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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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風辭隻覺出五個字。
    高處不勝寒。
    登上石階, 眼前是一座巍峨高殿。
    殿門緊閉著,周遭靜得可怕,唯有殿前幾株寒梅, 在寒風中顫動著枝丫。
    說是灑掃, 可其實臨仙台上並無什麽需要打掃的地方, 地麵纖塵不染,就連落葉都見不到半片。一定要挑刺的話, 便是牆角那少許未融的積雪。
    風辭在帶來的掃帚上隨手施了個法, 掃帚歡快地立起來, 開始清掃積雪。
    而他則上前敲了敲殿門。
    沒有回應。
    風辭其實不太清楚灑掃弟子都需要做些什麽, 外門那些小弟子又隻聽程博的話, 不會有人敢來教他。可既然是灑掃臨仙台,這唯一一座宮殿, 應該也包含在內吧?
    風辭推開殿門。
    陰冷的寒風從殿內魚貫而出, 風辭眉頭一皺, 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了。
    這麽重的陰冷妖氣, 除了他家小黑外, 找不出第二人。
    難怪方才知道他要來這裏時,那名叫宋舟的少年神情那麽一言難盡。
    不過, 這安排倒是正中風辭下懷。
    他現在可太想了解裴千越了,哪怕見不到人, 看一看他平日的住處也不錯。
    風辭踏入殿內。
    然後便頓住了。
    殿內沒有點燈, 目之所及是散落一地的書冊、卷軸、法器, 整個屋子亂得幾乎沒有地方下腳。
    尤其是那些法器,風辭一眼掃過去, 隨便一件都深蘊靈力, 顯然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卻被這麽隨意丟在地上。
    看得風辭頭皮發麻。
    他抬手一揮,殿內的燭燈自動亮起。
    大殿內陳設極簡,沒有任何多餘布置,空氣裏彌漫著冷冷清清的寒氣,空蕩而寂寥,瞧不出半分活人氣。
    也就這滿地的雜亂,能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跡。
    風辭歎了口氣,彎腰撿起地上的法器、書冊,邊撿邊往裏走。
    大殿的正前方放了一張桌案,上頭同樣亂七八糟散落著書冊。而桌案後的牆麵上,掛著幾幅畫。
    風辭抱著滿懷的東西停下腳步,一幅一幅看過去。
    這些畫上,繪的都是同一個人。
    一襲素衣的青年立於畫中,或執劍除魔、或抗擊天洪、或傳道授業、最後,坐化飛升。
    ——是風辭的生平。
    可奇怪的是,每一幅畫上都沒有人臉。
    原本該是五官的地方隻餘一片空白,在燈火跳動中,顯得分外詭異。
    “……好看嗎?”一個聲音忽然從風辭身後響起。
    風辭一怔,回過頭,裴千越繞過流雲屏風,從黑暗的內殿中走出來。
    他沒有再穿那身華貴的城主服飾,而是鬆鬆垮垮裹了件玄色衣袍,長發散落下來,多了幾分慵懶的味道。
    風辭眉宇微蹙。
    他方才進來時,分明探查過,殿內沒有旁人的氣息。
    裴千越的修為已經高到這種地步了?
    裴千越緩慢走到風辭麵前,隨著他緩緩走進,殿內平白揚起一陣清風,將風辭剛點亮的燭火熄滅了大半。
    “我的屋中不需要這麽多燭燈。”裴千越道,“太亮了。”
    風辭望著他,沒答話。
    修真者修為達到一定境界後,對外界的感知便不再完全依賴五感。哪怕雙眼無法視物,也不影響感知外界。
    可到底是不同的。
    那份超越常人的感知力比眼見更為敏銳,他能感知到日出日落,感知到燭火跳動,可他永遠看不見霞光萬丈的天際,看不見絢爛燃燒的火焰。
    風辭一時心緒萬千,裴千越已經走到他麵前。
    “你在這裏看了很久。”裴千越低下頭,問他,“你對千秋祖師很感興趣?”
    他離得很近,近到風辭再次聞到了他身上冷香。
    風辭默不作聲往後退了半步,平靜道:“千秋祖師當初救世傳道,功績無數,弟子自然仰慕。”
    “仰慕。”裴千越輕輕笑了起來,“你仰慕的人可真多。”
    他忽然攀住風辭的肩膀,用力一推。
    風辭懷中的法器書冊再次散落滿地,脊背觸碰到了冰涼的桌麵。
    裴千越把風辭按在桌案上,俯身下來,覆在眼上的黑綢垂下來,掃在風辭側臉。
    他輕聲問:“那我與他,你更仰慕誰?”
    風辭:“……”
    他現在完全理解了為何閬風城弟子都怕裴千越怕得跟洪水猛獸似的。
    有這麽個陰晴不定、還時不時犯病的城主,誰能不怕?
    ……真是白瞎了這麽好看一張臉。
    風辭注視著裴千越那張俊美無雙的臉,實在很難將眼前這個人和當年那隻小小的,會在半夜爬到他床上輕輕蹭他手指,要他抱著一起睡的小黑蛇聯係到一起。
    好好一條乖巧又粘人的小蛇,怎麽長歪了呢?
    風辭在心裏惆悵地想。
    他正這麽想著,手腕忽然觸到一個冰涼的事物。
    偏頭去看,卻又空無一物。
    可那感覺不是假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小蛇,沿著他手腕徐徐爬進了衣袖。
    那冰冷黏膩的觸感叫風辭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風辭微微蹙眉,後者維持著壓住他的姿勢,形狀鋒利的唇瓣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仿佛這隻是個無聊的惡作劇。
    風辭如今這具肉身還是個少年,身形瘦削纖細,裴千越這麽俯身下來,幾乎將他從頭到腳攏得嚴嚴實實。
    這姿勢叫任何人看到,都會覺得十分曖昧。
    可事實並非如此。
    那條看不見的小蛇順著風辭小臂往上攀爬,完全忽視衣物的存在,直接遊走在光滑的肌理,一寸一寸,滑過手臂、肩膀,最終來到頸側。
    冰涼的蛇身盤桓在他脖頸間,蛇尾掃過鎖骨,仰頭吐著信子,將冰涼的呼吸盡數噴灑在他耳後。
    風辭抑製不住顫栗一下。
    這不是挑逗,氣氛也並無任何曖昧的意味,隻有無形的威脅。
    仿佛隻要他說錯一句話,這條蛇便會一口咬斷他的脖子。
    裴千越真是個瘋子吧?!
    風辭垂下眼,落在案上的指尖泛起一絲就連對方都沒有察覺的微光。
    他現在失去肉身,於修為或許有些影響,但還不至於受製於人。比如把這條不知死活、三番兩次冒犯他的小黑蛇從身上拽下來揍一頓,還是綽綽有餘。
    兩人就這麽僵持了片刻,忽然,裴千越偏頭:“你不怕?”
    風辭當然不怕。
    裴千越要真敢動一下,很快就會見識到什麽叫來自主人的毒打。
    傻孩子。
    但風辭還不想把關係鬧得這麽僵,他想了想,挑了個裴千越或許不會那麽生氣的答案:“弟子隻是覺得,這個問題沒什麽回答的必要。”
    “仙者已逝,未曾見過,所謂仰慕不過虛無縹緲,自然是眼前人更為重要。”
    “……無趣。”
    但盤桓在風辭脖頸間的冰涼觸感消失,裴千越鬆開了他。
    他直起身,慢條斯理地理了理散開的衣襟:“仙者已逝……你也覺得他死了?”
    風辭:“千秋祖師於三千年前坐化飛升,世人皆知。”
    裴千越:“他在撒謊。”
    風辭怔然。
    裴千越繞過桌案,走到那幾張畫卷前,抬手用指尖輕輕撫過:“千秋祖師是我的主人。”
    “在他坐化飛升前,隻有我陪著他。”
    “所有人都覺得他死了,隻有我知道,他還活著,就活在這萬千世界的某個地方。”
    “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風辭:“……”
    要命,他家小黑蛇怎麽好像對他怨氣很大的樣子?
    風辭清了清嗓子,努力緩和家庭關係:“就……就算如此,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
    “理由?哪有什麽理由。”裴千越冷冷道,“無非是厭倦罷了。”
    “千秋祖師拯救蒼生,世人敬仰他,愛慕他,將其奉為救世神明、畢生追求。可那些愚昧的凡人從來不知道,他們的神明早已厭倦了這世間一切,早已將他們棄之不顧。”
    “……你不覺得他們很可笑嗎?”
    那一瞬間,風辭幾乎要以為裴千越已經認出了他。
    可裴千越背對著他,半邊身子完全隱藏在黑暗中,瞧不真切,也無從判斷。
    “弟子不這麽認為。”風辭道,“無論千秋祖師是逝去還是離開,於今人而言都並無差別。與其說他們將千秋祖師奉為神明,倒不如說是尋一個精神慰藉。”
    “說到底不過是一廂情願,不必非要爭個對錯。”
    裴千越指尖動作一頓。
    他收回手,負在身後,極輕也極其緩慢道:“……你覺得這是一廂情願?”
    “難道不是?”風辭眉宇微蹙,不明白裴千越為什麽要明知故問,“奉為神明也好,當做畢生追求也罷,他們可從沒問過千秋祖師需不需要,總不能因為得不到回應,便將過錯推到他的身上,哪有這個道理?”
    這的確是風辭的真實想法。
    除魔、救世、傳道,風辭在三千年前完成了自己該做的事,雖然甩下一堆爛攤子走了,但在他看來,頂多算是功成身退,談不上什麽拋棄世人。
    至於後世那些追隨者,與他更沒有任何關係。
    裴千越忽然笑了起來。
    風辭看不見他的神情,從他的角度,隻能看見對方顫動的肩膀,以及那幾近癲狂、有些刺耳的低沉笑聲。
    “你說得對。”
    半晌,裴千越方才開口,聲音裏帶著幾分嘲弄,在黑暗的大殿上蕩開。
    “……可不就是一廂情願麽?”
    風辭望著他幾乎融於黑暗的背影,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什麽。
    可裴千越沒給他這個機會。
    他轉身在桌案後坐下,道:“我這殿內未經允許不得進入,擅闖者殺無赦,沒人告訴過你?”
    風辭:“……”
    真不知道該說裴千越太狠還是外門那群小孩心狠。
    這是真想置他於死地。
    “不過……”裴千越繼續道,“已經許久沒人陪本座聊起主人,本座今日心情好,可以免了你的罰。”
    風辭:“……”
    他完全不覺得裴千越看起來像心情好的樣子。
    風辭:“謝城主。”
    裴千越抬手一揮,一台法器從層層堆積的書海中飛出來,落到他麵前。
    那法器外觀就像是被雕刻成書冊形狀的木頭擺件,但風辭看得出,這與那日在仙盟選拔上見過的一樣,是一種偃甲儀器。
    有書冊被靈力托浮著落到那儀器之上,自動翻開,從第一頁開始朗讀。
    竟然還是尉遲初的聲音。
    風辭:“……”
    這是本有關秘境建造與破解之法的書,裴千越倒沒有遮掩,就這麽在風辭麵前播放起來。可那小老頭聲音尖細,還操著不知哪裏的官話口音,聽得風辭耳朵疼。
    在尉遲初魔性的閱讀聲中,裴千越問:“聽說你找過我,你想問什麽?”
    風辭自然有一肚子問題想問。
    但他沒想到裴千越會這麽直接提起,仿佛當真是個脾氣很好、有問必答的一派之主。
    當然,風辭已經知道他不是,他是個有病的。
    風辭一時沒說話,裴千越聲音又冷下來:“不問就滾。”
    ……這態度實在讓風辭很想揍人。
    可他還是忍了下來,問出了眼下最想知道的一個問題:“弟子聽聞仙盟在調查修真界屢有仙門遭劫之事,敢問城主是否已查到幕後真凶是誰?”
    裴千越:“不知。”
    風辭默然,又問:“那可有什麽線索?”
    裴千越:“沒有。”
    風辭:“有關天玄宗被滅門的細節……”
    裴千越:“無可奉告。”
    風辭:“……”
    那你想讓我問什麽???
    小黑,你這樣真的很叛逆。
    風辭深深吸氣,耐著性子問:“城主為何要留我在派中?”
    當然不可能因為他在選拔大會上那句“仰慕”,更不是什麽外門缺弟子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言。
    事實上,早在他和孟長青被從靈霧山帶回時,他就有這個疑問。
    裴千越為何要留下他?
    可這人態度如此難以捉摸,風辭問出這個問題時心中都沒抱有希望。
    沒想到裴千越竟然答了:“因為你是天玄宗遺孤。”
    ……真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裴千越:“迄今為止,修真界已有十二家仙門遭劫,遇害的長老、弟子加起來共有三百五十七人。而你和孟長青,是這三百五十七人中唯二的幸存者。”
    裴千越說得輕描淡寫,風辭立即就明白了個中深意。
    以他的了解,天玄宗在修真界算不上什麽大派,修為境界也談不上好。可隻有天玄宗,在滅門之禍後有弟子幸存,還安然無恙的從師門走到了昆侖山。
    換做他是裴千越,也會對這些幸存者感興趣。
    風辭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為什麽,他會偏偏附身在其中一位天玄宗遺孤身上。
    這隻是巧合嗎?
    風辭又問:“城主為何選擇我,而不是孟師兄?”
    裴千越:“二選一,隨便挑的。”
    風辭:“…………”
    不等風辭再說話,裴千越忽然一抬手。
    儀器的閱讀速度陡然加快,朗讀聲變得更加魔性。
    風辭:“…………”
    很難不覺得這人是故意的。
    這背景音實在叫人很難繼續專注思考,不過,風辭也已經沒什麽問題想問。
    他累了。
    這混蛋玩意比他在前一個世界遇到的那群七八歲的小孩還難對付。
    不對,倒的確還有一個問題。
    風辭抬眼望向坐在黑暗中那人,低聲問:“你的眼睛……是怎麽了?”
    當然,風辭是不認識的。
    因此,他隻是迎著那道無形的目光回望過去,隔著對方覆在眼上的黑綢,與他靜靜對視。
    杉林中一時靜得針落可聞,孟長青跪倒在風辭身邊:“城主恕罪!我與師弟是天玄宗弟子,我派前幾日遭滅門之禍,我們誤入此地,是因為……是想借道往閬風城求助!”
    孟長青這人看上去腦子缺根弦,該機靈的時候倒也機靈。
    閬風城與靈霧山同處昆侖山脈,第一次來此地,迷路也不是不可能。
    孟長青這謊扯得有些勉強,但還算說得通。
    “是你破了迷陣?”
    裴千越又問了一遍。
    他問的是風辭。
    從始至終,他的注意力隻落在風辭身上,甚至在孟長青說話的時候,都沒有偏一下頭。
    不知為何,風辭竟從那低沉的嗓音中聽出了一絲隱忍。
    仿佛正在極力克製著什麽。
    風辭眉心微蹙。
    方才攔路這群弟子雖然沒禮貌,但見那一身凜然劍氣,便知是正統修真弟子。
    反觀他們口中這位“城主”,也不知是什麽玩意成了精,周身的陰邪妖氣都沒去得幹淨。
    除了生得漂亮,沒任何優點。
    修真界怎麽會選這種人作為仙盟之首?
    難不成現在仙盟選人看的是臉?
    可風辭沒說什麽,他隻是垂下眼,盯著對方衣袍下擺,做出一副乖順的模樣:“隻……隻是碰巧。”
    他方才破陣,用盡了這具肉身裏最後的那點微末靈力,這名叫陸景明的弟子根骨本算不上優異,此刻失血過多,靈力枯竭,就連站都站不起來。
    更別說從這裏逃出去。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碰巧。”
    裴千越嘲弄一般輕聲重複。
    下一刻,他忽然俯身,用力抓住了風辭的手腕。
    被用來支撐身體的配劍輕飄飄落到雪地裏,風辭被拉得踉蹌一下,聞到了男人身上清清冷冷的檀香。
    男人身形挺拔高大,寬大的衣袍幾乎將風辭完全籠住。那張俊美非常的臉因為這個姿勢變得格外清晰,近到風辭幾乎能感覺到對方冰冷的呼吸。
    冷,且極具壓迫感。
    風辭已經很久沒有和人這麽近距離接觸,他本能想掙脫,可就在這時,一道冰涼刺骨的靈息如蛇一般竄進他的靈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