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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池甯不好奇肖照山為什麽會調頭回來,這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肖照山回來了。
    他倚在窗沿,回光返照似地從惴惴不安的高空降落,在肖照山身旁著陸,饒有興致地打量他沉鬱的側臉,這才發現那股本該出現的檀香的缺席。
    “你喝酒了?”他問。
    肖照山不答。
    “還真是酒駕啊。”肖池甯撐著腦袋笑了笑,“我再不招人喜歡,好歹也是條人命啊,爸爸。”
    肖照山這晚本就心氣不順,聽到這一聲尾音帶著旋兒的“爸爸”,立刻打著方向盤在路邊來了個急刹。
    “怕死就下車。”
    肖池甯仗著自己瘦削的身材,屈腿踩上座椅,擺明了要賴這兒不走。他把膝蓋靠在車門上,手又搭在膝蓋上,一副蜷縮在角落的可憐樣,倒也真讓肖照山皺了皺眉。
    “和你一起死我就不怕。”他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
    肖照山意味深長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熄火下了車。
    淩晨十二點的主路上還有私家車來往,肖池甯窩在副駕,透過擋風玻璃看或白或橙的車燈交錯在他靜止的背影,就像看彩色油漆潑向一尊純白的石膏像。
    一刻鍾後,肖照山身上的最後兩根煙也抽盡了。他把空了的煙盒扔到引擎蓋上,空按著打火機,仍是沒有要回車上的意思。
    肖池甯適時地下車,來到他身邊,把還有一半餘貨的煙盒遞到他身前。肖照山看了一眼,沒伸手,嗤笑道:“小孩兒才抽萬寶路。”
    肖池甯回頭瞟了瞟他的蘇煙,反唇相譏道:“小孩兒才靠不抽萬寶路來證明自己是大人。”
    肖照山敏銳地察覺到今晚的肖池甯同昨日已有了很大不同,可他將肖池甯的神情看了又看也沒找出線索,索性不再糾結這個即將失去意義的問題。
    他倚在車頭,把打火機揣進西褲褲兜,交叉的腳踝換了個上下,盤起雙手問:“你為什麽會想到學做飯?”
    “這問題就像在問我為什麽會想到學走路一樣。”肖池甯目視前方,啟唇笑了,煙霧爭先恐後地湧出來,“你吃了我做的早餐。”語氣很篤定。
    “你手藝很好。”肖照山毫不掩飾。
    “和我媽媽比呢?”肖池甯微笑著側過頭來。
    肖照山沉沉地回望他:“為什麽要和你媽媽比?”
    “因為大家都說,想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所以我想知道,”肖池甯低頭抖了抖煙灰,“我有沒有可能從她那裏搶一點你的心過來。”
    肖照山沒把他的話往深處想,隻不屑道:“人不是用胃來品嚐味道的。平時少上網,多讀點書。”
    “是嗎?”肖池甯沒理會他突如其來的刻薄,反倒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的嘴唇,心不在焉地問,“那人是用哪兒來嚐味道的呢?”
    他抬起拿煙的手,翹起拇指用指腹蹭了蹭肖照山的嘴角,低聲確認:“是這兒嗎?爸爸。”
    肖照山一驚,下意識後仰身子躲開了他的觸碰,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
    可肖池甯沒有罷休,哪怕收回了手也依舊隔著半臂的距離盯著他的薄唇不放,活像個比獵物還狡猾的獵手。
    “還是說,用舌頭?”
    肖照山猛地站直了身子,隨即下命令而非商量地說:“肖池甯,翻過年你就去英國吧。”
    肖池甯的視線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那一雙唇,緩緩向上和他四目相對。
    “為什麽一定要讓我走?”他吸了口煙,平靜地問。
    “我隻和合得來的人一起生活。”肖照山答,“你會做飯,做得還不錯,可以在國外生活得很好。”
    肖池甯沒想到肖照山方才提起這茬,竟是彎彎繞繞地為了這一出:“所以你調頭回來就是為了讓我走?”
    事實上,肖照山自己也不清楚。今晚和董欣說起過去的事,他才開始去思考,他對池凊的愧疚究竟帶來了什麽。
    當年同意送走肖池甯的時候,他自己似乎沒想過這個小孩有朝一日會回來,更沒想過這個小孩回來後,會幾次三番地使他一反常態地折衷——不論是為維持家裏的和平表象,違心地扮演一個前所未有的父親角色,還是再度燃起創作的欲望與衝動,久違地在畫室裏熬上一個通宵。
    他唯一清楚的是,一旦一個細節開始改變,整個生活遲早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被統統改變。而要想保護多年來費心達到的平衡和自由,就必須把引發裝置的第一塊牌抽走。
    “這樣對你我都好。”他簡明扼要地總結道。
    肖池甯扔了煙頭,狠狠踩滅了火星:“什麽是好?我不好。”
    “或者等你考上大學,住校也可以。”肖照山自覺已拿出了這四十年來積攢的所有耐心,向肖池甯解釋這個他覺得再合理不過的提議,“這樣,你不需要適應我,我也不需要適應你,哪裏不好呢?”
    “哪裏都不好!”
    肖池甯轉向他,眉眼間驀地浮現出屬於少年人卻獨獨不屬於“肖池甯”的執拗和脆弱來。
    “你剛剛不是問我為什麽會想學做飯嗎?”他眼眶發紅,高聲說,“因為池凊是做餐飲的,我就以為隻要自己學會了做飯就能討她喜歡,因為你是畫油畫的,我就以為隻要學會畫畫和賞畫,你就會為我感到驕傲。”
    他握緊了拳頭,第一次把童年的隱痛宣之於口:“所以別人家的小孩在電視上看動畫片的時候,我在電視上看烹飪節目,所以即使我很討厭畫畫,也咬牙堅持學了九年。”
    肖照山怔愣片刻,被自己不在場的那十六年裏,肖池甯為回到他和池凊的身邊,付出過的幼稚又堅定的努力衝擊了一瞬。
    然而,這還隻是個開始。
    肖池甯上前一步,近在咫尺地微微仰頭,看進肖照山暫且失語的眼睛,擲地有聲地問:“池凊知道你喜歡楠木嗎?池凊懂你為什麽會把畫廊的招牌設計成那樣嗎?池凊會告訴你你哪裏可以畫得更好嗎?池凊會把偶然聽到的一首johnny cash的歌循環上百遍嗎?”
    因為靠得極近,肖照山能清楚地感覺到他急促濕熱的呼吸一下下撲在自己嘴唇上,以至於那一聲聲詰問都莫名變得模糊。可他又確確實實聽見了肖池甯口中的每一個字。
    肖池甯雙眼含淚地停下來,半晌後才放低了音量顫聲道:“隻要你肯留下我,隻要你肯離我近一點……你就會知道,我才是和你最合得來的那個人。”
    他抬手緊緊抱住肖照山,把臉貼在他的胸口,固執地重複了一遍:“爸爸,我才是。”
    馬路上車子呼嘯而過,燈光照出一對在秋風中依偎的影子。
    肖照山沒有說話,更沒有回應他的擁抱,但肖池甯靠在他的胸口,已經聽見了他逐漸紊亂的心跳聲。
    他眨了眨眼,讓咬牙用指甲掐著手心才憋出來的淚花落了下來,隨即在肖照山看不見的地方淺勾嘴角,露出了一個勝利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