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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池甯活了十六年三百六十四天,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等你長到十七歲就好了。”
    五歲,裘因逼著他去上油畫課而他更想學滑冰的時候,裘因安慰他說:“等你長到十七歲就好了,想學什麽學什麽。”
    六歲,裘因來參加他的小學入學典禮,坐在一群年輕的父母中間以致他被老師特殊關照時,裘因解釋說:“等你長到十七歲就好了,你爸爸媽媽會來參加你的畢業典禮的。”
    十四歲,他因為一場重病休了學,不得不在家補半年課,裘因天天念來念去管這管那讓他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的時候,裘因難得氣急敗壞地說:“等你長到十七歲,就給我立刻滾回你爸媽那兒去!”
    仿佛十七歲生日一過,就是他肖池甯的全新人生、舊世界的窮途末路。
    而至於為什麽不是法律規定的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十八歲,肖池甯在懂事後曾確認過四遍——
    “觀徹道長向來卜得很準。”裘因拜完請到家中的呂祖,從蒲團上起身,才繼續道,“你是晚上六點整生的,一分不多一秒不少,八字特別,命中帶劫。你媽媽的命格就恰好被這生子劫壓住了,如果頭十七年你們母子倆待在一起,不僅不能生財,還會敗財,家裏也要不斷遭難。隻有你平安渡完頭十七年的三次大劫,你媽媽的這整個生子劫才算徹底過去。”
    每次都是這個答案,出入不超過十個字,肖池甯從不相信變得相信了。
    這就是真正的理由,且他們家沒有人認為這個使他不得不在一個空有其表的暴發戶老女人身邊獨自長大的理由有多荒唐,連矯飾隱瞞都毫無必要。
    有時候他是真好奇,這位做出了影響他一生的重要指示的觀徹大師究竟是何方神聖,但上網搜索“觀徹”,出來的結果隻有一首古詩和一些他看不懂也不想懂的偈語。
    連個詞條都沒有,狗屁大師,江湖騙子,無良奸商。裘因這老不死的就算了,為什麽肖照山和池凊這兩個高材生也會相信?
    “因為你爸爸當時出了點事,你媽媽的生意也遇到了問題,她去做孕檢又查出來胎位不正,生你的時候差點沒能從手術台上下來。所以你媽媽才花了大價錢,特地請觀徹道長來算了算。”
    如果他接著問,當時肖照山到底出了什麽事,池凊的生意到底遇到了什麽問題,裘因便會顧左右而言他不肯繼續了。
    肖池甯別無他法,在十四歲以前,他無法克製自己了解父母、渴望父母的幼稚本能,而彼時除了裘因,沒人能告訴他關於父母的一切。
    對他來說,父母是一張放在邊幾上的照片,長相以外,他隻知道,肖照山原來是個畫畫的,現在是個賣畫的,池凊原來是個學法語的,現在是個知名餐飲品牌的控股人。如此而已。
    他們都很忙,忙到這些年隻到南邊來看過他八|九次,肖照山八次,池凊九次,肖池甯記得很清楚。並且,他們幾乎從不一起來,肖照山說他到這兒出差,池凊說她剛好在這兒轉機,總之都不是專程來看他。他隻是一個可以打卡的末流景區,在偶然經過的時候才會被想起來:“哦,我還有個兒子住在這兒。”
    唯一一次例外,是十四歲,他初三,得了腦膜炎,高燒不退嘔吐不止,病毒差點要了他的命。裘因認為這就是他的第二劫——第一劫是他的降生——連忙給池凊打去電話,最後是相對而言沒那麽忙的肖照山連夜飛了過來,陪了他四天。
    然而那時他幾乎整天都在昏睡,即使中途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看到的也隻是肖照山坐在病房的窗前看書的側臉。
    這張仍舊年輕風流的臉上沒有父母在孩子生了急病後會出現的焦慮與擔憂,更沒有獨自陪床的無聊和煩躁,有的隻是一種鋒利的平靜和安寧,直割得昏沉的肖池甯疼痛不已。
    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流淚,因為他似乎在持續的鈍痛中又睡了過去。
    後來他在夢裏看見肖照山像那張放在邊幾上的老照片一樣,穿著上世紀九十年代流行的寬大襯衫和水洗牛仔褲,笑得很青春,從窗前走到他的床邊,一下下撫摸他的額頭,動作不匹配地溫柔。
    “為什麽哭呢?”
    肖池甯確定自己在流淚了。他聲音喑啞地答道:“我,我想回家。”
    肖照山又問了:“你想回哪個家?”
    肖池甯哽咽著:“我想回到你們身邊……”
    肖照山的動作依舊體貼,溫度依舊暖熱,卻輕歎道:“可是我和你媽媽都不需要你啊。”
    就是在這樣的夢境中,肖池甯遲來地意識到了,誠實也是一種殘忍,平靜便是冷漠本身,不值得欺騙的人生其實一無是處。
    自此,他克服了自己幼稚的本能,一夜之間沒了好奇和尋求依賴的心。劉潤曦該打,因為他誠實,裘因該罵,因為她冷漠,肖照山和池凊該死,因為他們出於一時的偽善生下了他,又出於長久的自私流放了他。
    肖池甯把杯裏的牛奶倒在了生日蛋糕上,“1”和“7”兩支蠟燭連熄滅的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就隻剩一綹青煙。
    裘因臉色很差,去衛生間拿來毛巾,擦著從蛋糕邊緣流到桌麵,又從桌麵滴落到地板的牛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和你計較。”
    肖池甯癱在椅子裏,輕蔑地笑了:“誰跟你說我要過生日了?自作多情。”
    “我平常是怎麽教你的?”裘因眉頭擰得很緊,“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坐好。”
    肖池甯基因好,從小就長得漂亮,精致得像個洋娃娃。裘因認為他可以更漂亮,所以一直以來在禮儀和功課上都對他管束頗多,寄希望於他能由內而外地成為真正的上等人。
    但肖池甯一動不動,還是懶散:“你怎麽教我的?你教我在外麵不能被人欺負,我就先發製人揍了劉潤曦這個傻|逼,你教我要敢於說不,我就跟你說我不過生日。我有錯嗎?”
    裘因把毛巾重重一放:“我沒教過你說髒話!”
    肖池甯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哦,那就是我揍了劉潤曦這個智障。這詞兒字典裏有,你看行嗎?”
    裘因胸口起伏,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她當然說不出話,肖池甯清楚,因為破壞規則擾亂秩序也是她對上等人的想象之一。所以她才會給他買來這塊價值不菲的蛋糕,即使他前天才拎著多功能室的折疊椅把劉潤曦揍成了一級輕傷。
    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肖池甯想到她弓腰去看垃圾桶裏的青蒿饅頭的畫麵,差點沒笑出聲來。
    裘因的憤怒促使她把背挺得很直,仿佛是想通過拉長矮小的自己找回家長的尊嚴。但片刻後,她的力氣用盡,衰老沉重的脊梁又把她重新壓進了毫無意義的生活的泥沼裏。
    於是她隻能站起來,宣告她已經從一個鬥誌昂揚的女人變成了一個因為疲憊所以灑脫的老年人。
    “我老了,你也滿十七歲了,明天你就回你爸媽那兒去吧,我給你買機票。以後隨便你跟著混混學抽煙也好,逃課去看不三不四的賤女人跳脫衣舞也好,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也好,說話難聽惹人厭也好,我都不管了,也不想管了。”
    “如果你不是凊凊的兒子,我早把你扔外頭讓你自生自滅了,哪用天天擔心你吃不好睡不好,跑東跑西地給你擦屁股?你自己好好想想。”
    說完,她就拖著一身人民幣回了房間。
    肖池甯坐在那塊已經被糟蹋了的生日蛋糕前,捧著殘餘的牛奶一口口啜,淡然地想:連老不死的都能忘了他還有第三劫的事,恐怕肖照山和池凊更不記得,他們還有個兒子,今年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