越依舊很耐心:“說說,是本座哪裏做得讓你們不滿意了。”
    “……溫宗主,你先來吧。”
    溫懷玉眸光低垂,臉色被鎖鏈上的金色符文映得更加蒼白:“懷玉隻想為命喪無涯穀的決輝掌門,以及受傷的那八十餘名弟子討回個公道。”
    “溫宗主向來古道熱腸。”裴千越點點頭,道,“至於丹陽派掌門,的確是本座殺的。”
    “丹陽派掌門決輝,常年與淩霄門往來甚密,更是數次商議暗中謀反,欲除本座而後快。本座殺得不對嗎?”裴千越頓了頓,又問,“還是說,隻有溫宗主能在閬風城安插內應,本座就做不到?”
    溫懷玉垂眸不答。
    裴千越道:“帶上來。”
    主殿的大門被推開,率先傳來的是沉重的腳步聲,以及鎖鏈在地上拖拽的聲音。
    片刻後,一名高大的兵人拖著鎖鏈,出現在眾人麵前。
    鎖鏈的末端,還拖拽著一個人。
    來人頭發已經全散落開,遮擋麵部看不清神情。他身上還穿著閬風城統一製式的衣袍,青色的衣袍上滿是斑斑血跡。兵人將他拖到大殿前方,拎起鎖鏈,才露出那張狼狽不堪的臉。
    “看來我的兵人待你有些失了禮數,”裴千越平靜道,“戒律長老。”
    戒律長老似乎受了很重的傷,身上的氣息已經十分微弱,可他聽了這話,卻猛地睜開眼,對裴千越怒目而視:“裴、千、越!”
    他張開雙臂,似乎想朝裴千越撲過來。可下一秒,戒律長老脖頸間的金色符文一閃,嗆咳出一口血來。
    溫懷玉別開視線,閉上眼,似乎不願再看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戒律長老與叛軍裏應外合,破壞閬風城的禁空法陣,被本座當場所擒。”裴千越悠悠道,“戒律長老,你在閬風城掌管戒律門規三百餘載,告訴本座,背叛師門,當處何罪?”
    “背叛?”戒律長老吐出一口血沫,冷笑,“老夫從未背叛師門,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三百年前來到閬風城,以妖法蠱惑我師兄,讓他在臨死前將城主之位傳於你——你有什麽資格坐在這個位置,又有什麽資格代表閬風城!”
    “不傳給本座?”
    裴千越低笑一聲:“不傳給本座,難不成傳給你這給他下毒咒,害他在禦敵時身受重傷,最終不治而亡的……師弟?”
    戒律長老頓時瞳孔緊縮。
    他站起身,走下主殿前方的台階,來到戒律長老麵前:“閬風城前城主容寂劍尊是個純善之人,當年容寂曾救本座一命,本座為了報答,應承了他一個要求。戒律長老要不要猜猜是什麽?”
    戒律長老怔然望著裴千越,忽然渾身都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裴千越淡淡道:“他要本座答應,將你留在閬風城,若你不起反心,本座便留你一條性命。”
    “不……不可能……”戒律長老渾身顫抖不止,心緒激蕩,引得禁錮在他脖頸間的鏈條上金色符文閃動不斷,“我從未想害死他,我隻是想……師尊眼裏從來隻有他,城主之位是他,百姓敬仰也是他……我隻是想……我隻想他退位,我不知道會那時候遇上強敵,我不知道——”
    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抬頭直視裴千越,大喝:“是你!師兄當時說他要去靈霧山瞻仰千秋祖師,他遇敵時也隻有你在場,這所有一切都是你的一麵之詞!分明是你,一定是你——”
    始終沉默不語的溫懷玉忽然抬起眼。
    可戒律長老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係在他脖頸間的鎖鏈忽然收緊了。
    那鎖鏈如同蛇一般,飛快爬上他的脖頸、四肢,戒律長老的臉很快漲得通紅,脖頸間的骨骼傳出被勒壓後的可怖聲響。
    片刻後,鎖鏈鬆了勁,戒律長老的身體輕飄飄落地。
    已經沒了氣息。
    “閬風城門規,背叛師門者,當處死刑,挫骨揚灰。”裴千越淡淡道,“帶下去吧。”
    兵人拖拽著那具剛剛死去的屍身,轉身離開了大殿。
    裴千越道:“有勞諸位聽了些派內恩怨,那麽接下來,你們想要本座如何處置?”
    這話自然也沒人敢接。
    但裴千越今天的心情似乎的確不錯,並不惱,而是悠悠道:“那本座換個說法,你們是想活……還是想死?”
    “裴千越!”黑暗中,終於有人開了口。一襲紫衣的中年男子掙紮著站起身,大喝道:“你心性殘忍,濫殺無辜,我落花門絕對不會歸順——”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與戒律長老死前同樣的骨骼擠壓聲在大殿上響起,伴隨著裴千越冰冷的聲音:“落花門……很好。從今日起,將落花門逐出仙盟,今夜被擒的落花門弟子盡數處死,其餘派內弟子全部廢棄根骨,此生不得再入修真界。”
    他話音一落,殿內終於不再沉寂。
    “城主饒命,琉光山願意歸順!”
    “雷霆宗,願意歸順!”
    “玄月劍派,願意歸順!”
    ……
    落花門門主身體頹然倒地,另九家仙門全數表了態,但裴千越沒有理會,而是微微偏頭。
    再次麵向了溫懷玉。
    “溫宗主,你呢?”裴千越問。
    黑暗中,溫懷玉閉了閉眼,低啞著聲音道:“清淨宗日後……全聽盟主差遣。”
    .
    眾人散去,主殿內隻剩下裴千越一人。
    蕭卻快步走進來。
    “城主,已按您的吩咐,給諸位……前輩身上注入了命魂蠱,一旦日後再生反心,神識消散,爆體而亡。”蕭卻道。
    裴千越淡淡應了聲。
    他身形盡數藏於黑暗中,蕭卻抬眼看去,卻見他解開了眼前的黑綢,心下一驚。
    自從裴千越多年前雙眼受傷後,便鮮少在旁人麵前解下覆眼的黑綢。
    他雙眼畏光,沒了遮光之物,無異於將弱點暴露人前。
    蕭卻張口想說什麽,卻見裴千越伸手探入懷中,取出一塊染血的青色布條,係在了眼睛上。
    蕭卻:“……”
    那布條是從閬風城弟子服上割下來的,已經失了靈力,又在先前的打鬥中被劃破了邊緣,透著淡淡血色。
    也是不嫌棄。
    蕭卻沒敢說話,站在一旁等待裴千越將布條係好,才聽見他又道:“毒蠱的禁製中再加一條,今日在臨仙台看見的事,不得泄露半句。”
    這說的自然是風辭使出劍氣,殺了承朝,救了裴千越的事。
    臨仙台乃閬風城最高處,與前山主殿及廣場都有一定距離。今日風辭使出的那道劍氣雖強,可相距甚遠,旁人不一定知曉發生了什麽。
    真正清楚事情始末,見證了千秋祖師那驚鴻一劍的,其實隻有在場那十餘位修士外。
    就連蕭卻,都隻是從二人的態度中,猜了個大概。
    可蕭卻不敢多問,低低應了聲“是”。
    裴千越站起身,起身時不知牽動了何處傷勢,身形微微一頓。
    “城主,您的傷……”
    那囚妖符陣本就直接傷在妖族元神,加上承朝下手極狠,裴千越雖然麵上不顯,但其實傷得不輕。
    蕭卻連忙迎上前:“弟子這就替城主療傷。”
    裴千越沒動,忽然問:“本座看上去傷得很重?”
    蕭卻被他這問題問懵了。
    那可是淩霄門的囚妖符陣,這些年不知有多少妖族死在那法陣中,哪怕裴千越這樣修行三千年的大妖,若是在那法陣中再待上一時半刻,恐怕也有魂飛魄散的危險。
    蕭卻沒明白他為何會這麽問,卻還是如實道:“那囚妖符陣非同小可,城主傷勢不宜拖延。”
    裴千越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
    他低笑一聲,淡淡道:“很好。”
    .
    風辭離開臨仙台後,直接禦劍回了外門弟子院。
    弟子院那群沒參加戰事的外門小弟子還不知道前山發生了什麽事,因此風辭沒受到任何阻攔,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
    風辭今晚著實被裴千越那混賬東西氣得不輕。
    為了防止自己氣急之下提劍把那崽子打出個好歹來,他索性回屋打坐入定,順便讓自己冷靜冷靜。
    再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起。
    風辭的氣來得快也去得快,打坐了一整夜,氣也消了個七七八八。
    在裴千越麵前表明真身,其實算不上什麽大事。
    哪怕昨晚不發生這些事情,風辭也會找機會向他坦白。最讓他生氣的,還是這混賬東西一點也不顧及自己的身體,還利用風辭對他的疼愛試探他。
    不過歸根結底,那混賬東西現在這麽能作,多半還是風辭在他年幼時就離開,這麽多年疏於管教,才害得那崽子現在越長越歪。
    雖然不一定來得及,但風辭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和裴千越好好談談。
    他這麽想著,翻身下榻,拉開門。
    一道玄色衣袍的身影筆直地跪在他門前。
    昨夜閬風城內下了場不大不小的雪,裴千越沒用靈力禦寒,發絲衣袍上都已經落滿了雪,襯得他臉色愈加蒼白。
    聽見開門聲,裴千越微微抬起頭,像是想說什麽,開口卻壓低著聲音先咳嗽起來。
    風辭:“……”
    這混賬玩意知道他身上還有傷嗎?
    風辭倒吸一口雪後清晨冰冷的空氣,隻覺自己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又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