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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哪怕已經近到唇瓣相依呼吸相錯,肖照山也沒被軟化,那一瞬間的僵硬很快變成了戾氣,使他直接別過臉看回紅綠燈,陰沉道:“又發什麽瘋。”
    手心的暖熱空了,肖池甯也不著急,自在地放下手,但身子仍朝著駕駛位:“爸爸你不是知道嗎,我早就瘋了,以後還會繼續瘋下去。”
    信號燈轉綠,肖照山輕點油門跟上前麵的車,不知在想什麽,皺著眉一言不發。
    肖池甯解開安全帶,左手撐在座椅邊緣歪倒了身子,右手圍在嘴邊,咬著他的耳朵問:“你看,我這麽愛你,你有喜歡我一點了嗎?”
    車子正在加速,肖照山頭一歪,躲開從他唇齒裏噴出來的濕潤氣流,警告道:“小心我把你扔下車。”
    “這不是還沒扔麽?”肖池甯笑了笑,“爸爸,承認吧,你已經有一點喜歡我了。”
    於是,下一秒,卡宴在車流中靈活越過兩條車道,違規停靠在了非機動車道,穿著校服的肖池甯就從副駕上滾了下來。
    是真正的滾。
    肖照山解開安全帶,“嘩”地打開副駕的車門,毫無紳士風度地用雙手一搡,把他推了出去,然後又行雲流水地關上門,直起身子踩下油門絕塵而去。
    肖池甯幸運地避開了路坎,沒摔傷,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在周圍行人的注視下若無其事地拍身上的灰,一邊拍還一邊埋著頭偷笑。
    原來肖照山很吃激將法這一套,他記下了。
    小區近在咫尺,肖池甯沒走一會兒就到了家。剛摸出鑰匙擰開門,他就看到原本該在車上的書包和滑板都躺在了入戶的地毯上。
    自從下定了要肖照山愛他的決心,生活陡然不無聊了起來。他彎腰把滑板放置好,把書包放回房間,又樂顛顛地上樓去找肖照山。
    肖照山剛好拆完包在一米長八十公分寬的油畫外的牛皮紙,此刻正坐在他的楠木太師椅上,抽著煙端詳裝裱好的《坐在窗邊的女人》。
    畫室沒鎖,肖池甯敲了兩下沒人搭理,徑直走了進來。肖照山眼皮都沒抬一下,依舊蹺著二郎腿看立在牆邊的自己的畫。
    肖池甯闔上門,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最後目光的焦點落在了畫中女人的臉上。
    他頓時快樂得沒邊了。
    一為肖照山聽取了他的意見改了主意,沒有畫女人的五官,二為肖照山要想把這幅看起來分量就不輕的畫,同他的書包和滑板一次性搬回家,隻能用抱著畫、背著包、踩著滑板的方式進電梯。
    光是想象到這個畫麵,他就能笑一年。
    今天肖照山穿的是白色襯衫,外套一件灰色風衣,如果配上他的雙搭扣休閑牛皮書包和熒光色鑲邊的新滑板,怎麽看都像個不倫不類的大學生。
    “謝謝爸爸幫我把東西拿回家,辛苦你了。”他笑眯眯地說。
    肖照山沒有回答,始終沉鬱地看著畫,半晌後才前言不搭後語地問道:“為什麽當時你會覺得不畫五官更好?”
    肖池甯接下這個問題,自然而然地走近了些,在他身旁盤腿坐了下來:“因為這樣,”他指了指那個女人,“她就能囊括世界上所有的孤獨。”
    “孤獨。”肖照山咀嚼著這個詞,“你說孤獨……”
    這一幕仿佛似曾相識,肖池甯怔了一瞬。
    “可惜,我要表達的不是孤獨。”肖照山拖著凳子轉回身,把雙臂放上了工作桌,“出去,我要工作了。”
    肖池甯悄然吞下心裏的起伏:“那為什麽你要按我說的改?還把它裱起來了?”
    “告誡自己這是失敗的作品。”
    “牽強。”
    “隨你怎麽想。”
    肖池甯自知已追問不出結果,安靜了一會兒便說:“我也要寫作業了。”
    “那就去寫。”肖照山沒回頭,削鉛筆的手也不停。
    “我的意思是,我想在爸爸你這裏寫。”肖池甯站起來。
    “這兒隻有一張桌子。”
    “我坐你旁邊。”
    “我從不和人分享辦公區域。”
    “可我房間沒有書桌。”
    肖照山終於忍無可忍,把削筆刀一扔,回眸盯他:“肖池甯,你這段時間究竟在打什麽算盤?”
    肖池甯捏著校服下擺,茫然地說:“哪有什麽算盤,我隻是想和爸爸你待在一起。”
    又來了,小時候的他就是這樣的。肖照山頭痛。
    “你去樓下餐桌上寫,你媽媽今天不回來,沒有人打擾你。”他轉回去拿起另一支不同型號的鉛筆開始削,不再說話。
    沒一會兒,肖池甯便打開門,劈裏啪啦地踩著拖鞋重重地走下樓。
    肖照山莫名鬆了口氣。
    結果下一分鍾,他又聽到了劈裏啪啦上樓的聲音。
    肖池甯氣勢洶洶地把肩上的書包往地上一扔,將從儲物間裏拿來的折疊椅懟到桌邊,翻出文具和練習冊後就不管不顧地在他身邊坐下了。
    肖照山隻覺得宛如噩夢重演。
    “你以為你還是嬰兒,我不會動手揍你是嗎?”
    肖池甯沒聽懂,但還是說:“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你根本沒機會揍我。”
    “你一歲前是我帶的。”
    說完,肖照山才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同化,變得幼稚可笑起來,竟然會和他爭論這個。
    “是嗎?”肖池甯打開地理練習冊,“哦,我記起來了,呂眉和我說過。”
    “但現在的我不會哭也不會吵。”他已經快速地讀完第一道選擇題,“因為今天爸爸你來了家長會,所以我決定好好學習一次。”
    肖照山都快被他逗笑了:“你學習又不是為了我學。”
    “不,我就是為了你。”肖池甯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他,“如果你希望我學,我會學,說不定還能學得很好。”
    仿佛是被這雙堅定的眼睛說服了,肖照山笑不出來,沉默地和他對視一會兒便接著埋頭削新鉛筆,沒再讓他走。
    起初他還很不適應,不習慣畫畫的時候有外人在場,這在一定程度上讓他無法集中注意力。
    可肖池甯不論是在血緣上還是法律上,終究都算不得外人,他隻能說服自己保持平和,就當省了力氣不和他磨嘴皮子。
    所幸肖池甯真的做到了安靜,半個小時後肖照山終於漸漸進入狀態,開始勾勒一些素材練筆。
    畫室裏第一次出現兩個人並肩而坐的畫麵,兩支筆尖一同摩挲紙麵的聲音就像一簾溫柔的春雨溫柔地落在廣袤大地,這種無害的底噪意外地讓肖照山愈發忘我地沉入了筆下的森林。
    天色已經暗了,肖池甯抬手打開台燈,低頭前順勢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被他和他筆下的靜謐吸引了過去。
    能看出來,肖照山是真心喜歡樹,他在素描紙上畫了很多棵不同種類不同形態的樹:清瘦挺拔,虯結猙獰,鬱鬱蔥蔥,枯敗老朽,欣欣向榮,垂死掙紮。
    於是肖池甯突然理解了肖照山何以脫穎而出、年少成名,因為他筆下哪怕一棵黑白色的樹,都能講出不俗的故事。
    他想起自己當年第一次偶然看到《林中月夜》時的心情,與其說是驚豔,倒不如說是熟悉,熟悉得他心髒震顫,宛若要無風而墜地。
    這是受到血緣影響還是出於對藝術的共情,他至今說不清,他望著肖照山沐浴在暖色燈光下的麵孔,不由自主地問:“爸爸,世界樹會枯萎嗎?”
    肖照山平靜地答道:“會。”
    肖池甯放輕了聲音:“像神話裏諸神的黃昏那樣?”
    肖照山筆尖一頓,說:“是被我們這樣的尼德霍格們親手創造,又親手毀掉的。”
    “像命運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