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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長假悄然過半,回程高峰還沒到來,各大景點人滿為患。年輕時常去采風的小興安嶺和長白山已經訂不到合適的房間,肖照山隻能退了北上的機票轉而南下。
出獄後他有十幾年沒再出門寫過生,以至於出發之際還是很恍惚。
池凊衝完澡從衛生間出來,看到他正坐在床凳上對著裝了一半的行李箱出神,便走過去跪在床尾吻了吻他的嘴角。
“不習慣了?”
肖照山收回視線,側過臉回吻她:“在想那天我是為什麽突然想起要去采風的。”
池凊把下巴擱到他的肩上,抬手摟住他另一側臂膀,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廓,輕聲說:“婚禮布置得很漂亮,你技癢了。”
肖照山不置可否地一笑,把散發著沐浴露香氣的溫熱軀體擁進懷中,似是遺憾地說:“本來可以讓你給我止止癢的。”
池凊想到昨天被肖池甯攪和的好事,也勾了勾嘴角,提議道:“等我把加工廠的事情忙完,去度假好不好?就我們倆,找個暖和的地方。”
肖照山故意問:“萬一你有空我又沒空了呢?”
“那等你回來就讓小甯去度假,隨便和誰。”
肖照山忍俊不禁:“他可是個高三生。”
池凊心裏劃過一絲詫異,臉上卻笑意不減:“他少上幾天課對我們而言重要嗎?”
“對他而言可能很重要。他前段時間才說要開始好好學習了。”肖照山誠實地把肖池甯的話轉述給池凊聽。
池凊詫異更甚,嗔怨道:“你們父子倆什麽時候關係這麽好了?我沒看出來他有這個決心。”
果然,肖照山確認了,之前他和肖池甯一唱一和的戲碼她就從沒當過真,他們三個人都在演同一台屬於普通家庭的戲,他扮演嚴父,池凊扮演慈母,肖池甯扮演孝兒。
“對了,昨晚你最後是在哪兒找到他的?”
“工體那邊。”
池凊皺眉:“喝酒去了?”
肖照山答:“還喝了個爛醉,估計得睡到中午。”
“哎,他到底在強個什麽勁兒。”池凊心疼地摸了摸他眼下的烏青,“待會兒你在飛機上補個覺,實在不行,到了住的地方先休息一天,別急著寫生。”
肖照山沒有提自己失眠的事實,隻是抓住她的指尖放到唇邊親了親:“我不在的這幾天你也別累著自己,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
池凊笑著挑了挑眉:“我這麽大一人能不知道吃飯睡覺?”
肖照山放下她的手:“話別說得太早,你忙起來什麽樣兒我太清楚了。”
他低頭看腕表,已經是七點一刻,便扶著池凊的肩膀示意她起身:“凊凊,新航班九點半起飛,我得走了。”
肖照山從軟凳上站起來,又彎腰替她把濕潤的發絲別到耳後,溫柔地說:“你也快收拾收拾出門吧,早點忙完早點回來休息。”
池凊拉住他的手:“行李都裝好了?多帶點衣服,山裏冷。”
“再拿件羽絨服差不多了。”肖照山走到衣帽間翻出一件黑色短款羽絨服,把它裝進行李箱後拉上了拉鏈。
池凊一邊換衣服一邊回頭問:“要不要再等我一會兒我送你?”
肖照山搖頭:“路上堵,我坐機場專線快一些。”
池凊沒有堅持,和他一起下了樓。兩人剛走至客廳,就和睡到一半被渴醒出來接水喝的肖池甯撞了個正著。
肖池甯還穿著昨晚那一套衣服,麵色蒼白嘴唇幹裂,腫脹的眼睛沒適應明亮的光線隻能眯著,好似還沒睡醒,整個人看起來既單薄又憔悴。
“你們要去哪兒?”他喑啞地問。
“你爸爸要去機場。”
肖池甯站在原地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想起昨天肖照山在飯桌上說過自己今天要出去采風。
“去哪裏?”
他問這話時肖照山已經換好鞋打開了門。
肖照山趕時間,預先打斷他接下來的好奇:“我隻訂了一張機票、一個房間。”
本以為這樣肖池甯就沒有再追問的餘地,然而能被他輕易料想到就不是肖池甯了。
“我隻是問你要去哪裏。”
肖照山邁出門檻的腳一頓,回頭目露鋒芒地看了他一眼,最終還是扔下一個他聽都沒聽說過的地名。
池凊等大門被關上後,才回身走到肖池甯麵前:“小甯,你不是也想出去旅遊嗎?你想去哪兒,我給你打錢,二十萬夠不夠?”
她的聲音很輕,肖池甯卻聽出了不耐煩的情緒。
“我想去哪裏都可以?”
池凊盤著手點了點頭:“嗯,要是玩得開心,就多呆幾天,老師問起來你就讓她給我打電話。”
肖池甯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間要趕自己走。
“這幾天家裏有客人?”他一語雙關地問。
池凊笑了,抬手體貼地替他按下一縷翹起來的頭發:“你看起來不太開心,休息一段時間比較好,你覺得呢?”
肖池甯無意識一躲,很快意識到這個動作不妥,又硬生生地接了下來。
“好啊。”他低下頭,“謝謝媽媽關心。”
肖照山輾轉抵達位於峽穀裏的旅館時已經臨近日落。
他一路顛簸地坐著睡了五個小時,安穩躺下後反而睡不著了,幹脆拿上手電筒和剛充好電的手機去了不遠處的一座小瀑布。
正在旅館空地上起篝火的藏民老板見他剛到又要出去,便用走了音的普通話問:“你有向導嗎?沒向導的話路很難走的。”
這地方位於橫斷山脈,雖然辟作景區好幾年,但規劃開發得屬實太爛,條件簡陋路勢凶險,因此來這兒旅遊的人很少。肖照山也是把肖池甯帶回家後坐在沙發上翻了二十分鍾的朋友圈,才從熱衷拍自然風光的攝影師朋友去年的動態裏瞄到了這個冷門。
九張精修圖裏山、水、夜都美不勝收,美到即使在腦海中撇去人為的加工,仍舊可以讓他意動。
於是他當即買了一張到附近地級市機場的機票,忍受了兩個小時客車上奇怪的氣味,又徒步四公裏,最終入住這家接受網上預定、看起來沒那麽糟糕的山中旅館。
然而計劃得匆忙,他再細致也沒工夫去找職業向導引路。
“我走不了多遠,就到後麵的瀑布。”肖照山回答老板。
老板指了指天:“黑透之前得回來,山裏有蛇,雖然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但萬一看不見不小心踩到,它肯定是要咬你的。”
肖照山應下來,低頭檢查了一番登山裝的袖口和褲腳,確認全部係緊後才出了旅館。
城裏的秋天頂多能說是“涼”,山裏的初秋已經算得上是“冷”了。他拉住兜帽抵禦峽穀裏的穿堂風,雙手揣進衝鋒衣望向對麵的瀑布。
短短八百來米的路,他走了二十分鍾,此時太陽的餘暉已經無力再照進山坳,五彩的樹冠被抹殺了飽和度,變成一張蒙著一層黛色的老照片,反倒襯得水流愈發的白愈發的亮。
畫的色彩運用不好會顯髒,人跡罕至的大自然卻從來不會。
這很神奇,就像她永遠不屑於迎合人類進化了億萬年的審美,永遠將人類自詡為萬物靈長之由的思想踩在腳下一樣。
這是他喜歡畫風景勝過畫肖像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無法停止對大自然的模仿,即使這種模仿極為拙劣,不能還原其氣韻的萬分之一。但他還是渴望。這些年來故意為之的歇筆是為當初的一次錯誤選擇付出的代價,他獨自承受過了,現在足夠重新開始。
若非要為這場代價找個明確的截止日期,不是那次和董欣的閑聊,不是前天的海灘婚禮布置得漂亮,肖照山想,應該是在看清肖池甯眼中的瘋狂之後,在昨晚認識到他對家的執著之前。
盡管他們還是一對陌生的父子,但在相似的孤勇麵前,在毋庸置疑的血緣麵前,他做不到無動於衷。
剛想透徹了這件事,包裏的手機就嗡嗡振動起來,肖照山拿出來看了一眼。
是肖池甯。
他猶豫幾秒還是接了。
“爸爸,池凊給了我二十萬讓我去想去的地方旅遊。”肖池甯直截了當地說,語調聽起來是在嘲諷,“所以我現在就快到我想去的地方了。”
肖照山立刻生出一種十分詭異卻確定的直覺,肖池甯想去的地方就是他的身邊。
“你在哪兒?”
他終於發覺,自從肖池甯來到北京,他就總在實踐這句話:沒在七月的機場等到他,家長會結束後沒看見他,深夜失眠找不到醉酒的他。
而始終站在原地的自己在這一分鍾前對此無知無覺,還以為肖池甯是攥住他手指不放的嬰兒,可以任他處置。
“你在哪兒。”他放沉了語氣。
肖池甯站在陌生的機場門口笑了笑,回答道:“我在去你身邊的路上啊,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