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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池甯夢到了劉潤曦。
很奇怪,明明坐在劉潤曦的前方,但夢裏的他卻能清楚地看見劉潤曦投射過來的目光。
從教室到操場,從操場到校門,從校門到小區外,不管走到哪兒都如影隨形。它們狂熱又神經質,像個伺機行凶的殺手讓人膽戰心驚。
肖池甯踩著滑板加快了速度往前跑,世界頓時隻剩下了他們二人。他迎著風跑到空蕩蕩的大街,跳下滑板準備遁入小路。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肖池甯心髒一沉,出於自衛的本能發力擰住了那隻手,惶恐回頭,便看到了早該被甩開的劉潤曦正站在他身後,氣息如常地對他笑。
肖池甯猛地睜開眼,驚魂未定地對著肖照山的臉愣了好幾秒,才劫後餘生地吐出一口氣。
肖照山背著畫板半蹲在他身邊,不悅地問:“掐夠了沒?”
肖池甯順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正死死抓著他的手,用力到他的虎口上都留了倆鮮明的指甲印。
“快起來,下雨了。”肖照山催。
似乎是為驗證這句話,肖池甯鬆開手,剛撐著身子坐起來,一顆豆大的雨珠就落到了他的腦門上。
“幾點了?”
肖照山提上油畫箱,另一隻手揣在褲兜裏,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四點。”
肖池甯算了算,觀景台上風這麽大,他竟然沒被凍醒,足足打了一個半小時的盹,實在是稀奇。
“哦,我沒帶傘。”
肖照山轉身離開觀景台:“那還不快點?”
肖池甯站起來,拍拍屁股跟上他:“大不了淋著回去。”
肖照山停下腳步回頭盯他:“發燒很舒服嗎?”
肖池甯笑了笑:“爸爸願意照顧我就很舒服。”
肖照山難以理解肖池甯親近他的意圖和方式:“裝可憐隻會讓我覺得惡心。”
肖池甯不以為然:“可我是真的可憐。”
肖照山聽了聽逐漸成形的雨聲,不想再浪費時間和他鬥嘴。
“隨便你。”
說完,他就沿著林中小路快步向吊橋的方向走去。
肖池甯小跑到他身旁,擅自挽上他的手臂:“我怕死,過橋的時候爸爸你要牽著我。”
肖照山懶得和他計較,揣在包裏的手動都沒動。但走上吊橋後他故意沒減速,強行拖著即使戰戰兢兢也不肯撒手的肖池甯,在半分鍾內通過了吊橋。
但就算這樣趕路,雨勢還是無法阻擋地變大了。
山裏坡陡路滑,肖照山不得不放慢速度,讓肖池甯換到石階內側靠著山走。
肖池甯轉過臉打量他嚴肅的表情,忍不住笑:“肖老師,你快把我擠進山裏了。”
肖照山沒好氣地說:“把你壓五百年挺好的。”
話音剛落,有風刮過,累積的雨水從失衡的樹葉間驟然落下,把肖池甯的頭發和牛仔外套澆了個透。
他像隻小犬甩了甩腦袋上的水,故作驚訝道:“那我後麵會變很鬆吧!”
肖照山本來想回敬他兩句,看到他濕漉漉的樣子又想起昨晚他在浴室裏的模樣,硬是忍下了已經到嘴邊的髒話。
“肖池甯,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肖池甯反駁:“我們都這麽淒涼了,開個玩笑不好麽?”
肖照山穿的是防水麵料的衝鋒衣,除了帽子下的臉被飄來的雨絲潤濕,身上還算清爽,談不上淒涼。
就是畫板可能會遭殃。
他斟酌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前麵有個亭子,先去那兒等等,雨小一點兒了再下山。”
肖池甯沒有不同意的道理,點了點頭:“聽肖老師的。”
肖照山乜他一眼,什麽都沒說,一路無言地帶著他來到久未修繕,被不知名灌木包了個嚴嚴實實的亭子。
長椅上全是水沒法坐下休息,兩人隻能各據一邊倚在亭中央那張缺了一小塊的石桌上。
肖照山放下油畫箱,打開畫板檢查畫紙有沒有被雨淋濕。肖池甯則難得安靜地拿出手機刷了刷,無事可做又從外套裏摸出香煙和打火機。
他點上煙,回頭看見肖照山正對著畫板皺眉,便收起手機踱到他身邊,指著紙張邊緣暈開的色彩,問:“淋濕了怎麽辦?”
肖照山合上畫板,也拿出煙盒,把僅剩的一根煙放到唇間叼著:“不怎麽辦。”
肖池甯見他隔著外套和褲兜摸了半天也沒摸出個所以然,十分上道地用自己的打火機替他點上了。
肖照山動作一滯,隔著嫋嫋細煙看見他低垂的眼裏映出的幽藍火焰,突然覺得他就像個投胎到人間的妖,遺失了本領卻難改貪欲,才活得這麽磕磕絆絆,一心以為自己非愛不能拯救。
肖池甯揣好打火機,把煙換到手上,揚起臉笑問道:“心不心疼?
肖照山與他錯開視線望進亭外的雨,緩緩吐出一口煙:“有什麽好心疼的。”
肖池甯歎氣:“世界上不會有完全相同的兩幅畫。”
肖照山說:“世界上也不會有完全相同的雨會在這幅畫上留下完全相同的痕跡。”
“可這不是你本意。”肖池甯似乎很遺憾。
肖照山被他聽起來極真的關心一堵,內心頗為怪異:“天底下哪來那麽多稱心如意的好事?”
肖池甯頓了頓:“也是。”
肖照山沒有接著跟他打啞謎,很長一段時間亭子裏都隻有風雨山交相輝映的聲音。
他想起旅館老板在省道上展現出的識音能力,飄忽地想,如果一個人能從另一個人發出的聲音裏辨別出別人聽不見的信息,那該多可怕。
抽完最後一支煙便無煙可抽,他踩滅了煙頭,不盡興地倚在石桌上盤起手,闔上雙眼靜靜等雨停。
令他詫異的是,一直聒噪的肖池甯竟然也很安靜,除了打火機和吸煙的動靜,什麽響聲都沒有。
於是他重新睜開眼打量肖池甯,沒成想一側過臉,就對上他專注到顯得深情的視線。
不知為何,肖照山在他的注視下感到了片刻的失措。為掩飾這一瞬間的不自然,他蹙眉問:“看我做什麽?”
肖池甯以問代答:“你的煙抽完了為什麽不問我要?”
肖照山看回前方:“我不抽萬寶路。”
肖池甯把掌心的煙盒攤到他眼前:“你不問怎麽知道我抽的是什麽。”
肖照山心煩意亂地垂眸一看,發現他今天抽的果真不是萬寶路,而是寬窄。
肖池甯抬了抬手:“我和池凊說我去成都旅遊了,專門在機場買的,試試。”
肖照山強忍煙癮拒絕道:“不用。”
肖池甯把指間抽到一半的煙遞到他唇邊:“雨越下越大了,就當消遣。”
肖照山躲開煙嘴,再次凝眉拒絕:“不用。”
“嘁。”肖池甯收回手,不再堅持。
肖照山莫名鬆了口氣。
然而待他徹底放下警惕,佯裝消停的肖池甯猝不及防扶上他的肩膀,扭身銜住他的嘴唇,用舌尖叩開了他的牙關,把自己才吸進去的煙霧統統送進他的口腔。
被偷襲的肖照山大睜著眼推開他,當即嗆得捂住嘴咳起來,期間還不忘抬起發紅的眼眸朝他發射無聲而凶狠的詰責。
肖池甯原本笑得煙灰直抖,一對上他的眼神便漸漸笑不出了,用擁抱的姿勢環著他的肩,輕拍他的背替他順氣。
“誒呀,肖老師,你再這麽看我我就要硬了。”
肖照山聞言,頓時咳得更凶了,毫不留情地給了他小腿一腳:“你他媽……找死!”
肖池甯吃痛地彎了彎腿,還堅持抱著他,手上哄孩子似地一下下拍:“我這不是看我不鬧一下你都不習慣麽。”
他親了親肖照山幹燥的發頂:“肖老師,以後別再拒絕我了。”
肖照山承認他的前半句,自己先沒了大半的脾氣。
他拂開肖池甯的手直起身,露出一張咳得通紅的臉,質問道:“肖池甯,你無不無聊?”
“就是無聊啊。既然這麽無聊,不如我們來玩兒說真話吧。”肖池甯抽完最後一口,又從煙盒裏拿了支新的點燃,“爸爸,你不是總說我不真誠嗎?今天這兒沒有別人,我們都說真話,隻說真話。”
肖照山臉上的緋紅消退,又恢複了以往八風不動的神色:“有什麽意義?我不感興趣。”
“你看,這就是假話。我們連床都上了,遲早得邁出這一步。”肖池甯轉手把香煙的過濾嘴送到他眼前,“為了達成信任,你先問,你認可了我的話我才有煙抽。”
肖照山被他提醒了昨晚的事,心情又煩躁不少:“我沒有想問的。”
肖池甯耐心地誘導:“任何問題都可以,總好過我們對彼此一無所知。”
這話意外打動了肖照山。退一萬步講,他們就算有所保留,也無傷大雅。反正走出這個雨天,類似的試探和機會都不會再有,更沒必要。
他盯著那支剛開始燃燒的煙,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在它熄滅前接過來吸了一口:“你為什麽一定要留在北京?”
“嗯……”肖池甯走回石桌邊,想了想,答說,“因為那時候的我想報複你和池凊,隻有留在你們身邊才有可能。”
他朝肖照山伸出手:“該我問了。”
肖照山把煙放回他指間,算是認可了這個答案的真實性。
“你們當年為什麽一定要送走我?”肖池甯吐出煙霧,“別來玄乎的那一套,我想聽真話。”
肖照山省略了被栽贓的往事和複雜的考慮,隻說:“因為對你媽媽有愧。”
肖池甯皺了皺眉,一時難以理清其中的邏輯:“什麽意思?”
肖照山不答,他隻能把煙又遞給他。
寬窄味道還不錯,吞吐間肖照山神情動作更加自如:“你想怎麽報複我們?”
肖池甯答:“破壞你們的婚姻,讓你們也嚐嚐和至親分離的滋味。”
肖照山不可避免地在心中否定了他的天真。
輪到肖池甯了:“你對池凊有愧和送走我之間有什麽必然的聯係嗎?是她主張拋棄我的?”
“這倒不是,是我們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做父母。你可以當作是後悔。”
肖池甯暗自冷笑,麵上卻作恍然大悟狀。
肖照山又問:“你打算怎麽破壞我們的婚姻,就是和我上床?”
肖池甯肯定道:“是,想讓池凊恨你,也恨我。但最近我發現,按她一貫的作風,即使恨上了她也不會表現出來讓我知道。所以我改變主意了。”
“什麽主意?”
“該我了。”
肖照山不在意地一笑,把最後一小截煙遞給他:“行,你問。”
肖池甯接過煙深吸一口,慢慢地嗬出來,鄭重地思考著。
短暫沉默後,他偏頭靠上肖照山的肩膀,略顯沉重地問:“爸爸,到底我要怎麽做你才會愛上我?”
還在觀景台上的時候,他沒等到肖照山的回應就睡了過去,如今他非要這個答案,他確信驕傲如肖照山不會不給。哪怕是敷衍,他也好奇。
可是肖照山出乎他意料地並未選擇回答,而是陡然全身僵硬地牢牢握住了他的手。
肖池甯心跳一空,下意識想抬起頭看一看他此時的神情。
肖照山卻在此之前,更為用力地收攏五指把他帶往自己懷中,下一秒嘴唇就貼到他耳廓邊,如臨大敵地輕聲喝道:“別動!有蛇,在你左邊。”
肖照山平日裏幾乎不開玩笑,即使隔著衣服,肖池甯也察覺到了他肌肉的緊繃。但他完全沒有被這份緊張傳染,甚至還有閑心怪罪這蛇來得真不是時候。
手裏的煙已經熄滅了,兩人一動不動,維持著依偎的姿勢,像對真正的情侶。
肖池甯依戀地把額頭抵在肖照山的頸上,默數他激烈跳動的脈搏。
咚咚咚,咚咚咚。
他難以自抑地猜,這一陣陣來自於肖照山身體深處的真切的轟響,是否就是他怕自己死掉的證明?
肖池甯為此感到傷心。他明明不想這樣,卻又實在控製不住。
這一刻,他好希望時間消失,當下可以無限延長與宇宙同壽。他希望有人能來解開他的疑惑,偏偏他注定無法窮盡所有關於為什麽的答案。他還衷心希望,每個人都是無辜的——偏偏他們都不是。
等肖照山的身體漸漸鬆弛下來,肖池甯才難受地拿濕發蹭了蹭他的下頜,悶聲問:“它走了嗎?”
“嗯。”肖照山放開了他的手,“看樣子雨一時半會兒小不了,日落之前我們得趕緊下山。”
肖池甯卻猛地抱住他的腰,攔住他離去的動作,開口問了另外一件事。
“爸爸,你還記得嗎?觀徹說我十七歲之前要經曆三次劫數。”
肖照山稍一回憶就記了起來,但他不知道肖池甯為什麽會提起這件事。
他留在原地,低頭望向倏忽間低落下去的肖池甯,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其實我才經曆兩次,一次是出生,池凊難產,一次是十四歲的時候得腦膜炎差點死掉,還差最後一次。”
肖池甯仰起看向他,一隻手捧起他的臉頰吻了吻他的嘴角,在他唇邊呢喃道:“爸爸,我剛才突然覺得,好像現在就是。”
然而,真話遊戲已經結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