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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池甯一醒來,眼前便是一片墨綠的樹林。月亮聚光燈一般地倒映在其間的池塘上,變成一瓣兒煙花似的光源,照出點點星斑,靜謐又深邃。
怎麽會是《林中月夜》?
他一時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混沌地眨了眨眼,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池甯,美嗎?”
突然,一道貌似懷舊的聲線從他頭頂一側傳來,肖池甯霎時驚得往後一縮,這才發現自己手腳被捆了個結實,正斜臥在一個三人座真皮沙發上。
後腦勺持續地鈍痛著,他使勁仰起頭去看那人的臉。落地燈下,嶽則章那張與百科上的照片出入不大的臉呈現出追憶的神色,此刻就連嘴角和眼尾的皺紋都柔和非常,仿佛一個慈父。
他雙手搭在木拐杖上,目光淡然不變,仍舊望著掛在對麵牆上的那副油畫:“這是我收藏的第二件藝術品。”
肖池甯掙紮著,試圖去解手腕處的繩結。
“第一件是他的成名作,《櫥窗》。不過那時候我還在位子上,隻能私下托人代拍。”嶽則章抬起右手,輕輕順了順肖池甯被汗濡濕的額發,“池甯,是我把你爸爸捧紅的。”
肖池甯發現自己的努力皆是徒勞,索性在他腿旁舒服地躺平了,不屑道:“關我屁事。”
嶽則章低頭笑了笑,手指愈發放肆地撫上了他的眉骨:“太像了。眉眼,”又勾勒著他的鼻梁,“鼻子,”繼續向下摩挲著他的嘴唇,“唇型……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廢話,”肖池甯說,“我是他親生的。”
“所以當然和你有關係。”
嶽則章移開手,看回了那副他前兩日特地從鄰市常住的別墅裏打包來的《林中月夜》。
“這幾天我大費周章地到處打聽,給他撐腰的究竟是誰,幾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他問,“池甯,你猜我最後打聽到了什麽?”
肖池甯答:“打聽到了我是你爸爸。”
嶽則章無所謂他嘴上逞能,平聲道:“你在我的人手裏買過可卡|因和迷幻劑,是嗎?”
肖池甯第一次聽說這個巧合,瞬間警惕起來,偏得佯裝吊兒郎當地問:“我從好多人手裏買過這些東西,老頭兒你說的是誰?”
嶽則章隻報出那間酒吧的名字:“池甯,多虧你,照山才破了我的陣,你們不愧是父子啊。”
肖池甯心中燃起了無名怒火。每次他問起這些事,肖照山要麽轉移話題,要麽反複告訴他“沒事”,從來不向他坦白背後的彎彎繞繞,以致於如今他竟不知事情嚴重到了什麽地步,不知該如何應對嶽則章的質問才妥當。
他勉力勾起嘴角,故意挑釁道:“巧了,你想設圈套整他,我也想,我不愧是你爸爸。”
嶽則章搖著頭笑了笑:“年輕人最該謹言慎行。池甯,你這張不饒人的嘴遲早會害死你的。”
“像你這樣的老頭兒最該入土為安,則章,那你怎麽還不去死?”肖池甯反問。
嶽則章垂眸看向他的臉,一絲被激怒的神情也無:“我們去死之前,不如來聊一聊你設了什麽圈套作弄我的照山。”
肖池甯道:“你先說你找人綁架我是打算要挾他什麽。”
嶽則章毫不遮掩:“他手裏一定有其它對我不利的證據,我會拿你當籌碼去跟他談判。”
“唉,歸根結底是我老了,沒時間和他耗了。”他點了點右腳尖,用和朋友閑聊的語氣說,“前兩天沒休息好,一不留神跌了一跤,把腿摔壞了。你看,我連拐杖都拄上了。醫生說手術越早做恢複效果越好,我得趕去國外做手術,好好休養一陣子。池甯你呢,做了什麽?”
他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肖池甯自知不是對手,便言簡意賅道:“往他煙裏加了點兒料。”
“加了你買的可卡|因?”嶽則章不介意,“毒|品算什麽,你爸爸可以創造出更偉大的作品了,以後他會感謝你的。”
他似是遺憾地說:“池甯,看來我們的立場並不一致啊。”
“是嗎。”肖池甯不慌不忙地補充道,“可是我把他的手也廢了。”他強調,“右手哦。”
始終溫和的嶽則章終於沉下了臉色。
他握緊拐杖,擰著花白的眉毛,厲聲追問:“池甯,是真的嗎,你把照山的手廢了?”
“老頭兒,人體結構學過嗎,肌肉和神經怎麽工作的知道嗎?”肖池甯尚未意識到災難悄然而至,甚至詳細敘述了一番過程,“一把五寸長的水果刀,照著肱二頭肌內側的正中神經和尺神經捅個對穿,你說能不能廢?”
嶽則章騰地站了起來,拄著拐杖在布置得像書房的昏暗空間裏來回走動。
“廢了……”他難以置信一般,絮聲喃喃,“你居然把照山的手廢了!”
肖池甯躺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著他,不大明白他為何作此反應。
嶽則章止住腳步,用拐杖敲打起地麵,怒不可遏地震聲道:“誰允許你這麽做的!”
他猛地回過身來,抬起拐杖筆直地指著肖池甯的臉:“你以為你是誰?!”然後他指向身後的《林中月夜》,“你以為,照山一輩子能畫出幾幅這樣的畫?!”
肖池甯覺得荒謬至極:“你吼個屁吼!老子廢的又不是你的手!怎麽,心疼了?你配嗎?他的天賦和才情不是你拿來洗|錢的工具,與其依你的意思畫些垃圾畫,不如什麽都不畫,老子就是要氣死你!”
“工具?”嶽則章踱回沙發邊,陰惻惻道,“如果他真的隻是一個工具倒也罷了,二十年前我根本不會舍不得,隨便開開口讓那輛摩托車碾碎他的右手,哪兒還會有今天的這些不痛快呢?”
他用拐杖戳了戳肖池甯的胸口:“暴殄天物,你比我狠。”
肖池甯挑起眉:“所以你覺得你能用我威脅到他嗎?他不會管我的,他恨死我了。”
“他會。”嶽則章肯定。
他打電話叫來麵包車裏的那兩個男人,隨後拿拐杖指了指肖池甯的右上臂,輕聲細語地問:“是這兒嗎,你的刀就是從照山的這兒捅進去的嗎?”
肖池甯從他溫柔似水的目光中讀出了瘋狂:“你想做什麽?”
嶽則章調出了一個號碼,按下免提把手機放到他臉旁:“我要你賠他一隻手。如果照山同意的話。”
肖池甯垂眸去看手機上的通話界麵,果真是他爛熟於心的十一個數字。
聽筒裏傳來公式化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肖池甯莫名鬆了口氣,不知是為了肖照山並非刻意地不接他電話,還是為了自己沒機會聽肖照山做出這個選擇。
他冷笑著看回嶽則章:“我說過了,抓我是沒用的。”
嶽則章歎了口氣,揚聲讓在門外待命的那兩個男人進來:“既然照山已經默認了,我們就開始吧。”
他背過身,退開幾步遠,對那兩個牛高馬大的男人說:“把他的右手給我廢了。聽清楚,不是剁了,是廢了,讓他以後拿不起筷子寫不了字。”
肖池甯看見那兩個男人向沙發這邊逼近,不禁瞪大了雙眼再度掙紮起來:“操|你媽!他什麽時候默認了!嶽則章!嶽則章?!”
然而嶽則章已經拄著拐杖緩緩走出了暗室。
兩個男人不由分說,拎著肖池甯的手腳將他扔到了沙發下的水泥地上。其中一人解開縛住他手腕的繩索,用膝蓋死死地壓著他的胸口,借力按住了他的右邊胳膊,另一人則在角落裏挑了一截鋼管,試了試手感就不留餘力地朝他手臂上招呼。
嶽則章站在暗室門口,閉目傾聽著門後撕心裂肺的哀嚎。
鋼管砸在肉體上的悶響意外地清晰可聞,頭兩下肖池甯尚且能罵天罵地咒他去死,挨了三下之後,他便隻發得刺耳的尖叫。十下之後,他仿佛失了神,一直在叫肖照山的名字,求肖照山來救他。二十下之後,門內總算傳來了絕望的哽咽聲。
肖池甯滿臉是淚,失去了反抗的力氣,氣若遊絲地哭著:“爸爸……救命……”
嶽則章睜開眼,神情平靜,反倒是一旁的李助理聽著,心頭愈發不落忍,欲言又止道:“嶽總,這……再打下去會不會——”
嶽則章橫他一眼,打斷了他的求情:“怎麽,你想進去替他挨幾棍?”
李助理今天是第一次知道,一個普通人,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一具看似瘦弱的身體,竟可以爆發出如此震耳欲聾、絕望透頂的嘶喊。勝過痛失所愛,勝過他妻子的分娩,勝過他曾聽聞過的一切險境和一切無助。
他脊背發寒,連忙低頭告錯:“不不不,我聽嶽總您的。”
嶽則章整理好自己的襯衫領口,命令道:“備車回北京,把這幾天準備的材料交到公安局。”
李助理喉結滾動,恭敬應“是。”
“讓他每天給肖照山打兩次電話,什麽時候約好了談判的時間,什麽時候通知我。”嶽則章又回頭看了看緊閉的老式鐵門,“如果肖照山不接,就再給肖池甯加點餐,務必要從他嘴裏撬出些有用的東西來,他肯定知道不少。”
於是,肖池甯就這麽在分秒不停的劇痛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夜。
他躺在地上,不敢挪動一寸,以免對碎掉的骨頭造成二次傷害,也根本睡不了,連闔目養神都成了奢侈。
他的右手腫得比大腿還粗,大塊的血瘀漸漸從皮下浮上來,令他的整條小臂看起來極為可怖,好似要衝破已然繃成了一麵大鼓的脆弱肌膚,濺射出黏稠的膿液。
他痛得快死了。
第二天,肖照山的電話仍舊無法接通。
那兩個男人見他被殺了威風,索性解開他腳上的繩子,沒給他一點水和食物,故意坐在沙發上大快朵頤,吹噓著自己的過去。
肖池甯不知道自己是睡過去了還是昏迷了,總之待他再次睜開眼,窄窗下的日光就變成了慘淡的月色。
遠處若有似無地傳來焰火綻放的聲音,他的第一反應是自己原來在北京城外,而非今天竟是除夕,是該一家團圓的日子。
他掀起沉重的眼皮,望向牆上模糊的、多年未變的《林中月色》,在心裏很輕地叫了一聲“爸爸”。
第三天,肖照山關機了。
肖池甯一大早就因為炎症發起了高燒,持續的疼痛和體內的高溫使他在半夢半醒間來回浮沉。
絕望從四麵八方湧來,無孔不入,將他裹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繭。他一度痛到分不清自己是傷了哪兒,亦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哪些畫麵是幻覺哪些畫麵是現實。
他上一秒看見肖照山穿著單薄的襯衫和毛衣,後頸是那片剪得利落的短發,正背著他站在無邊無際的純白雪野中,極盡溫柔地哄他,讓他乖,下一秒就看見那兩個男人捧著盒飯,伸出手懷疑地抻開他的眼皮。
第四天,還是關機。
那兩個男人大概是怕真鬧出人命,買了消炎藥和礦泉水一股腦往他嘴裏灌,事後還給他喂了點剩菜。
肖池甯宛如一具稻草人,任他們擺布。
他這兩天實在痛得麻木了,神經末梢都好似不屑於再往大腦裏輸送類似的信號,隻消極怠工地提醒他去感知外界的溫度。
他冷得發抖,嘴唇幹裂,毫無血色。那兩個男人卻覺得他好歹有了些精神,遂放下心來,重操舊業,對他拳打腳踢,逼問他肖照山手裏是否還捏著其他證據。
肖池甯有氣無力地答:“我不知道。”
其中一個下巴上長了顆肉痣的男人瞅準了他的肚子下腳,直接把他踢開了一米遠,陰笑道:“你不是和你爹關係好得很,走大街上都要手牽手麽?怎麽會不知道?”
舌根處湧上了一陣腥甜,肖池甯費勁咽下去,重複了一遍:“不……知道。”
第五天,關機。
他把那口咽下去的血全吐了出來,吐得更多。
第六天,關機。
肖池甯好像感覺到了靈魂的存在。他漂浮在半空中,沒有了苦痛,整日地看著那副從小憧憬到大的《林中月夜》真跡。
有一瞬間,他發現自己還是怨的,怨肖照山不接電話,怨肖照山和胡穎雪自殺的那天一樣,不理他卑微的呼救。他恨不得肖照山下阿鼻地獄,把他這幾天受過的痛統統挨上無數次,永世不得超生,永世備受煎熬。
有一瞬間,他又發現自己其實已經沒了心腸,認不得肖照山是誰,不論他來與不來,都和自己無關。
還有一瞬間——不,是很多個瞬間,他發現自己其實非常非常非常想念肖照山。
他好希望再見肖照山一麵,哪怕是遠遠的一麵。
第七天,關機。
肖池甯的高燒反反複複,咳嗽個不停,且胃痛難忍。
他不知道自己失禁了五天,褲子上全是惡臭的屎尿。那兩個男人終是忍無可忍,接了兩大盆自來水,捏著鼻子嫌棄地把他從頭到腳淋了個透心涼。
似乎是嶽則章打電話和他們說了什麽,肉痣男中午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上不僅拿著外賣,還多了個注射器。
“小朋友,睜眼看看,這是什麽?”
纖細的針頭在肖池甯的眼縫裏重了影。
“痛吧?”另一個食指指背紋有十字架的男人誘惑道,“這一針打進去就不痛了,你會舒服很多的。隻要你告訴哥哥,你爸爸下一步打算做什麽。”
肖池甯意識不清,隻聽見了後半段,仍舊毫無反應。
“小朋友,海洛|因是個好東西,哥哥自己都舍不得用呢。”肉痣男笑了笑,把針頭懟到了他左手的靜脈上,“要試試麽,比止疼藥還管用。”
肖池甯照舊是那一句“我不知道”,他隻知道,眼下這一切是報應,他毀了肖照山的報應。
肉痣男見他一副快要熬不住的晦氣樣子,猶豫片刻,最後把針頭紮進了自己的手臂裏。
“好久沒試過了,大過年的,”他癱坐在地上,微笑著對紋身男說,“我偷偷爽一下。”
第八天早上,肖照山依然關機。
肉痣男的“中飽私囊”並沒能讓肖池甯重拾從這間冰冷黑暗的房間走出去的信心。他醒著的時間越來越短,早已失去了日子的概念。
他有時會很困惑,不懂為什麽嶽則章不用其它方式給肖照山送信,或者直接殺了自己以泄心頭之恨。
直到這天中午,嶽則章來了,在他身邊親手把《林中月夜》燒成灰燼,他才模糊地察覺到,原來嶽則章也在折磨自己。
“池甯,暖和一點兒了嗎?”他問。
肖池甯拿不出力氣說話,他覺得自己就剩一口氣吊著了,偏偏一直不死。
嶽則章望著那一堆跳躍的火,說:“照山的心可真硬啊,都不屑於和我作對了。”
室內的溫度快速升高,肖池甯濕了一早上的衣服逐漸被烘幹,身子的確聊勝於無地暖和了一點兒。
但也不過是“一點兒”。
“給他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嶽則章坐在沙發上,指示肉痣男打給肖照山,“如果他還是不接,你就能好好地睡上一覺了。放心,會是很長、很舒服的一覺。”
“如果他接了——”嶽則章看向窗外,“我累了,就讓你們一起睡吧。”
肉痣男昨天時隔已久地嗨了一夜,今天很是亢奮。他蹲在肖池甯麵前,按下了免提鍵。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聽筒裏傳來的不再是那個聽膩了的女聲,電話“嘟”了六聲,肖照山居然真的接了。
肖池甯趴在地上,幹涸許久的眼球突然濕潤不堪。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肉痣男瞄了瞄嶽則章陰沉的臉色,邀功似地用力地掐了一把肖池甯的肩膀:“媽的,給我說話!”
這點痛對如今的肖池甯實在是小兒科,他咬著唇,硬是沒發出半點聲響。
他聽清了剛才嶽則章的話,肖照山不來,是他死,肖照山來,他們都得死。他確信,嶽則章說得出做得到。
他不要爸爸死。
手機那頭的肖照山似乎不大耐煩了:“再不說話我就掛了啊。”
肖池甯眼眶通紅地盯著手機屏幕,無聲地乞求他別掛斷。慢一點,久一點,說多一點,他想再聽一聽。
紋身男看他頑固不化,徑直踩上了他紫脹的右手。肉痣男向他投去嘉許的眼神,把手機遞到肖池甯嘴邊。
“來,給你爹叫兩聲。”
麻木多時的手傳來新鮮的劇痛,肖池甯倒抽了一口涼氣,沒忍住發出了微弱的呻|吟。
“肖池甯?”
他叫我名字了,肖池甯想,一直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應聲落了下來。
肉痣男滿意地收回手,笑著說:“肖大畫家,整整七天,你終於肯接電話了,真是不拿你這個漂亮兒子的命當命啊。”
“上周我一直在住院,今天手機才開機。”肖照山頓了頓,“我要聽肖池甯說話。”
“大畫家就這點兒追求?”肉痣男笑意愈深,“我們很好說話的,讓你和你兒子見上一麵都不成問題。”
他看向嶽則章,嶽則章默然頷首。
“明天晚上九點二十七,11613,3975,大畫家有空嗎?”肉痣男問。
肖照山穩重的聲線忽起波瀾,他不管不顧地大聲吼道:“我要聽肖池甯說話!現在,立刻,馬上!”
“怎麽好好的還發起火兒了?”肉痣男拿著手機在肖池甯臉前晃了晃,“小朋友,你親爹終於想起你了,跟他說說話唄。”
肖池甯哽咽著吞下巨大的宛如永別的悲戚,三兩下調整好自己的呼吸,用因極度缺水而沙啞不已的嗓音,狠下心說:“滾……別來,滾,滾啊!”
可肖照山仿佛沒聽到,隻一個勁兒地問:“你受傷了?肖池甯,說話,你是不是受傷了?”
肉痣男先開口:“大畫家,別浪費時間,等你明天把跟這個案子有關的所有證據帶來不就知道了?”
肖照山快把牙關咬碎了:“我會來,你告訴嶽則章,我會準時到。”
“好心提醒你一句。”肉痣男揪住肖池甯的頭發,逼迫他仰起頭來,警告道,“如果你報警,或者動了別的什麽歪心思的話,明晚你可能就得從好幾個垃圾桶裏把你的兒子湊回來了。”
說完,他便掛了電話。
這一夜長得不像話。肖池甯咳嗽得昏都昏不過去,後腦勺、手臂、肚子和淤青的腳腕,身上沒有一處不在痛。
兩個男人被他吵煩了,起身賞了他半瓶礦泉水,然後繼續躺回行軍床上睡覺。
肖池甯看著那麵原本掛著《林中月夜》,如今空空蕩蕩的水泥牆,越發想念肖照山。
想他肅穆得像一座雕塑的睡顏,想他懷抱的踏實與溫暖,想他在做|愛時眼睛裏的自在與著迷,想他唯一拿手的麵條的滋味,想他鬥嘴鬥不過自己,就幹脆什麽都順著他說的樣子。
他無比後悔沒能把肖照山的好再記多一點、記清楚一些。那時候他滿心以為,往後的日子將足夠精彩,他完全可以拋下所有依附於家庭和愛而生的忿恨與不甘,忘掉肖照山,忘掉池凊,重新活一次。
現在看來竟好似一個癡兒的妄想。
他忘不掉,亦無法重活。一切都不是沙灘上的腳印,漲一次潮便了無蹤跡,而是一塊堅硬的石頭。風吹草動縱使不催變,日子一久,也能在上麵刻下難以磨滅的印痕,催人念、催人舊,催人時時老。
夜晚到底是太長了。
天還沒亮,肖池甯腦袋發暈,猝不及防地嘔吐不止。他渾身抽搐地忍耐著劇痛等待黎明,然而未及破曉,他就陷入了昏迷。
他再一次睜開眼,得益於嶽則章的拐杖。
“照山你看,他活得好好的。”
天已經黑透了,不遠處的省道上,往來的汽車交錯照亮了山腳的這片荒地。肖池甯差點又沉沉地昏睡過去。
“肖池甯,別睡,看看我。聽到了嗎?別睡!”
可肖照山讓他別睡。
應該是肖照山吧……他動了動眼皮,努力嚐試著讓自己清醒過來,去尋找聲音的來源。
肖照山借著兩個綁匪打著的手電筒燈光,瞧見對麵躺在擔架上受了重傷的肖池甯動了動手指,似是有了反應,遂不願繼續與嶽則章周旋,平白耽擱時間。
他心急地舉起手裏的u盤,沉聲道:“讓肖池甯過來,這裏麵的所有資料就歸你。”
嶽則章腿腳不方便,不能久站,因此他始終氣定神閑地坐在下屬隨身攜帶的折疊椅上。
“我怎麽知道你有沒有備份?”他定定地望著三米開外的肖照山,“還是說,你已經在來之前交給警察了?”
“我不會拿我兒子的命開玩笑。”肖照山把u盤扔到腳下,作勢要踢過去,“我們在日料店裏的談話,瞿成在我車裏和你其他眼線通氣兒的錄音,包括那本偽造的賬目和偽造的過程,都在裏麵,隨你處置。”
“不重要了。”嶽則章將拐杖立在腿|間,笑道,“照山,你以為這是二十年前,我要你一幅畫、一句承諾就會答應放你走,讓你去過你想過的生活嗎?”
“你做夢。”他驀地斂了笑,臉色陡然陰狠起來,“我以前對你太心軟了,如今對你又過分縱容了。我可不想二十年後,拖著一把老骨頭和你重複上演同樣的戲碼。”
肖照山踩住u盤,不舍地將目光從肖池甯身上移開。
他緩緩對上嶽則章溢滿殺意的眼神,鎮定地說:“我也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了。你信麽,如果我和肖池甯十點十分沒有離開這個鬼地方,會有人替我把這些資料公之於眾,順帶抄送一份給警方的。”
嶽則章深吸一口氣,仰望與城市大有不同的夜空:“我當然信,所以今天——”
他低下頭,看回肖照山,“你和池甯在這兒長眠吧,爭取來世接著當父子。”
“車禍現場我已經為你們準備好了。”他說,“死人罪大惡極,活人清白無辜,警方遲早會明白的。”
肖照山瞬間繃緊了身體,警惕地環顧四周,可矮山並無任何異動。
“你看不見他們。”嶽則章拿拐杖在草地上磕了磕,“我精心挑選的狙擊手,會盡量讓你們走得痛快些。”
他從折疊椅上起身,示意肉痣男和紋身男把肖池甯架到這兒來,方便遠處的人瞄準。
“照山你猜,我和他們約定的信號是什麽?”嶽則章背對肖照山,拄著拐杖站定在一叢齊腰的野草旁。
肖照山置若罔聞,正試圖叫醒昏睡中的肖池甯:“肖池甯,醒醒,我們得回家了。”
那兩個男人沒有動作,甚至還退開了一些,似是咬定他們必死無疑。嶽則章豎起了耳朵,耐心地聽著身後的動靜。
肖照山小心地上前一步:“肖池甯,是我。”
一身汙穢的肖池甯癱坐在椅子上,被夜風吹得有點冷,眼睛終於睜開了一條縫。
肖照山大喜過望,下意識伸出沒有打石膏的左手,做出擁抱他的姿態,步伐也隨之邁大了一些。
“小甯,跟爸爸回家。”
肖池甯疲憊地抬起頭,仿佛在確認眼前的畫麵是否為夢境,疑惑地輕喚了他一聲:“爸爸……?”
如若不是肖池甯,肖照山未必能發現自己對於小孩子竟有這般的耐心。
他繼續上前,與肖池甯僅剩一步之遙:“是我,是爸爸。”
然而這就是信號。
嶽則章歎了口氣,很是惋惜地說:“照山,為什麽不把我的告誡當一回事呢?”
話音未落,省道旁的防護林邊緣,數隻飛鳥突兀地拍打翅膀,四散著驚躍向空中。緊接著,不遠處的另一篇山林裏也傳來類似的不祥的動靜。
肉痣男和紋身男反應迅速地從後腰拔出手|槍,對準了肖照山。肖照山目不斜視,咬緊牙關飛撲向肖池甯,將他護在懷裏,帶他滾落在地,堪堪躲開兩顆擦肩的子彈。
省道上的汽車呼嘯而過,寂靜的山林裏同時竄起一連串致命的窸窣動靜。
隱藏在黑暗中的不知是魑魅魍魎,還是天降神兵,紛繁的影子和子彈上膛的聲音一齊啃噬著在場所有人的神經。
突然,一束束劇亮的冷光猛地照向這片不夠寬敞的平地,好似索魂的黑白無常。
嶽則章大怒,脖子上青筋凸起:“肖照山!”
“跑!”紋身男第一個反應過來。
影子們現身了:“警察!不許動!都給老子抱頭蹲下!”
直到這時,肖照山才敢肯定,剛才林中的異常不是嶽則章的手下所為,而是事先摸清周圍地形的警察製服他們的標誌。
亂中有序的追捕開始了,他卻沒興趣再看一眼。
失望頹喪整整一周,提心吊膽一天一夜,寶貝終於失而複得,哪怕是滔天的怨憤此刻也盡數化作了疼惜。
他倒在草地上,用一隻手緊緊摟住痛到不斷啜泣的肖池甯,後怕至極地吻著他的額角:“對不起寶貝,爸爸來晚了。”
盡管自己同樣渾身顫栗,但他也很想當一次兒子的英雄。
“沒事了,乖。”肖照山熱淚盈眶,語氣堅定,“以後沒有人能傷害你了,爸爸保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