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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一小孩兒,”董欣轉了轉茶杯,“就被你這麽給氣走了,不可惜啊?”
“可惜?”肖照山閉上眼,捏了捏鼻梁,“不可替代的人走了才是可惜。”
董欣看向他,嘴角帶笑:“那叫可憐。”
“怎麽,”肖照山睜開眼,也笑,“這是你的離婚心得?”
上個月月底,董欣在結婚十周年紀念日當天悄沒聲兒地辦了離婚,至今仍瞞著各路媒體和公司股東,通過律師跟前夫掰扯財產分割的事兒。
“錯。我真正的離婚心得是,”董欣抿了口茶,“隻有錢稱得上是不可替代。”
肖照山和她算青梅竹馬,兩人有緣從小學二年級一路同窗到高中,直到高一下期董欣跟著家裏去了英國。
她在劍橋讀完研究生才回國來自立門戶,那時候肖照山已經小有成就積累頗豐,不加猶豫就往她剛起步的房地產公司投了個可觀的數字。
董欣把這份情誼看得很重,肖照山畫廊開業那天,她親自請了幾位在生意場上結識的領導和老總前去捧場。離婚的事她自然沒有瞞著肖照山。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離婚的女人都有這樣的心路曆程,我當年到底看上他什麽了?”董欣自嘲,“居然放著那個願意為了我學中文的帝國理工帥哥不要,嫁給這個臭男人?”
肖照山提起紫砂壺給她續上茶:“你當年說那個工科男有狐臭。”
“是嗎?”董欣愣了愣,隨即哈哈一笑,“原來都他媽是臭男人啊。”
肖照山無聲地看她笑,果然,沒一會兒,她的嘴角便逐漸沉重,重得她再也抬不起來。
“不說這個了,說正事。”她低下頭從包裏拿出一疊a4紙放到矮桌上,“房山那邊兒的新提案,老熟人,有興趣嗎?”
肖照山拿起來隨意翻了翻,然後把它推了回去:“沒興趣。”
董欣吃驚道:“老肖,真金盆洗手了?”
肖照山舒服地靠在椅子裏,歎了口氣:“我不早不幹了麽,年齡大了,不想折騰了。這兩年查得挺嚴,你也小心點兒。”
“隻用小心的話我走不到今天這地步。”董欣不勉強,把那疊紙收回包中放好。
“幹淨錢掙得還不夠多嗎?”肖照山見她沒聽進去半分,目光陡然變得凜冽,充滿警告的意味,“別忘了我當年是怎麽栽的。”
董欣把茶杯遞到唇邊的手一頓,隨即垂眼吹開了霧氣:“你也別忘了,世間最難就是浪子回頭娼|妓從良。”
她抬頭看向肖照山,平聲說:“自古以來是農民幹不過地主,地主幹不過商賈,商賈幹不過官爺們。官大一階都能壓死人,更別說咱們這種沒烏紗帽的。你信不信,老虎被武鬆打死之前,就會先把我們給嚼吧嚼吧全吞了?”
“我怎麽不信。前幾年用畫廊幫那群人漂了兩筆錢,一眨眼的事兒,我卻花了整整三年才把畫廊給洗幹淨。所以現在懶了。”肖照山仰起脖子,看著天花板,“寧願自己餓肚子也不想給那些當官兒的擦屁股。”
董欣打量了他半晌,突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了一句:“聽說你兒子回北京了,怎麽,以後要一直待北京發展?”
提起肖池甯肖照山就頭疼:“他戶口在這兒,回來高考而已。”
“高考之後呢?”董欣追問,“我以為你會把他送出國,畢竟還是國外更安全。”
肖照山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看向董欣,麵無表情地答道:“我早把自己摘出來了,哪裏都很安全。”
董欣蹺著二郎腿抱著膝,漆皮鞋尖在空中點了點:“真能摘幹淨?你比我清楚,待在你身邊最不安全,不是嗎?”
對著老朋友,她不留情麵地揭穿道:“我剛回國那年你幾乎把你全部的個人資產都投給了我,而不是投給你老婆,你敢說你那時候不是在害怕?”
董欣頓了頓,不再直視肖照山,轉而低頭揭開壺蓋往裏加注熱水,悠悠地說:“老肖,我跟你這麽多年的交情了,還從來沒見過你兒子,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記不住。這就是為什麽我打定主意不要孩子。每次我看到朋友家小孩兒乖乖地叫媽媽,要媽媽抱,我就在心裏告誡自己:看看肖照山,看看池凊,你還想生嗎?”
“當年我因為回國的事跟我爸媽鬧崩了,身無分文整天忙得跟條狗一樣,沒工夫談戀愛更沒工夫考慮成家,那時候我在北京就孤零零一個人,可沒你那個膽量和魄力,被搞進局子裏還能重新來過。我要是像你一樣,被那幫人編個什麽罪名關進去了,我敢保證,沒有人會來保釋我。”
肖照山坐過牢,這不算什麽爆炸性的舊聞,也談不上是人盡皆知的八卦。他出事的時候他母親仍在世,很是費了些力氣把新聞壓了下去,盡力把負麵影響降到了最低。
但也不代表這件事沒發生過。
彼時的肖照山還不滿二十四歲,已經是百萬畫家俱樂部的一員,是真正的“少年意氣,揮斥方遒”。
大學剛畢業沒多久,京城一位高官在拍賣會上看中了一副他閑來無事作的人物畫,便托人帶話想約他見一麵。
肖照山其實不太擅長畫人物,他最擅長的是風景主題,這次掛牌的作品隻是拍賣方央他拿去湊數的。
所以他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了。他想知道,附庸風雅的人當著原作者的麵究竟能說出什麽花兒來。
結果,就是這麽一麵,讓他鬼迷了心竅,不知天高地厚地成了別人的洗|錢工具。短短兩年,他的筆已不能隻聽他的話。
期間他娶了池凊,暫停了創作,鐵了心要退出,而退出的代價之一就是成為被告。
托那幾位老熟人的福,終審前他以詐騙嫌疑犯的身份在看守所裏多待了十個月。而在這十個月裏,池凊剛起步的事業也因為他遭到了打擊。她的生理和心理狀態越來越差,生肖池甯的時候甚至險些送了命。
這些日子肖照山全都沒能在場。
但他始終記得,在某個陰沉的下午,池凊帶著一份b超報告來看守所探望他,對他說:“照山,我們有孩子了。”
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她又繼續道:“你不在,我自作主張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叫肖池甯。你的肖,我的池,一個寶蓋頭一個‘心’,下麵一個‘用’字的‘甯’。”
她伸出食指在厚重的玻璃上一筆一劃寫下這個字:“是寧缺毋濫的意思。”
肖照山忘記了自己當時作何反應,他看著池凊緩緩低下頭,手慢慢貼上來,覆在這個透明的“甯”上,肩膀聳動,兀地哽咽道:“你什麽時候能回來……我要你回來。”
那個下午,肖照山人生中第一次嚐到愧疚的滋味。
三年後,他的大學同學呂眉生了女兒。他包了個大紅包去喝滿月酒,臨走前呂眉抱著那個被裹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小嬰兒把他送到飯店門口,半是炫耀半是玩笑地說:“我自己養了幾天孩子才明白你那時候的不容易,的確累得要死,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話音一轉,“但小孩子也是真的可愛,每天都痛並快樂著。現在我懂了,為什麽你這個口口聲聲說要丁克的人也會妥協。”
肖照山沒理會她的揶揄,畢竟他之所以沒阻撓池凊,不是因為妥協了,而是因為無法抵消的愧疚。
他在看守所裏想過千萬遍:肖池甯一旦出生,就會成為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二分之一的肖照山,如果以後他再出意外,起碼肖池甯還能陪一陪池凊。
就這樣,他理解了妻子的脆弱,並決定尊重她的恐懼。董欣說得對,頭頂青天,誰不怕呢?
“放心,你要是進去了,我肯定會去保釋你。”肖照山輕鬆地喝了口茶,“要是保不出來,我再向你傳授幾條看守所生存指南,指定不能讓你吃太多苦。”
被這麽一打岔,董欣也開顏道:“我把你投過來的幹淨錢又弄髒了,你不記仇?”
“我把你帶上了不歸路,你別恨我還差不多。”
“網上老說,來錢最快的方法都在刑法上寫著。誠不欺我。”董欣明白這個道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以前一直以為,愛錢和愛人隻能選一個。”肖照山抬起眼,“你讓我開了眼界,你全都要。”
“最後人可不就跑了麽。”董欣說。
“那你就當我是為了慶祝你恢複單身。更何況,”肖照山無所謂地說,“投資嘛,道德感太強就不叫掙錢了,那是慈善。隻要不是我自己動手,什麽髒不髒的我一概不知情、不負責,在我眼裏,那就隻是‘錢’而已。”
董欣吃了顆定心丸,笑著給他續茶:“你越來越像個清白的奸商了,我喜歡。”
肖照山挑了挑眉,打趣道:“你不會是為了我才離婚的吧?”
“滾!”董欣笑罵,“我要真對你有意思,早八百年就下手了,還能有池凊什麽事兒?”
“我倆不合適,我不喜歡小孩兒。”肖照山感覺自己酒勁兒已經下去了,便坐直身子,問,“現在又成孤家寡人了,有什麽打算?”
“把房山的案子做下來,然後想看看行情投兩部電影……”董欣說完才咂摸出不對來,“誒?這事兒我和董事會都沒說,居然先跟你交代了!”
肖照山理了理袖口,率先起身:“房山的事兒我不插嘴,但投電影的事你再多考慮考慮。這兩年原創劇本沒市場,ip又太難搶,龍標不好拿,院線也不好上,兩邊要是沒點兒關係,要麽片子上不了要麽上了沒場次,一樣吃力不討好。”
兩人從包間走到會所門口,董欣沒更多地透露自己的想法。肖照山明白哪怕是朋友間也必須點到為止的道理,摸出車鑰匙就和她作了別。
董欣欲言又止地叫住他。
“誒,老肖。”
肖照山回身,用眼神詢問她還要說什麽。
夜風也要歸家,董欣站在他兩步外,風衣下擺向後揚起。
“你到底是怎麽……”她話語一頓,立刻改了口,“算了算了,你快回去吧。你現在能開車嗎?”
“清醒著呢。”肖照山自然也聽出了剛才她想問什麽,毫無芥蒂地解答了她的疑惑,“我花了足足十七年,說不定還需要更久,不能急於一時。”
董欣抱住雙臂,裹緊了風衣:“到底是為什麽?你後悔了?”
肖照山想起了肖池甯一歲以前,還在他身邊的時候,根本不像呂眉家的孩子那麽可愛,醒來必須要第一時間看見他,入睡前一定要把他的食指攥在手裏才肯閉眼,不然會哭得山崩地裂日月無光。
於是他隻能把肖池甯的搖籃搬到自己的書桌旁,一邊辦公一邊伸出左手讓他咬讓他攥,等他睡沉了再悄悄把指頭抽出來去畫畫。
真是從來沒見過這麽煩人的小孩。
他在董欣麵前舉起右手:“後悔都是輕的。你看,這隻手差點被他們廢了,我現在還能記得機車從我手指頭旁邊衝過去的聲音和味道。”
他放下手,信步到她麵前:“董欣,你以前不是問我,為什麽這些年我都不畫了?”
“因為,”肖照山停下腳步笑了笑,探出左手食指在她眼前晃,“有陣子每天都有個人提醒我,我是個爸爸了,不能想怎樣就怎樣,我得顧全大局,顧全這個家。”
當人要在完全陌生的領域做出一項極為重要的選擇,三成靠經驗,三成靠理智,剩下的,則是虛無縹緲的直覺。
這很複雜,肖照山說不清當年同意把肖池甯送走的那一刻自己是什麽心情,他或許鬆了一口氣,認為這樣對每一個人都好。畢竟在今晚之前,還沒人知道,肖池甯曾經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無知無覺地給過他一些微小卻不能忽視的指示和信心。那是初為人父的一種直覺。
盡管它們都轉瞬即逝。
“可我沒家了。”董欣笑起來,鼻尖卻緊跟著一酸,頓時變成了一個委屈巴巴的小女孩兒。
然而,人到中年,除了借錢,誰也幫不了誰什麽。肖照山已經回憶了太多,說了太多,他現在隻想回到車上抽幾支煙,去兜兜風。
“那都是虛的。”他用眼睛指了指她的提包,“真正實在的東西都在你手裏呢。”
董欣聞言,低頭掂了掂自己的身家,同他默契地笑起來,霎時收好了情緒。
兩人酒醒了,再感性下去隻會迎來成年人的尷尬,分別前,董欣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老肖,你兒子叫什麽?改天把他帶出來一起吃頓飯吧,如果可以的話。”
肖照山無言片刻,低頭拍了拍她的肩膀,開口道:“再說吧。”
深夜路上的車也並不少,肖照山打開車窗,吹著風拐進了一條小巷,左拐右拐地往畫廊方向去了。
這些年來他沒有再畫出過一副成品,若即若離地和那些人保持示好卻不諂媚的距離。平靜的十七年並非一晃眼,是他一天一天,一次一次放棄聲名、出讓靈感換來的。
頭兩年他實在恨,為了消解這種無益的情緒,他索性私下也不怎麽提筆去畫,的確好過許多。但熱愛的東西豈是說放就能放?
於是他開了一家畫廊,斥重金打造了一間他理想中的畫室用來練筆,又在家裏辟出一個專門的空間塗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秘密基地才最為神秘。
每當他煩躁不平,他就會去畫室裏呆一整夜。有時是看書,有時是通宵地畫同一個場景,有時又是漫無目的地聽著歌抽煙發呆,無所事事。
可他沒想到,在這個點,在他秘密基地的門口,他會看到背著書包的肖池甯。
車速不高,車燈將坐在一塊墨綠色滑板上,仰頭靜靜凝望著夜空的肖池甯照得一清二楚。他手肘撐著膝蓋,右手指間夾著一支抽到一半,不知道熄滅了多久的煙,一動不動地維持仰望的姿勢。
有一瞬間,肖照山誤以為自己正行駛在一條時光隧道,十七歲的他坐在一棵行道樹下,坐在心愛的滑板上,宇宙奧義人間螻蟻,什麽都想,什麽都沒去想,隻是靜靜地在路邊等候未知,等路過的人發現自己的孤獨,等陌生的車輛碾過自己的影子。
可肖照山一腳刹車都沒有踩,就這麽經過了肖池甯,帶起了一陣風。
但停留在後視鏡上的眼睛仍一刻不停地往他的大腦傳送信息,反複說著同一句話:“你好像拋下了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