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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轉的信號燈變成紅色,肖照山視線不變,手掌一抬打亮轉向燈,突然開口問:“那是你女朋友?”
    “嗯?”肖池甯反應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哦,你說胡穎雪?”
    他拉著胸前的安全帶笑了笑:“爸爸你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我就告訴你。”
    肖照山不看他,明知故問:“什麽問題。”
    “你不是說沒空嗎,”肖池甯仰頭靠在頸枕上,下頜拉成一條幹淨的弧線,“今天怎麽來了?”
    等不過腦地說完,他才意識到這樣的表述有嘲笑的嫌疑,趕緊維持住微笑補救道:“我很開心,謝謝爸爸。”
    綠燈亮了,肖照山毫無動容地緩緩踩下油門,簡短道:“去拿畫,順路。”
    肖池甯眼睛一亮,回頭看向後座:“什麽畫?我能看嗎?”
    是《坐在窗前的女人》。
    原名叫《坐在窗前發呆的女人》,修改之後、送去裝裱之前,肖照山慎重地刪掉了“發呆”這個詞。
    那天相熟的師傅問他題目要印什麽,他看著畫上沒有五官的女人,想起肖池甯唯一一次來畫廊的時候曾經說:“這兒,不畫也可以。”
    所以今天從裝裱店出來,他又一次想起了肖池甯,順帶記起了今天是他的家長會這件事。
    肖照山活了四十一年,生平第一次參加這種活動,遲到的他被學生誌願者帶到禮堂最後一排的角落,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才對得起特地跑的這一趟。
    他大方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家長,發現他們都要麽拿著紙筆在記錄,要麽拿著手機在錄音。少數幾個不專心的,也像上課走神的學生一樣,不敢聲張,偷偷在前一排座椅的掩護下玩手機。
    早過了開冷氣的季節,禮堂很悶,年級組長的聲音平鋪直敘,聽了十分鍾實在無聊,他幹脆離場到外麵平台上抽煙。
    剛摸出打火機,校園裏就響起了下課鈴聲,高一高二的學生們從教學樓裏魚貫而出,三三兩兩結伴快步往同一個方向走。
    起初肖照山以為學生們是去上廁所,直到看見同一對情侶去時是空手,回來時提了一口袋的零食,他才知道,這些學生奔向的不是廁所而是超市,為的不是解決尿急,而是口腹之欲。
    他站在欄杆後俯瞰他們的神情和互動,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隻是一起分享一包薯片都可以笑得這麽開心。
    他以前上高中的時候也談過戀愛,對象是學了十年芭蕾的班花。但那個年代,學校裏沒有小賣部,如果不同班,課間除了在教室外傳一下紙條、去操場打五分鍾乒乓球,情侶間沒有別的活動可以做。
    所以他從不在課間找她,放學之後送她回家,在她家胡同外和她接一個淺淺的吻就是戀愛的全部。
    但很快,如同來參加這場家長會一樣,他就對這份純情失去了興趣。
    他提出分手時那個漂亮女生哭著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
    他說:“沒有。隻是,太無聊了。”
    女生瞪大了雙眼:“我很無聊嗎?”
    肖照山記不太清他是如何作答的,隻記得分手之後他畫了好幾幅以那條送女生回家的路為原型的鄉村圖景,拿去參加國外的比賽拿了二等獎。
    因此,十七歲的他猜測,校園戀愛的全部意義或許就在分手之後。
    湊巧肖池甯今年也是十七歲,如果他談了一場校園戀愛,會因為一袋薯片笑得這麽開心嗎?
    光是想象那個畫麵,肖照山就感到滑稽詭異、匪夷所思。
    可能是從未關注過他的學習生活,他印象中甚至沒有肖池甯和別的同齡人並肩而行的畫麵,他好像一直是一個人,和他的滑板在一起,和他的煙在一起。
    該怎麽想象肖池甯牽著一個女孩的手送她回家,在胡同口槐樹下親吻她的模樣?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後座空無一物,肖池甯轉回身子,衝肖照山眨了眨眼:“爸爸很好奇嗎?”
    是的,他好奇,他好奇這個女生是否就是讓肖池甯在一夜之間變活了的那個人——歸根結底還是在好奇肖池甯,這讓他無法真正開口承認,因為好奇將是不斷退讓的開始。
    為及時止損,他停下了追問:“怎樣都好,隻要別讓我和你媽給你收拾爛攤子。”
    肖池甯聳了聳肩:“我喜歡男人,再爛的攤子無非是得病,也搞不大他們的肚子。”
    這個答案消解不了好奇。如果不是女朋友,出現了那樣的眼神反倒更讓人生疑。
    肖池甯在單戀?肖池甯竟然會單戀?
    不可能,肖照山暗自嗤笑道。
    車子又穿過了兩條街,離家越來越近。在突如其來的長達十分鍾的沉默後,期間一直看著窗外的肖池甯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了一句:“爸爸,你想過殺人嗎?”
    肖照山變完道,瞥了一眼他的後腦勺和被天邊落日照透了的耳朵,下意識警惕起來。
    “什麽意思?”
    肖池甯仍舊看著窗外,聲音波瀾不興:“你有想過要殺我嗎?”
    右側後視鏡照出他懶洋洋的眼睛、與風相迎的額頭,肖照山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恍然,好似肖池甯還是初見的模樣。
    不是剛剛從池凊肚子裏出來的皺巴巴的小東西,也不是攥著他的手指不放的小嬰兒,更不是躺在病床上虛弱地流淚,哽咽說想要回家的少年,他們的初見應該是在畫廊,肖池甯砸碎了一切,包括自己。
    那是他得以第一次窺見,這個在千裏之外莫名其妙就長到了十七歲的兒子的內心。
    “我們都說真話吧。哪怕一秒鍾也算,爸爸,你有想過要我死嗎?”肖池甯平靜地回過頭來,字字清晰地問,“‘死了最好,你有這樣想過嗎?”
    刹那間,肖照山竟覺得自己無法對這雙凝望過來的眼睛撒謊,鬼使神差地點了頭,隨後客觀地說明道:“我想天底下所有的父母,無一例外,一生中都會有那麽幾次後悔生下了孩子。”
    肖池甯毫不意外,還勾了勾嘴角:“後悔的何止是父母,我也想過殺人。”
    肖照山被挑起了興趣:“殺我?”
    “不止。”肖池甯話音一轉,“但每次我都會發覺自己依然愛你。”
    他的語氣如此平常,理所當然得像是在說人會呼吸太陽會升起,反倒讓肖照山喉嚨一陣發緊。
    “你就沒想過這可能不是……”
    他想說,你對我可能不是愛,而是切骨的恨,有時它們的界限就是曖昧不清難辨難分。
    但還沒說完,他就被肖池甯生硬地打斷了:“你能看出來嗎,胡穎雪是個會虐貓的女生,她有很多種手段把它們開膛破肚讓它們腦漿四濺。爸爸,你知道為什麽嗎?”
    肖照山緊閉雙唇不應。
    肖池甯解開安全帶,傾身靠近駕駛座:“因為她的愛被辜負了。”
    隔著檔位杆,他在肖照山的幹燥的唇角飛快落下一吻,離開後抬手用暖熱的掌心捧住他僵硬的臉,垂眸低聲問:“你不會給我殺你的機會,對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