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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八點,肖照山和旅館老板站在山下的省道車站上一起抽煙。
    “哎喲,抽不來城頭的煙。”三十歲出頭的老板衝他遞過來的香煙擺擺手,舉了舉自己手裏的煙鍋,“還是自家種的煙葉子抽起來安逸些。”
    肖照山收回手給自己點上,笑道:“那走之前我得買點兒你家的煙草帶回去試試。”
    “旱煙勁頭大,你不一定抽得慣嘞。”老板在一塊凹進去的山壁邊蹲下來,說,“我就是種起耍,不咋賣,來這兒旅遊的人少,也賣不出去。”
    肖照山一隻手插在褲兜裏,仍筆直地站著:“以前年輕的時候嚐過朋友卷的煙,還能接受。”
    “老哥可以嘛。”老板抬起頭,黑夜裏隻有那雙眼睛和煙鍋頭的火光是亮的,“隔會兒回去了給你拿點,前兩天剛曬好的,這兩天估計要下雨,葉子潮之前抽要好抽點。”
    肖照山在機場候機時特地查過天氣預報,印象中一周內都會是晴天。他看著已經徹底暗下來的天,問:“要下雨?”
    老板抬手隨意地從身旁扯下一跟野草捏在指間玩兒:“百分之百。你聽鳥叫,聽風聲,仔細聽。”
    肖照山心中微訝,依言豎起了耳朵。
    他聽到了山澗流水的淙淙聲,聽到了風掠樹留影的沙沙聲,聽到了不知名鳥兒的啁啾聲,甚至聽到了遠處的零星狗吠和汽車引擎聲,唯獨沒聽出和晴天相比它們有什麽不同。
    於是他虛心請教道:“有什麽說法?我沒聽出來。”
    老板把那根野草卷成了戒指的模樣套到了煙鍋頭上,神秘一笑:“在山頭住久了就曉得,它們比天氣預報準得多。”
    肖照山有些明白了:“和蜻蜓低飛的原理差不多吧。”
    “我沒讀過書,說不出個一二三。反正人沒動物聰明,經常連自己都搞不清楚,更別說搞清楚大自然了。我們出門、種地、砍竹子逮兔子,都要聽它們的,久而久之就能聽懂了。”
    老板倒握著煙杆在地上磕了磕,把裏麵還沒燃盡的煙草都敲了出來,隨後起身踩滅了火星。
    “你兒子要到了吧,我聽到客車爬坡的聲音了。”
    肖照山還停留在思索中,聞言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嗯,時間差不多,應該就是這一趟。”
    老板吹開殘留的灰,把煙鍋斜插進褲腰帶別住,望向已經出現在視野中的車燈,問:“他怎麽沒跟你一起上來?這麽晚要是一個人上山好危險嘛。”
    肖照山也抽完了手裏的煙,把煙蒂杵滅在石頭上,輕笑一聲:“小孩兒就愛想一出是一出。”
    “幸好我還沒睡。”老板寬慰他,“我經常下山趕場,這條路我熟得很,老哥你放心。”
    說話間,一輛二十八人座的小巴就在眼前停下了。一個黑洞洞的人影從車門旁的座位上起身,一步步踏下了車來到肖照山麵前。
    “爸爸,等很久了嗎?”
    肖池甯麵帶倦意,似乎是抵不過舟車勞頓的疲憊在車上睡了會兒,聲音聽起來竟有點糯,但嘴角卻精神地揚著。
    “一支煙的時間。”肖照山答完,沒多看他一眼,兀自轉身沿著臨穀的省道往來時的方向走。
    老板朝肖池甯打了聲招呼,拿出手電筒加緊腳步趕到最前:“老哥你著啥子急喃,慢慢爬,你走過兩次你家小朋友還一次都沒走過嘞。”
    話罷,他又回頭提醒肖池甯:“靠裏走,跟緊我哈,小心後麵來車。”
    於是肖池甯邁了兩大步,瞬間貼近肖照山的背,亦步亦趨地在他身後低聲問:“爸爸,我是你家小朋友?”
    在老板說出口的時候,肖照山就知道他會拿這個做文章,非但不覺得尷尬,還有種自己果然猜對了的微妙感受。
    “說明老板覺得你還是個小朋友。”他平聲說。
    風把他的聲音帶到肖池甯耳朵裏,肖池甯埋著頭偷笑:“你家小朋友坐了四個小時的飛機、兩個小時的客車來找你,你就不感動嗎?”
    肖照山不動聲色:“你酒還沒醒吧?”
    “醉酒了還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找你,”肖池甯仰起臉看向他裸|露在外的後頸,問,“那你有喜歡我一點了嗎?”
    兩人距離極近,以至於肖照山在某一刻有這個問題是從他身體裏問出來的錯覺,在前麵悄然蹙了蹙眉,不再說話。
    十分鍾後下了省道,老板將他們帶到溪邊,暫停了腳步,回身說:“走累了哇,這條路平些,能省點力氣。”
    他拿著手電筒照了照肖池甯的腿,勸告道:“老哥,牽好你家小朋友,我聽他喘得很,別走著走著腳一滑掉下去。水這麽急,掉下去誰都救不起來的哈。”
    於是肖照山不太情願地回頭確認:“累?”
    肖池甯點頭:“累。”
    肖照山往溪流的方向挪了挪:“那你走左邊。”
    肖池甯心裏把他罵了一通,麵上卻沒有反對,乖巧地和他保持距離並肩前行。
    才安靜地走了幾步,他突然看著腳下開口:“爸爸,我第一次看你穿運動裝。”
    耳邊是近在咫尺的湍急水聲,肖照山沒有聽清,下意識側過臉看了他一眼。
    肖池甯也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微喘著笑道:“我說,你今天看起來很帥,很年輕。”
    肖照山覺得無聊,重新別開臉拿手機照向腳下:“看路。”
    肖池甯又說:“我以為你聽了會很高興。”
    “這有什麽好高興的?”肖照山反問。
    “我在誇你啊。”
    “讚美最值得懷疑。”
    石灘陡然變窄了,肖池甯往右靠了靠,拿肩膀輕輕撞了一下他的上臂:“那爸爸你也誇誇我,讓我也懷疑一下。”
    肖照山陷入沉默。
    肖池甯料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笑意仍停留在臉上:“你知不知道,你還從來沒誇過我。”
    肖照山不得不說出傷人的話:“因為我還沒發現你有哪裏值得誇。”
    肖池甯說:“起碼能誇好看吧?以前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好看。”
    肖照山不屑:“找不到其它優點才會在意外貌。”
    肖池甯一聽,反倒被取悅了。這說明肖照山正在,或者曾經試圖尋找他外貌以外的優點。
    “謝謝爸爸,我很開心。”
    然而肖照山卻不能理解。
    他現在還清晰地記得昨晚肖池甯撕心裂肺的哭聲,以及醉倒後無助又飄零的樣子。哪怕是清醒的肖池甯,平日裏也多是將憤怒絕望掩藏在什麽都無所謂的麵具之下,偶爾掩藏不住,便是一陣歇斯底裏。
    因此不論他是第多少次從肖池甯口中聽到這四個字,都無法相信自己有讓他開心起來的奇效,更何況他剛才說的話分明已經接近於貶斥了。
    “肖池甯,”他沉聲說,“如果哪一天你能說真話——”
    又來了。
    “我說的就是真話。”肖池甯搶白,“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你開不開心是你自己的事。”肖照山看向他,“等你哪天意識到了自己的不真誠,我會誇你的。”
    肖池甯嘲笑道:“你們不也沒意識到自己的真誠其實會殺人?”
    肖照山變了臉色:“你想說什麽?”
    “你和我才相處多久?四個月。你根本不了解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肖照山反唇相譏:“我有什麽了解你的義務?”
    肖池甯猛地抬頭,擰著眉毛對上他的輕蔑,一字一句說:“你是我爸!”
    “所以我就必須容忍你一次次撒謊,一次次折騰,一次次不請自來?”
    “不請自來?”
    肖池甯不知道為什麽肖照山每次都能如此精確地激怒他,與之相比,池凊的虛偽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慈愛。
    “我回北京是‘不請自來’?”
    肖照山也想知道:“在杭州呆著不好嗎?”
    “我說過很多次了,不好,不好,不好!”
    肖池甯無話可說,發泄完就不耐煩地加快了腳步,不再和他並肩。
    然而下一秒負氣的惡果就找上門來。他離開了最近的光源,沒注意落腳點上剛好覆了層厚厚的青苔,一個重心不穩眼看就要摔倒。
    夜色下他的背影宛如一隻後勁不足的紙飛機,在空中晃悠著即將墜毀,肖照山瞪大了雙眼,什麽都來不及想,立刻慌亂地伸手從後麵抱住他往遠離溪水的方向倒去。
    除了心跳劇烈得胸口發疼,肖池甯沒有感到任何不適,他茫然片刻,隨即低下頭愣愣地看著鎖住他腰身的那雙大手。
    “滾開!”
    肖照山鬆手,把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一推,咬牙撐著石頭緩緩坐起來,捂住肘關節找剛才不知被扔到哪兒去的手機。
    最前方的老板起初還以為父子倆隻是在聊天,直到聽見“撲通”一聲異響才回頭,被眼前的畫麵嚇得罵出了一句藏語,趕緊打著手電筒快步走到肖照山身邊,把他從溪邊攙起來:“怎麽回事?!幹啥子要往水裏摸?!”
    “我看看手機是不是掉這兒了。”
    肖照山甩了甩指尖的水珠,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驚魂未定喘著粗氣:“沒事兒,我掉不下去。”
    “你退後別動,我來找找看。是什麽樣子的手機?”
    老板打著手電筒彎腰在附近找,沒一會兒就在兩個腦袋大的石頭的夾縫裏看到一個黑色蘋果手機,小心翼翼把它撿出來遞給了肖照山。
    手電筒的光早就熄滅了,屏幕也碎得不能再碎了,半邊機身還被漫上岸的水流泡了個透。肖照山按了按開機鍵,沒看到屏幕有任何反應,便揚手把它徑直扔進了滾滾山澗中。
    “誒誒誒!”老板來不及攔,“好不容易找到咋又扔了喃?!”
    “開不了機沒用,有數據備份就行。”
    說完,他不顧老板詫異的神色,冷冷看向還呆坐在一旁的肖池甯,問:“怎麽,想在這兒坐一晚?”
    剛才屬實是無心之失,肖池甯到底臉上掛不住,難得產生一絲對肖照山的愧疚,乖乖站起來走到他麵前,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給他:“這幾天你先用著我的。”
    肖照山沒接:“不需要。”
    陳渝走後他把後勤部一個挺機靈的姑娘提成了助理,在去馬來西亞之前就給她吩咐好了畫廊的假期事務,所以他並不擔心工作上會出大問題。
    他自己都沒想到他最擔心的居然是肖池甯。
    “你管好你自己,再有下次我不保證還能救起你。”
    肖池甯難以反駁,氣悶地“嗯”了一聲。
    老板見他挨罵,邊向前走邊打起了圓場:“小朋友都比較活潑,又不是故意的嘛,多注意就是,山裏開不得玩笑。”
    肖照山始終陰沉著臉不置一詞。
    肖池甯自覺無法再生氣,貼著肖照山的肩膀悄悄垂眼看了看他的手肘,低聲說:“嗯,我不是故意的。”
    然後他輕輕抓起肖照山的左手,固執地把自己的手指插進他的指縫同他十指相扣:“你還是牽著我吧。這是真話。”
    肖照山低頭看了一眼,沒甩開,卻也沒緊握。
    竟然沒被拒絕,肖池甯略感吃驚,手上隨之多用了半分力道。
    縱使他曾先後和十幾個男人接過吻上過床,但這卻是他第一次和人牽手,而且這個人還是他的親生爸爸。這感覺著實新奇。
    於是他突然覺得,摔的那一跤很值,非常值。
    兩人就這麽在奇異的沉默中,鬆鬆垮垮地牽著手跟隨老板走回了旅館。溫暖的燈光就在眼前,艱險的夜路跋涉總算要宣告結束。
    在旅館門口察覺到肖照山放手的意圖,肖池甯收緊了五指留住他,把兩人牽在一起的雙手舉到他眼前,問:“爸爸,我們為什麽總是選擇用吵架來了解對方呢?”
    他目光哀切又熱烈:“我們完全可以從這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