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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完天已近午飯時間,呂眉起身把肖池甯送到門口,讓他有不懂的不會的千萬別怕,大膽來問她,肖池甯微微欠身,笑著應下了。但一背過身去,他謙遜的笑容便驟然消失,眨眼間被替換成了狠戾。
活了十七年,直到今天他才得知,自己並非生而注定要被流放,他是被父母殘忍拋棄了。
池凊懷上他本就是一場情酣的意外,選擇保住他也隻是難得的惻隱,因此生下他之後,池凊得到了不是真心想做母親的女人一時興起應得的報應。
她患了嚴重的產後抑鬱症,被迫中斷工作去澳洲療養,肖照山成了他嬰兒時期唯一的監護人。
但真正照顧他的也不是肖照山,而是肖照山聘來的專職保姆。換作呂眉的說辭,是肖照山願意承認自己是個笨拙的父親,為了讓他在沒有媽媽的情況下更好地長大,特地高價聘請了富有經驗的保姆貼身照顧他的起居。
可二十四小時都有一個陌生女人在家裏四處晃蕩的情形還是讓肖照山不堪忍受,他嚐試不再假手於人,但最終一個隻要醒著就會製造噪音的陌生小孩隻讓他更加不堪忍受。
就是從這時候起,呂眉說,肖照山再未出過成品畫。
池凊提前回了北京,再之後的事與肖池甯從老不死那裏聽來的無二,她決心重啟自己停擺的事業,幫助肖照山重獲靈感,於是觀徹冒出來了,他肖池甯就被拋棄了。
盡管結果沒有太大差異——即使沒有觀徹,他在家裏也絕不會好過——但“流放”與“拋棄”仍舊去之甚遠。前者表明他有錯在身,承受獨自長大的孤寂與艱辛是他對命格的贖罪,十七年來,他想盡了一切辦法才說服自己接受了這荒謬的罪狀。然而現在,有人告訴他,在玄而又玄的命格之前,一個無知的嬰孩光是活著,發出了人皆有之的聲音,就足以讓他的父母厭棄。
肖池甯幾乎要把牙關咬碎,才勉強咽下了胸中滔天的怒火和連綿的仇恨。手裏開得正好的堇花槐被他捏得七零八落、汁水四溢,他看也沒看一眼,徑直扔進了回廊角落的垃圾桶裏。
等敲開另一個辦公室的門後,他又換上了笑,這笑和他的手心一樣鮮紅黏稠。
“你好,我是肖池甯,我來找易老師。”
“你就是池甯嗎?快請進。”一個三十多歲打扮精致的女人顯然被提前知會過,立刻站起來將他迎進了策劃部,“我是策劃部的負責人易喜蘋,他們都叫我蘋子姐。”
肖池甯頷首,低聲打招呼:“蘋子姐好。”
“誒,你好你好!”易喜蘋的性格似乎很開朗,這會兒笑得更燦爛了,聲音都不自覺提高了八度,“今天終於知道你爸為什麽這麽寶貝你把你藏這麽好了,要換我生了池甯你這樣標誌討喜的兒子啊,我肯定也怕某天會有怪阿姨想把他拐走!”
“來來來,快坐下,我給你倒水喝。”她爽朗地笑了一陣,辦公室裏的另外兩人相繼附和,直誇肖池甯模樣漂亮性子好。
肖池甯胸中怒火更旺,隻覺聒噪,皮笑肉不笑地阻攔:“不用了,剛剛在呂老師那裏喝了很多,有點撐。”
易喜蘋拉來凳子讓他在自己辦公桌邊坐下,依舊拿紙杯給他倒了杯水放著,廢話了老半天才切入正題:“池甯,我可以這麽叫你吧?是呂姐讓你到策劃部來的嗎?”
“蘋子姐想怎麽叫都可以。”肖池甯答,“是我自己想來。”
易喜蘋很訝異似地:“是你對策展感興趣,還是有這方麵的特長?”
肖池甯天真地攤了攤手:“沒有。”
易喜蘋幫他把理由都找好了:“也是,你現在還在上高中吧,這些專業的東西確實很難涉及到。”
肖池甯點點頭表示對她苦心遞台階的認同。
“不過,既然你選擇了到我們畫廊來實習,不是趁著暑假去補課,那高考應該還是想走藝體的吧?”易喜蘋問。
“不是。”肖池甯誠實地說,“這不在我考慮範圍內。”
易喜蘋神情一滯,但作為一個浸淫職場多年的老油條,她的嘴角很快又體貼地揚到固定的角度:“沒事兒,在我們這兒能學到不少東西,多見識見識新事物也是好的。”
肖池甯聞言,低頭嗤笑道:“我不用學啊。”
他抬起頭,笑得依然很甜:“怎麽搞垮肖照山和他的事業,我很擅長,從小就是。”
聞言,易喜蘋的五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微笑變異成驚詫。另兩人也紛紛停下手上的工作轉過頭來,震驚地打量這個“模樣漂亮性子好”的老板的親兒子。
“給大家示範一下。”
肖池甯悠悠地從凳子上起身,食指在紙杯邊沿畫著圈,極其苦惱似地擰起眉頭四處張望。
“要從哪兒開始呢?”
他眼前一亮。
“啊,不如就它吧。”
肖池甯端起紙杯,揚手往易喜蘋桌上灑去,一口未喝的溫水全部落到了還在修改中的圖紙和電腦顯示器上。
紙杯空了,他便向後隨手一扔,拎上自己身下的凳子,走到牆角的展示櫃前,毫不留情用盡全力地砸,比砸劉潤曦時狠上千倍、萬倍。
易喜蘋這才終於回過神來,下意識護住臉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兩麵玻璃碎裂落地的聲音好聽得如同百隻風鈴同時被微風奏響,肖池甯絲毫不覺得痛,隻感到渾身一陣暢快舒爽。
隻砸櫃子還不夠,完全不夠,他把凳子朝最吵鬧的易喜蘋擲去,被她喊叫著躲開,凳子便飛到了她的辦公桌上,把打印機、插線板、充電器、文件盒和書立“轟”地全掃到地上。
他撿起一塊足以當作殺人凶器的玻璃,無視易喜蘋的喝止,徒手用玻璃片,目光專注地將展示櫃裏的三幅裝飾畫以及十幾份獲獎證書劃成了一堆廢紙。
“救命啊!”易喜蘋紅著眼眶奪門而出,驚恐地呼救,“救命啊,要殺人了!”
辦公室就在隔壁107的陳渝聽到動靜後第一個趕到。
此時的策劃部不像殺 人現場,儼然更像一個垃圾場,四處散落著報廢的辦公零件。肖池甯渾身浴血地跪在辦公桌上,正弓著腰,手持一塊已經被染紅的玻璃猛紮電腦的液晶屏。
陳渝瞳孔一震,趕緊撥開躲在門外不知所措的三位女士衝了進去,出其不意地從身後抱住肖池甯的腰,將他從桌上拽了下來。
“肖池甯你瘋了嗎?!你在幹什麽?!”
然而,即使被鉗製住了身體,肖池甯也依舊機械地動著滿是傷口的手掌,一個勁兒地往已經能看到電路板的電腦屏幕上撲。他並不聲嘶力竭,相反,他還可以平靜地低語。
“我在努力讓自己好過一點。”
陳渝逮住他的右手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他的左手手掌下,辦公桌桌麵上,全鋪滿了細碎的玻璃渣。
“我操!”陳渝也忍不住大叫,“你他媽不痛的嗎?!”
肖池甯始終無波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一束光,微不可見地閃了閃。
“痛?”他側過頭,疑惑地反問,“我痛嗎?”
陳渝可以確定,肖池甯的確瘋了。
“你爸馬上就過來了,停下!”他使勁拍了拍他的臉,“醒醒!肖池甯!醒過來!”
說曹操曹操就到。接到易喜蘋電話的肖照山已經穿過圍觀人群,筆直地站在了策劃部辦公室門口,正皺著眉頭打量屋內的一片狼藉。
沒有一寸能下腳的地方。
“肖總……”策劃部的三人集體包著淚,異口同聲地要訴苦,結果被肖照山一個抬手便製止了。
他看了一眼被陳渝禁錮在懷裏,渾身是血的肖池甯,沒對他說一句話,隻低下頭拿出手機,靠在門框上撥通了一個號碼。
“王隊,我肖照山。”他音量如常,絲毫不怕肖池甯聽見似的,“大中午的,要麻煩您了。”
他掀起眼皮看向遠處,字字清晰毫不猶豫地說:“對,我要報警。”
陳渝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肖照山對電話那頭的人笑了笑:“也沒什麽,就是畫廊裏來了個瘋子,把我們的辦公室砸了。”
陳渝連忙低頭去看肖池甯的反應,隻見肖池甯把那塊玻璃攥得更緊,下一秒,他的胃就被一股凶狠的力道撞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劇痛使他下意識鬆開了手。
肖池甯掙脫他的控製,抬腳將還立著的轉椅踢倒在地,終於厲聲嘶喊起來。但也隻發得出最為直接最有穿透力的單音節。
“對,您也聽到了,就是個瘋子。”肖照山的聲音依然平靜,“所以您最好讓人把手 銬、警 棍什麽的帶齊了來。”
肖池甯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看過肖照山,他氣喘籲籲身形搖晃,隻顧著將目光所及的一切進一步毀壞,毀壞到底,不惜一切代價。他甚至從地上撿起了一台電話線已經被他絞斷的座機,朝還依舊完整的空調扔了過去。
陳渝捂著肚子走出了辦公室,經過肖照山時忍不住想勸一句:“肖老師,池甯他傷……”
“嗯?”肖照山側眼,“怎麽?”
陳渝沒見過他這麽刻薄的眼神,心中一驚,連忙低頭瑟縮道:“沒什麽。”
十分鍾後,三位警察效率極高地帶著執法工具來了。肖池甯流完血發完瘋,早已是強弩之末,癱坐在牆角束手就擒。
他垂眼看著自己被玻璃劃得稀巴爛的手,像打量一件做工精致的手表一般,凝視他腕上泛著銀光的手銬,終於感覺到痛。
他好痛,痛得幾欲落淚。
兩個警察和肖照山說完話,走過來扯著他起身,要把他帶回旁邊的派出所做筆錄。
短短幾步路,肖池甯走得很累,他看見肖照山保持著同一個表情,不屑,諷刺,以及無畏。他不怕肖池甯,不怕肖池甯這個人的一切。
他在經過肖照山時停了下來,停了不止一會兒,他看到門外竊竊私語的陌生的大人們,聽到自庭院池塘流向肖照山畫室的水聲,又一次嗅到肖照山身上那股幽幽的檀香,這回他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的存在就是一個不被允許的錯誤,他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可他還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曾經抱有孺慕之情的童真,不甘心肖照山和池凊一無所知的自己的孤獨,不甘心不受歡迎地降生,毫無波瀾地離去。
他不甘心。
肖池甯抬起血淋淋的雙手,猛地轉身揪住了肖照山的衣領,仰起頭湊到他眼前,痛極地問:“為什麽?究竟為……”
然而話未說完,他的後腰就傳來一陣尖銳且密集的刺痛,使他渾身麻痹眼前發黑,再也動不了舌。
意識模糊前,他隻記得,不要鬆手,不能鬆手,肖照山要送走他了,他的父母又要遺棄他了。他不甘心。
“肖先生你沒事吧?”電暈肖池甯的那位警 察緊張地問。
肖照山抬手接住昏迷在他懷裏的肖池甯,被片刻前親眼目睹的絕望晃花了眼睛。
他低下頭,想再看看那眼神是不是真的,再聽聽那隻來得及做出嘴型的“爸爸”是不是真的。可肖池甯已經閉上了眼睛,麵色蒼白地沉睡著,安靜又了無生氣。
“我沒事。”他重新抬起頭,對那警 察笑笑,“他不會對我怎麽樣,他是我兒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