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道阻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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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池甯出了院,肖照山的行程便陡地緊張起來,除了去做早就預約好的複健,還得著手整頓畫廊。
本來出事前他已經計劃好要賣掉畫廊,帶著肖池甯去國外生活,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肖池甯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身心俱受了重創,情況尚不明朗,出國的事隻能暫時擱置。
他不是看不出肖池甯近來的灑脫和寬容有粉飾太平之嫌,無奈肖池甯自己始終不開口,於是他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兩人每晚相顧而食同枕而眠,聊的都是一些與心事全然無關的雞零狗碎。例如樓下鄰居養狗了,是一隻正在換毛期的約克夏;小區裏有小孩兒搞惡作劇,偷摸著拿油性筆改了快遞櫃門上的編號,物業的工作人員一邊貼新編號一邊罵他們的家長不會管教孩子;午後總有那麽幾個老頭兒要去中庭花園下象棋,指點江山的語氣宛如兩小兒辯日。
肖照山聽著聽著,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之處。
肖池甯目前無學可上,右手還纏著石膏繃帶,亦無法準備申報國外學校的作品集。在他出門上班、去康複中心醫治神經的時候,除了新請的保姆勉強可以說上幾句話,肖池甯沒有能夠傾訴和一起消磨時間的人,他每天看到的不過是囿於小區內的重複上演的家長裏短。
池凊與他們父子二人徹底斷絕了聯係,董欣也忙於事業,放眼整個北京,無人能堪此重任。
肖照山因一直記掛著這件事,連續兩晚失眠,獨自坐在客廳裏抽悶煙。思緒萬千複萬千,最後他在一團亂麻中理出了線索,下定了決心。
他重拾出手畫廊的計劃,暗中托朋友找起了有意願快速接盤的行家。不僅如此,他還一意孤行地調整了複健的節奏和進程,把長達一個半月的神經訓練壓縮到了兩星期。
一周兩次的頻率不得不提高至每日一次,他將所有的午休時間都花在了往返康複中心和折磨意誌的訓練上。畫廊的員工見他總是滿頭大汗地踩點兒回畫廊衝澡,一度以為自家老板是想通過積極健身來拯救自己的中年危機。
肖照山複工前已經拆了繃帶,打眼一看並無異常。肖池甯捅傷他然後被嶽則章綁架的事警方尚且都隻知道一半,所以他被這樣打趣也不作解釋,頂多笑著附和一句:“大家不都有四十歲的時候麽。”
事實上,他的康複訓練比健身要痛苦上百倍。神經的愈合速度雖然比骨頭快,但真要達到“完好如初”的程度仍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肖池甯特意挑了地方,刀尖瞅準支配絕大部分上肢動作的正中神經紮了個對穿,附近的肌肉和其它神經難免會受到影響。
起初肖照山連將右手抬高三十度這種簡單的動作都完成不了,動一動手指轉一轉手腕已是極限。後來通過外敷特製的中草藥和物理引導,他終於能在低位握住一斤重的物件了。
代價是出一身的汗和報銷整個下午,回到辦公室隻能用左手做些簡單的工作。
他從康複科的醫生那兒偷師了一套按摩手法,又花大價錢從信得過的中醫那兒討了一張舒筋活血、促進傷口愈合的方子,親自試過幾次,確定卓有成效後便硬拉著肖池甯一起喝。
肖池甯覺得這藥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臭襪子味兒,說什麽都不肯嚐試第二口。肖照山勸了幾次沒用,暗中琢磨起了陰招。
第二天一早,保姆就從這位雇主手裏拿到了一份精心打造的食譜——平平無奇的家常菜,諸如番茄炒蛋、魚香茄子、清蒸鱸魚、涼拌豆腐和各式湯品裏,全加上了她聞所未聞的藥材。
她蹬著一輛哐哐作響的共享單車,在北京的各大藥房間來回奔波了倆小時,好不容易湊夠了食譜提及的數十味中藥裏的八味,按照肖照山的要求悄麽聲地加進了肖池甯的午餐,結果肖池甯嚼了沒兩下就吐出來了,還對她的專業水平和工作積極性表示了明確的質疑。
肖照山下班回來聽小保姆訴了十幾分鍾的苦,沉著臉果斷地回收了食譜,灌藥於無形的計劃算是正式宣告中道崩殂。
晚些時候他自己煎了一包藥,喝掉大半後故意藏了一小口壓在舌根下,二話不說走進主臥,找剛洗完澡正躺床上玩手機的肖池甯索吻。
肖池甯自然不知道吻裏有毒,還以為月上柳梢頭,老東西要發|情發個夠,甚至非常期待和興奮地回應了他的主動。
直到帶著臭襪子味兒的酸澀液體從舌尖滑進了喉嚨,他才意識到自己中了這個狗東西的奸計。
“呸呸呸!”他一把推開肖照山,又不解氣地抬起腿,踢了他肩膀一腳,“什麽玩意兒!”
肖照山見肖池甯像是被非禮了一樣,崩潰地拿睡衣袖子反複擦嘴,擦完不忘把手掌捂在唇邊,朝掌心哈出一口熱氣,蹙眉仔細地嗅。
不知是嗅出了什麽氣味,他嫌棄地躲開,小臉頓時皺得像是吞了一整個生檸檬:“操啊!老子剛刷的牙!”
肖照山坐在床尾,被他的反應逗得大笑不止,儼然忘了自己的初衷。
肖池甯將他一腳踹倒,咬牙切齒地說:“笑個屁!你今天不刷個十分鍾的牙別想上這張床!”
肖照山不記得上次這般大笑是什麽時候的事了,白日裏複健的痛苦和不耐煩好似都在這場幼稚得出奇的鬧劇裏灰飛煙滅了。
他低頭抱住肖池甯的腳掌,擺正身子,笑意未消地說:“真有那麽難喝嗎?我覺得還行啊。”
肖池甯氣得補了第三腳:“把一堆臭襪子放自來水裏泡一個月,你說難不難喝?!”
“你喝過?”
“……滾,今天不是你睡書房就是我睡沙發。”
“行行行,咱們不喝了。”
肖池甯抽出腳:“你繼續喝你的臭襪子水,我繼續喝我的純淨水,沒有‘咱們’,你少來。”
肖照山挪到了他身邊:“那等你取了鋼板呢?手可能會使不上力,到時候也不喝藥不做複健嗎?”
肖池甯幹脆地答道:“不喝,不做。取了鋼板能恢複成什麽樣就是什麽樣。”
他的神情不變,語氣卻莫名顯現出了自暴自棄:“我又不是你,我沒那麽喜歡畫畫。我現在隻用左手也生活得很好,可以自己洗澡,自己刷牙,自己穿衣服,右手能好到什麽程度無所謂。”
肖照山斂了笑,沉沉地望著他,肅聲道:“但是我有所謂。”
他毫無預兆地抬起右手,將靠在床頭的肖池甯擁入了懷中:“小甯你看,爸爸能抱你了。”
肖池甯擔心他是在勉強,不敢輕舉妄動,僵著身子任他抱:“嗯……你厲害唄。差不多了吧,鬆手,待會兒該痛了。”
肖照山反倒收緊了雙臂:“不痛,醫生說恢複得很好,以後我都不用專門去康複中心了。”
肖池甯不信:“這麽快,偷吃成長快樂了?”
肖照山答:“偷喝臭襪子水了。”
“我沒和你開玩笑。”肖池甯與他拉開距離,正色道,“好這麽快是正常的嗎?我不相信。”
肖照山當著他的麵,默不作聲地一把脫了長袖居家服,露出比過去更為緊致健壯的上身:“眼見為實。”
他不容拒絕地逮住肖池甯的左手,讓他觸碰自己胳膊上的那道長疤:“那天你就是捅在了這兒。”
愈合的傷口仍是淡粉色,纖維狀的新肌膚密密麻麻排出素描一般的橫線。
“這是縫合的痕跡。”
肖池甯指尖顫動著摸了摸。
“五十天快嗎,”肖照山將他的手帶離身軀,舉到唇邊吻了吻,“和十七年一比的確是快了太多太多。”
“不過對我來說,還是太慢了。我居然用了五十天才能這樣抱著你。”他輕聲說。
肖池甯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又迅速展顏道:“我傷你的時候是真的想讓你變成殘廢的,我沒有撒謊。”
“嗯,我體會得到。”肖照山放下他的手,與他對視,“最近我每天都能體會到。”
肖池甯故作輕鬆地說:“我付出代價了,你不準恨我。”
“我沒恨過你。但你可以一直恨我,沒關係。”肖照山平靜道,“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我沒關係,我當然覺得有關係。我隻是想告訴你,你擁有什麽樣的心情和想法都不為過,愛和恨本來就可以同時存在。”
兩人第一次開誠布公地提起那天發生的事,氣氛霎時有些沉重,肖照山卻始終堅定地握著肖池甯的手,不允許他再放任自己回避沉屙。
“自由的意誌首先表現為對自己的誠實,比如我不會因為顧念人倫,就一味否認自己對你的欲|望。和池凊離婚的決定,是在我意識到我有這種想要愛你的欲|望的瞬間就落地生根了。我希望你也是這樣。”
“你身上的每一道疤都是真的,為之痛苦是人之常情,誰規定的必須要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才算男人?這不叫酷,這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肖池甯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差,肖照山卻恍若無睹,繼續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醫院裏做過多少次噩夢,知不知道你好多次分不清晨昏,知不知道你其實對白色粉末有了陰影?你剛醒來那會兒主治醫生給你加了類似的新藥,我兌了水喂你,你咽一口吐一口,還騙我說是因為藥的味道太惡心了。”
他的聲色愈發嚴厲:“是它們真的不值一提,還是它們中的任何一件令你羞恥到了難以啟齒?回答我。”
肖池甯沒有言語,良久後才別開臉,埋汰道:“你說話一股臭襪子味兒,趕快滾去洗漱。”
肖照山麵色不改,依舊近乎苛責地盯著他:“肖池甯,這招沒用了。”
肖池甯扭頭看回他,嘲諷地笑了笑:“夠了沒?好話都讓你說盡了,我還能說什麽?”
肖照山答:“說你是怎麽想的。”
“我什麽都沒想。”肖池甯掙開他的手,不耐煩地說,“我從沒說過我完全忘了以前的不如意和那八天受過的虐待這樣的話,我隻是覺得恨最他媽沒用,它既不能讓時間倒流,也不能讓我們過上舒心的日子,所以我不想恨了,這難道錯了嗎?”
肖照山搖頭:“不想恨不代表沒有了恨。和恨意和平共處是不可能的,你不用壓抑自己,它不會一口吃掉我,卻可以慢慢吞噬你,所以你得表達出來。”
肖池甯固執地說:“我不可能再捅你一刀,隨便你怎麽想吧。”
肖照山知道今天的談話注定不會有結果,為免事倍功半弄巧成拙,他悄然收了咄咄逼人的氣勢。
他將肖池甯的手塞進溫暖的被窩,緩和道:“好,那我們過兩天就出去旅遊吧。”
話題轉得過於突兀,肖池甯一時沒跟上他的節奏:“什麽?”
肖照山抬頭看他:“肖池甯,我們出去玩兒吧。你不是沒怎麽旅遊過嗎,最近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肖池甯總覺得其中有詐:“剛剛你不是還可勁兒指責我嗎,怎麽就突然說起旅遊了?”
肖照山笑道:“複健的療程結束了,畫廊也找好下家了,我現在是即將有幾千萬人民幣到賬的無業遊民,出去旅旅遊休休假哪裏算突然?”
肖池甯震驚地瞪大了眼:“你把畫廊給賣了?!”
肖照山抬手給了他一個腦瓜崩兒:“我不是早和你說過了?這麽驚訝做什麽?”
“你前段時間不還忙著公關和查賬嗎,怎麽說撂挑子就撂挑子?你有病?!”肖池甯被成功地轉移了視線。
劍拔弩張的氛圍宛如過眼雲煙,父子倆都心照不宣地將今夜翻了篇。
肖照山披上衣服,無所謂道:“中年危機,想不勞而獲了行不行?趕快說想去哪兒玩兒,我準備訂機票和酒店了。”
“虧你還是個成年人。”肖池甯嘖聲感歎,“隨便去哪兒,暖和點的地方就成。”
肖照山想了想,提議道:“廣州怎麽樣?飲食也清淡,挺適合我們兩個殘廢的。”
肖池甯靠向床頭,一針見血道:“為什麽不是四川?你吃不了辣就直說。”
“雲貴川那一片以前我采風去過太多次了。”肖照山說,“這和能不能吃辣沒關係。”
“也行,廣州挺好,去吔屎啦。”肖池甯用極不正宗的粵語講語氣極正宗的俗梗。
肖照山不知道這句是在年輕人間廣為流傳的tvb經典台詞,還非常正經地用粵語回了他一大通話。肖池甯看他雙唇張張合合,由衷地感覺到了兩代人深刻的代溝。
“你說了個啥玩意兒?”
“我說,你要想吃屎何必舍近求遠去廣州,冰箱裏還有兩大包中藥,隨便你喝。”
肖池甯無語凝噎:“……算了,當我沒說。”
“對了。”他猛地回過味來,“你在廣東呆過?居然還會粵語。”
肖照山扣好了居家服的扣子:“你確定要問這個問題?”
他越是這樣說,肖池甯就越好奇:“敢顯擺不敢不讓人問,什麽毛病。”
肖照山索性直白作答:“跟池凊學的。她當年是法語係的年級第一,有點語言天賦,我年輕的時候閑著無聊,就讓她教了教我。”
肖池甯懶得去想象池凊“教”肖照山的具體過程,更懶得去分辨肖照山口中的“無聊”指的是男女朋友間的情|趣還是同他相似的無聊,他隻能說:“吔屎啦肖照山。”
肖照山覺得好笑:“講點道理,是你非要問的。”
肖池甯強詞奪理:“是你勾|引我問的。”
“嗯,是我不對,活該我故事太多讓你有了追問的欲|望。”
“知道就好。我不想聽到這個人的名字,以後你要是非得提起她,一律用‘那個女人’代替。”
肖照山應了他孩子氣的要求,轉而跟他認真地探討起了行程:“我倆一個無業遊民一個失學少年,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不如去南邊兒呆上個把月再回來吧,正好能趕上嶽則章的庭審。福建和海南也不錯,有挺多景點的,可以去轉轉。你沒辦港澳通行證,不然我還能帶你去香港澳門玩幾天。”
“我隻想在廣州呆著。”肖池甯用一字箴言闡明了理由,“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