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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池甯無法找到一個準確的詞語來概括全部的肖照山。
    說他無情,他和池凊共處一室時臉上的溫柔又不似作假;說他冷漠,他卻會在翻雲覆雨後的深夜親自給陳渝下一碗麵;說他刻薄,可他真正的不屑總是表現為無視和保持沉默。
    “他是個極其自我的人。”
    於是,肖池甯試圖這樣向胡穎雪形容自己的父親。
    “嘖,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父母。”胡穎雪把煙頭摁滅在台階,起身踩上自己新買的滑板,屈膝回頭,問道,“這樣對嗎?”
    在上周一的樹林意外相逢之後,同桌倆在班上總算不再對對方熟視無睹,偶爾肖池甯在課堂上公然打瞌睡被老師惡狠狠盯住,胡穎雪還會若無其事地用手肘捅一捅他的手肘。
    但肖池甯願意向她坦白自己的一部分不是因為需要同她交換罪惡的秘密,抑或是出於幫忙放哨這樣微不足道又難以忽視的情誼。他要是想睡,就算被老師瞪到死他也會接著睡。
    如此短的時間內,初次與同齡人建立起了前所未有的信任的理由很簡單——他們都同樣無聊,同樣滿腔不忿一事無成地活到了現在。某種程度上的相似使他往往隻用說第一個字,胡穎雪就能知道後麵的每一個字。
    這很省力氣,並且的確讓人感到欣喜。而這種陌生又難以抗拒的欣喜讓從未體驗過此般滋味的肖池甯欲罷不能。
    “腳尖朝外,肩膀打開。”他從自己的滑板上跳下來,走過去糾正了她的姿勢,“你試試看。”
    胡穎雪順暢地沿著下沉廣場滑了一圈回到他身旁:“爽。就是轉彎的時候還有點僵硬。”
    肖池甯在朝向大街的台階上坐下,點燃了一支煙,評價道:“你才剛開始練,很正常。”
    胡穎雪跟著他坐下,十分自然地朝他伸出手:“賞一根兒。”
    肖池甯皺了皺眉,但還是把煙盒和打火機一起遞給她:“你不會自己買?”
    “醒醒,我是住校生,平常哪有機會買?”胡穎雪點上煙,把煙盒和打火機又還給他,“我總不能晚上當著我爸媽的麵說,誒,你們先往後稍稍,我去超市買包煙再回來喝你們熬的王八湯吧?”
    肖池甯了然,又問:“你爸抽煙麽?”
    “抽。”胡穎雪向後一躺,手肘撐在更高的台階上,“放心,有香水,待會兒我就噴他個半瓶,狗都聞不出來。”
    像是這樣,說話很省力氣。
    廣場上其他帶著家裏小孩兒出來曬太陽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遠遠看見身著重點高中校服,還別著胸牌的一男一女舉止親昵好似情侶,本就有些不齒,現在看兩人還當眾抽起了煙,更是覺得世風日下少年不再我國藥丸,趕緊抱起自家蹣跚學步的小孩走遠了。
    “看看,我們多招嫌。”胡穎雪笑。
    肖池甯無所謂:“習慣就好。”
    胡穎雪吐出一口煙,笑容慢慢收了起來,“我做不到。我當了十七年別人家的孩子。”
    肖池甯沒正經地說:“不如我們換換父母。”
    “算了吧。”胡穎雪抖掉煙灰,“你要是我爸媽的兒子,最後結果不是你提刀把他們砍了,就是他們提刀把你砍了。”
    “你要是我爸媽的女兒也挺慘,”肖池甯看著遠處,平靜地說,“你就算考年級第一也沒人來給你開家長會。”
    胡穎雪嗤笑道:“這是多少學子夢寐以求的事啊。”
    “拿別人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尺度實在是太蠢了。”肖池甯答。
    “別讓我安慰你。”胡穎雪低頭踩了踩腳下的滑板,“白賺半天假有什麽不好?我們的父母不值得。”
    今天星期五,月考第二周的例行家長會,也是高三的第一次全年級家長會,學校給高三學生集體放了半天假。
    過去肖池甯在杭州的時候,不管他考倒數多少名,裘因都很熱衷出席這類以生產焦慮和家庭矛盾為主要目的的家校活動。這樣更方便她全方位展現她年過六十仍風采不減的精致與從容。
    但池凊和肖照山顯然不屑於來這兒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池凊知道家長會的事情之後,對肖池甯說:“讓你爸爸去吧,那天我有個重要的會要開。”
    肖照山更簡明扼要:“沒空。”連頭都沒從工作桌上抬起來。
    畫室裏一時隻剩下他鉛筆筆尖劃過素描紙的沙沙聲,像走地的落葉。
    肖池甯強調:“這是高三第一次家長會,老師會講很重要的事。”
    “那你可以自己參加。”肖照山背對著他,逆光的背影顯得格外不近人情,“我沒工夫去聽人說服我怎麽讓你從倒數第七考到倒數第八。”
    肖池甯聞言並不生氣,反倒笑得開心:“你記住我的成績了!”
    排名出來那晚,池凊和肖照山剛好一起回家吃晚飯,他在飯桌上隻貌似不經意地提過一嘴。
    “爸爸,”肖池甯站在曾經被他親手撬壞的門旁,柔聲說,“我很高興你能嫌棄我成績不好,真的。”
    肖照山右手一滯,但很快又擺動起來:“沒別的事兒了就趕快出去。很吵。”
    那天肖池甯依言離開了畫室,還以為肖照山最後一定會來參加這場家長會。然而,當今天下午其他同學的父母相繼抵達學校禮堂,而那輛卡宴卻遲遲沒出現在校門口的時候他就知道,他還是低估了肖照山自我的程度。
    換作以前,家長會這種可有可無的東西肖池甯從不會給予半點關心,哪怕他一個字不說,裘因也會想方設法地知道時間地點和主題。現在,他希望肖照山能來,無非是要在目睹後者難得的退讓之後,鞏固自己留在國內的資格,在他心中確立自己的存在。
    因為,如果不存在,那便永遠談不上愛。
    他要肖照山記得關於他的無關緊要的事,記得關於他的不漂亮的數字,記得關於他的,一個對別人而言毫無意義的日期。
    可顯然,他的預期沒能實現。
    “你怎麽沒去做優秀學生代表上禮堂發言?”肖池甯毫無挖苦之意地發問,“你比他們想象的會說話得多。”
    “很簡單。”胡穎雪伸出兩根手指,“我是年級第二,老師們認為年級第一才能代表優秀學生。”
    “你爸媽很生氣吧?”
    “氣得不輕。”
    “總是離第一名差那麽一點。”
    “他們覺得這不是‘一點’,這是天塹。”
    肖池甯無言半晌,最後說:“有道理。”
    胡穎雪難以置信地看向他,隨即哈哈大笑,把已經熄滅了的煙頭往他身上扔:“肖池甯,我操|你媽!”
    肖池甯依舊波瀾不驚:“去吧,她正在開會。當著一群老頭兒的麵搞辦公室pay,想想還挺帶勁。”
    “你也是挺帶勁一人。”胡穎雪說,“那天逃課去樹林是我這一年做過最正確的事。”
    “是嗎。”
    說不開心是假的,但肖池甯沒被人誇過,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是正解。
    “是。”胡穎雪拍了拍他的肩膀,“耿直,話少,有故事。”
    肖池甯有些反感:“別拿‘有故事’這三個字來形容我。”
    “可這是事實。”胡穎雪又不嫌髒地靠上了台階,“你碰上這樣的父母,擁有這樣的經曆,你的所有痛苦就都不是無病呻吟,你的所有沉默也都不是無話可說。”
    “這多難得。”她像是找到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長長歎出一口氣,“能理直氣壯地發火、低落、痛苦……多好啊。”
    肖池甯不可能聽不出她話中的自憐。
    別人家的孩子不能理直氣壯地發火、低落和痛苦,因為少有人能設身處地地理解。在後者眼中,他們坐擁同齡人夢寐以求的一切——優異的成績,父母的順從,師長的讚揚,同學的追捧,以及注定輝煌的未來。因此,他們的憤怒都是恃寵而驕,他們的迷茫與疲憊都是在惡意炫耀。
    雖然無法感同身受,但肖池甯能大致想象,似乎是有點可憐。
    他把煙頭踩在腳下,扭頭看向伸長了脖子望天的胡穎雪,眼中不自覺帶了點同情的色彩。
    就在這時,街邊突然有司機鳴笛。
    緊接著,又是短促的第二聲,不耐煩的持續的第三聲。
    “哪個傻|逼。”
    胡穎雪直起身子往刺耳噪音的源頭看,那輛灰綠色卡宴的副駕車窗大開,駕駛座上的男人剛好跟她四目相對。
    好眼熟。
    身旁的肖池甯卻先一步騰地站了起來,擱在腿上的煙盒和打火機一瞬間全都掉落在地。
    胡穎雪疑惑地仰起臉看向他:“怎麽了?”
    肖池甯沒說話,握緊了拳頭。胡穎雪順著他的視線找過去,發現終點就在那輛車,便若有所感地遠遠地對照了一番車裏男人的長相。
    恍然大悟。
    還真是像啊。
    盡管托肖池甯的福,她對肖照山沒什麽好印象,但這會兒她仍舊禮貌地從台階上站了起來,說:“看來家長會已經結束了。”
    肖池甯還是沒開口,依舊愣在原地。肖照山皺著眉頭,又按了一下車喇叭。
    肖池甯回過神來,二話沒說一踩滑板,無需彎腰就把失衡騰空的滑板拎到手中,隨後拔腿向那個方向跑去。
    “誒!”胡穎雪想提醒他煙掉了,然而她還沒來得及說完肖池甯就已經三步並作一步地跳下了台階。
    事實上,肖照山已經在路邊停了有兩分鍾了,他沿路找過來時,正好看見肖池甯含情脈脈地望向身旁那個並不漂亮的女生,看見他在發現自己的那一刻大睜的雙眼,以及其中陡然綻放的光彩。他看見他不聽言語手握滑板向自己飛奔而來,看見他上下舞動的發絲和不自覺揚起的嘴角,看見他跑到近前急急刹車,努力偽裝出並不驚喜的樣子,俯在車窗邊問:“爸爸,你怎麽來了?”
    肖照山被這人生中從未在藝術以外體會過的慢放與震顫麻痹了心神。
    原來肖池甯可以有這樣期待的眼神,有這樣仿佛源於本能的信任,原來他可以如此有生機。
    就算今天換作別人坐在這裏,也絕不會在目睹這一幕的全過程後無動於衷。
    肖池甯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想。
    胡穎雪把被遺棄的煙和打火機從地上撿起來,順理成章揣進了自己包裏,再抬頭時正好趕上那輛車載著他們離開。
    她望著那道遠去的灰綠色影子,頗覺好笑地搖了搖頭:“男人的嘴騙人的鬼,這他媽哪有半點兒討厭他爸的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