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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凊走了,肖照山還站在原地。
一陣破罐破摔之後的爽快直衝他的天靈蓋,使他產生了短暫的暈眩,像是在狂歡中醉了酒,又像是躺在海浪上漂進了一片孤島。
等在手術室門外的另一家人遙遙地觀看著這一場鬧劇,不敢吱聲。董欣臉色陰沉地走過去,拉著他去了樓梯間。
她關緊厚重的防火門,上上下下地檢查了一番,確認完鄰近的樓層沒有其他人才回到肖照山身邊。
肖照山坐在最高的台階上,朝她攤開手心:“有煙嗎?”
“沒有,我又不抽煙。”董欣繞到他左側坐下,“有人前天明明和我說過要戒煙。”
肖照山望向樓梯轉角的窗戶。夜色深重,路燈筆直地站在高樹邊,溫暖的燈光一直閃啊閃,就快被寒風吹熄了,以致此刻的他很想念那個在廣場上滑滑板的肖池甯,身形似電的肖池甯,揮汗如雨的肖池甯,自由自在的肖池甯。
他淺淺地勾了勾嘴角:“如果是肖池甯,這會兒我手上已經有一包萬寶路了。”
董欣沒心思跟他一起欣賞窗外搖曳的黑夜,她看著肖照山,神色嚴肅地問:“老肖,是真的嗎?”
她頓了頓:“你是為了氣池凊,還是真的做了那些事?”
“董欣,我什麽時候說過假話?”肖照山將手肘搭在膝蓋上,一派輕鬆,笑容依舊,“不是氣話,都是真的,我愛上了自己的兒子。想和他過一輩子的那種愛。”
董欣不說話了,眼睛卻始終盯著他,好似一個審判者。
肖照山漸漸笑不出了:“你也覺得惡心吧?”
他自暴自棄地說:“嗯,應該的,我就是這麽惡心。”
“我說什麽了嗎?”董欣哂道,“我隻是在想,果然如此。”
肖照山朝她投去疑惑的眼神:“什麽果然如此?”
“那天你被叫去接受調查,記得嗎?”董欣移開視線,“池甯來公安局門口等你。”
“記得。”
“我看到了,你們在雪地裏擁抱。”
董欣語氣變得慘然:“老肖,你和我交個底,池甯不是被你強迫的,他其實是自願的,對嗎?”
肖照山回想著當晚的情景,一種奇異的滿足和憂愁同時軟綿綿地充盈了他的心房。
“你覺得呢?”他垂下頭,“肖池甯看起來也愛我嗎?”
“嗯,你們那時候看起來很相愛。”董欣說,“我還以為是自己弄錯了。”
“可是我連他在想些什麽都不知道,這算什麽相愛呢。”肖照山低聲道,“說到底,還是我在用父母的特權逼他找我要一點愛,這和強迫沒區別。”
“所以他才會給你投毒,刺傷你的手?”董欣自行補充了前因後果,“因為你和池凊把他扔在了杭州,這麽多年從不過問。他假裝順從,就是為了報複你們的拋棄,我說的沒錯吧?”
“他沒有往我的煙裏加毒|品。”肖照山的語氣莫名執拗,“昨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見洗手台上有灑掉的粉末。”
董欣故意說:“萬一那些是倒剩下的呢?”
肖照山搖頭:“不會的,小甯是個好孩子。”
董欣嗤笑道:“沒有害你才叫好孩子?以前不是?”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肖照山修改了自己的措辭,“他一直是個好孩子,獨立、純粹、聰明,比我強。”
“是比你強。”董欣哼了哼,“你看看你這段時間像個什麽樣子,說出去誰會相信你是個十七歲男孩兒的爹。”
肖照山歎了口氣,沉沉地說:“董欣,我在學了。”
“學什麽?”
“怎麽當一個父親。”
董欣又問:“你跟誰學?”
“我能跟誰學?”肖照山懊惱地抹了把臉,“自己慢慢摸索唄,我對我爸實在沒什麽印象了。”
董欣跟著歎氣:“老肖,你變得不像你了。但我也說不上來是好是壞。”
肖照山望向她,眼神怠惰:“我哪裏變了?”
“以前你特別自我,認死理,驕傲得跟隻雄孔雀一樣,簡直百毒不侵。”董欣問,“你記不記得我們高一那會兒的學習委員?”
肖照山皺眉:“不記得了,誰?”
董欣伸出食指點了點他的膝蓋:“你看,這就是問題所在。你完全意識不到,你所謂的堅持和原則對別人造成了怎樣的傷害,你從來不回頭看。”
肖照山是真不記得了:“你先說說,我究竟對她做什麽了?”
“記不得就算了。”董欣很肯定,“以後池甯會幫你想起來的。”
“他知道?”肖照山愈發好奇了。
“他知道。”董欣不屑地瞅了他一眼,“我幹兒子懂的道理比你多太多了。”
肖照山竟不合時宜地感到了自豪:“你就這麽喜歡我家小孩兒啊?”
“和你一比,我可不是喜歡死他了麽。”董欣回憶起很多往事,“池甯有你有的浪漫、固執和被愛的天分,還有你沒有的敏感和共情能力。他要是早生個二十年,哪兒有你肖照山什麽事兒啊,咱北京城的天才畫家鐵定是他了。”
肖照山近日來第一次真心地發笑。片刻後,他看回窗外的夜色,鄭重道:“董欣,等他醒了,你也這樣多誇誇他吧。”
董欣“嘁”了一聲:“你為什麽不自己誇?這種好差事讓給我合適嗎?”
“我怕他不信。”肖照山摸上自己的傷臂,“我們之間有不少遺留問題,得慢慢來。而且,說不定等他醒了,他根本不樂意看見我。”
董欣學池凊踹人:“慢慢個屁!你要不要等到池甯六七十歲的時候再來誇他啊?”
“哦,我忘了,”她收回腳,又拿包砸了砸肖照山的背,“那時候你都他媽的老死了!”
“怎麽說話呢?”肖照山躲了一下。
“我這幾天真是要被你這個逼氣死了!”董欣恨鐵不成鋼,“連我這種沒當過媽的人都知道孩子做對了事要誇,做錯了事要教。你完全可以好好告訴他,用這樣的手段報複別人是錯誤的,像你和池凊這樣置孩子於不顧也是錯誤的,這和你愛他、想誇讚他不衝突,他有什麽理由不信?”
肖照山對此持懷疑態度:“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們總不能當沒發生過。”
董欣被他氣得耳根子都紅了:“行行行,你接著認死理兒!以後我來帶池甯,剛好,免得他一見你就火大!”
肖照山拒絕:“不可能,你讓他自己選。”
“我懶得和你講道理了。說真的,你他媽連池凊都不如,人好歹能一條道走到黑,不怕討嫌。你倒好,既想洗心革麵做好爸爸,又不肯為他改變自己的思維習慣。搖擺來搖擺去有意思嗎,你以為你能感動誰呢?”董欣利落地拎著包站起來,“我進去看我幹兒子了,你就待在這兒守著你的原則過一輩子吧。”
她轉身走向防火門:“我要是拿勸你的時間去跟甲方談單子,我在二環能隨隨便便多一套房。操,浪費老子的口水!”
肖照山自然明白董欣的苦心。她不覺得他出軌了自己的兒子齷齪,已經算是相當理解他,給夠他麵子了。餘下的勸導,更是遠超朋友的情分。
他獨自坐在沒有暖氣的樓梯間裏,咀嚼著方才董欣說的話。
是啊,他究竟在搖擺什麽呢?他以前從來不是這樣畏首畏尾的人。愛好像讓他在一夜之間變得勇氣可嘉,又好像讓他在一夜之間變得膽小如鼠。
他心虛,因為他一邊說著會尊重肖池甯的決定,讓他去他想去的地方,讓他們的關係定格在他想定格的位置上,另一邊卻舍不得真的讓肖池甯離開,讓他去過與自己毫無瓜葛的生活。
他惶惑,因為他不再充滿自信,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以掌控人生的全部,可以隨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
他自責,因為確如董欣所說,他給別人的傷害總是在不察間。對陳渝,對池凊,對肖池甯,他都有所虧欠,並且難以彌補。
人或許越長大,越容易接受自己的渺小。肖照山慢慢厘清了。
為什麽——答案顯著,因為他太自以為是。是他的自大和冷漠讓這個家變成了這樣,讓肖池甯變成了這樣。
清晨五點,進行了一整晚的手術才結束。麻醉還沒過的肖池甯被護工推進了重症監護室,待生命體征穩定下來,他得再接受一次骨折手術。
按規定,家屬不能進去陪護,肖照山隻能趴在重症監護室的矩形小窗上遠遠地看他幾眼。然而除了放在床頭的幾台監測儀器,他壓根兒看不見肖池甯的臉。
但他還是在病房門口駐足了許久。
手術室外人人平等,董欣再有錢也沒辦法搬個席夢思到醫院走廊裏。她縮在長椅上眯了三個小時,從醫生口中得到肖池甯平安的消息後就實在熬不下去了。
“老肖,你趕緊找醫生把你崩開的傷口縫好,回家洗個澡睡一覺。”她打了個哈欠,“我困得不行了,晚上我再過來。”
肖照山四十多個小時沒合眼,也累得慌,沒力氣跑上跑下地處理傷口。他去辦公室記了肖池甯的主治醫生的電話號碼,隨後便打車回家,用一顆布洛芬潦草地止住痛,一口氣睡到了晚上八點。
肖池甯仍舊在重症監護室裏昏睡著,護士告訴肖照山,麻醉失效的時候他被疼醒過,結果上了止痛泵沒多久就又睡了過去。
肖照山覺得這是好事,與其清醒地承受痛苦,不如在無知無覺的昏睡中緩慢地痊愈。
但醫生卻不同意:“反正已經恢複意識了,當然是醒來更好。”他指了指夾在燈箱上的片子,“我們不清楚病人有無不適反應,所以硬膜下出血我們沒敢動。如果他醒著,我們能更好的問診,看到底需不需要做手術。要是他沒什麽不適,我的意見是暫時不動,它大概率會被人體吸收的。”
於是重症監護室外的肖照山又暗暗祈禱肖池甯能趕快蘇醒過來。
第一天,肖池甯總共醒了十五分鍾。
肖照山抽空找醫生縫合了裂開的傷口。
第二天,肖池甯醒了半個小時。
肖照山沒用池凊的關係,自己重新聯係上了一位康複科的專家。
第三天,人為幹預下,肖池甯醒了三個小時。
肖照山透過小窗看見護士俯在他床頭,應該是在詢問他感覺如何。
他後來找到那位護士,問她肖池甯說了什麽,護士答:“哦,他問我他是不是死了。”
第四天,肖池甯再次被推進了手術室。
肖照山頭天被醫院的骨科醫生找去商量治療方案,醫生征求完他的意見,最後確定了用鋼板做內固定。這個方案的缺點是恢複得很慢,好處是比較穩妥,手臂不容易畸形。
自此,肖池甯的右手小臂裏多了三塊本不該伴隨他的鋼板。
下了手術台,他總算被轉進了普通病房。也是這一天,肖照山置辦了一套日用品,搬進了醫院。
第五天,肖池甯難得清醒。
可惜肖照山被警方傳喚去配合調查了,陪在他床邊的是董欣。
晚上肖照山處理完事情回到醫院,肖池甯已經睡著了,像從沒醒過一樣。他坐在椅子上凝視肖池甯蒼白的臉,遲遲無法入睡。
換作幾年前,他麵對這樣的肖池甯,絕無擔憂,仿佛認定他會無事,甚至能起逗弄的心思。如今他終於自食其果地感受到了孤獨。
他需要肖池甯。他無比需要肖池甯。
第六天清早,肖池甯被痛醒了。
肖照山醒得更早,正拿著熱毛巾給他擦洗身子。肖池甯睜開眼,看見他認真的神色,察覺到他小心得不能更小心的動作,一度以為自己尚置身於莊周夢境。
可手臂、肚子和胸口傳來的痛是那麽的真實。
肖照山旋即抬頭看向他的臉,驚喜得眼睛發亮:“醒了?”
他情難自已地笑起來:“可算讓我遇上了。”
肖池甯耷拉著眼皮,沉靜地望著他。
他覺得自己和肖照山分離了足足一萬年。
肖照山看他嘴皮子動了動,卻沒聽清他說了些什麽:“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把毛巾搭在圍欄上,俯下|身把耳朵貼到肖池甯唇邊,耐心地等他的答案。
肖池甯數天沒有進食,全靠輸葡萄糖和營養液維持生命體征,目前還很虛弱,說出的話就是一股微熱的氣流。
但肖照山這次聽清楚了。
“你瘦了……”肖池甯說。
肖照山的心霎時化成了三月的草原,野蠻地生長著對他的疼惜和愛戀。
他像觸碰一件易碎的玉器一樣摩挲著肖池甯的臉。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想流淚,他忍不住吻肖池甯的嘴唇,吻他的眼睛和眉心。
“沒事。”他用鼻尖蹭了蹭肖池甯的鼻尖,“我不是被你下了毒嗎,正常的。”
肖池甯茫然地眨了眨眼,稍作反應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傻|逼。”
他這樣罵肖照山,嘴角卻不禁揚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