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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假上班第一天,肖照山就讓助理在朝陽的一家日料店訂好了位置和菜單。
    店家鬧中取靜,在市區裏改裝了兩層地下車庫做包廂,每天中午十一點開門營業後限接待一百客,隻接受預訂,售完即止。
    除了“請用”和“謝謝”這兩句中文,其它什麽都講不來什麽也聽不懂的日本師傅會站在和室裏,把剛片好的魚生和剛握好的壽司在三十秒內擺上客人的餐桌,以保證食材處於最佳賞味期。
    這種高檔餐廳在北京俏得很,肖照山花大價錢從別人那裏買來了四席的號,提前了整整一個小時抵達店內等嶽則章。
    車庫之上是二十一世紀初建的中式居民樓,戶型基本是一梯兩戶的大平層,能住在這兒的都不會窮,自然往來的人也少。外麵街道繁華擁堵的五點鍾,小區裏隻有稀稀拉拉幾位老人在走動。
    車庫入口的一整麵牆上開滿了粉紫色的牽牛,肖照山沒有停下欣賞,獨自提著一千克包裝妥帖的特級金駿眉走下回旋的坡。
    身著振袖和服,發髻簪了鮮花的女服務生站在停車場的道閘口,頷首恭敬地詢問他的名諱。
    肖照山報上賣座那人的名字,她核對好後便按下手裏的遙控器,升起紅白相間的道閘,引他走向餐廳。
    餐廳正門和道閘口隻隔了一小段路,沿途仍是車庫的裝修,白牆彩柱冷光,但推開門後景色大不相同。
    門左右掛著兩副五尺全開的工筆畫,肖照山脫鞋時瞥了一眼,畫的是那位飛鳥時代的女天皇。
    餐廳裏除了隱約的古琴音幾乎沒有別的噪聲,再往前走幾步又是兩扇緊閉的木門。女服務生側身拉開第二道門,這裏畫的是奈良時代遣唐使出使長安和推行租庸調製的場麵。
    緊接著是第三道門、第四道門、第五道門,每隔兩道門就有一個服務生鞠躬問候,在他身後輕緩地合門。肖照山一共穿過了十二道門,從封建王朝走到了戰後時期,直至走到車庫盡頭的四人包廂外。
    他看了看牆體的裝潢,日本四大島代表城市的街景照片取代了低飽和的工筆畫,儼然已是昭和年代。
    一直等在包廂門口的另一位女服務生拉開門,替他脫下灰色西服外套:“秦先生,請問裏麵是否有貴重物品?您的手機……”
    肖照山打斷她:“把鋼筆給我就好。”
    女服務生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將別在西服左胸口袋的一支黑色鋼筆取下來畢恭畢敬地遞給他。
    “謝謝。”肖照山回身拿起鋼筆,又把擱在禮品盒上的車鑰匙遞給服務生,對她柔和地笑道,“除了我妻子送的這個小玩意兒,我渾身上下就屬它最貴重。”
    “好的。”女服務生被他逗笑了,“我會一直在門外為您和您的客人提供服務,還請您放心。”
    她把手裏的外套包上防塵罩,用衣架掛到了門邊,向他行禮道:“您可以隨時按桌上的鈴通知我們開台,祝秦先生您用餐愉快。”
    格子門緩緩合上。
    肖照山站在原地打量了一番包廂裏的布置,有七個停車位那麽大的空間裏鋪了滿地的米色疊席,中央放著一張日式木桌,桌邊各放了兩張軟墊。
    距離桌子三步遠的地方是壽司師傅用的流理台和遊著今晚食材的水族箱。門對麵辟了一個有氧氣泵的人工池,池底安裝了橘色的射燈,把裏麵的兩條小鯉魚描出了金線。
    肖照山放下禮盒,選了麵對門的這一側跪坐下來,凝神感受著西服馬甲口袋裏的懷表的輕微振動,耐心等待時間過去。
    懷表撥得太快了,轉眼就是二十年。
    他想起自己和嶽則章的第一次見麵,就發生在這樣一家僻靜幽深的日料店。
    那時候的嶽則章和他現在差不多年紀,卻更見多識廣、意氣風發,即使自謙為門外漢,也能在論及藝術與收藏時侃侃而談不落下風。
    二十出頭的肖照山多的是和同齡人打交道的經驗,但除開油畫啟蒙老師,他從未與比自己大近兩輪的男人深交過。
    嶽則章是第一個。他幾乎把他當作父親一樣的人物來看待。
    嶽則章教會了他什麽是資本,什麽是資本運作,教會了他怎麽發揮才能怎麽隱藏才能,教會了他如何將縹緲的天賦變成摸得著的好處。
    他教他馬術,也教他相馬術,教他敗財,也教他聚財,教他救人,也教他兵不血刃地殺人。
    他幾乎是在一種隱忍了十餘年之久的渴望中,心甘情願地成為了嶽則章的走狗,為他創作,替他洗|錢,幫他功成名就,然後再被他親手送進監獄。
    連全然不知的池凊也被卷進了這場風波。
    她剛起步的事業處處受阻差點難以為繼,哪怕生下肖池甯後也依舊鬱鬱寡歡,一度絕望到花重金請來修行的道士卜卦算命,靠所謂天數命理獲得片刻慰藉。
    肖照山就是從這時開始恨嶽則章的。
    他當著嶽則章的麵親手銷毀了兩人全部的往來證據,主動簽訂了《林中月夜》版權轉讓的合同,將這副可能會成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的全部收入,拱手讓給了嶽則章,自此停筆不再畫畫,不再參與任何名流聚會,守著一個天才畫家的空殼過了十五年。.bigexx.
    現在嶽則章重新找上門來,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所謂合作是什麽把戲。
    離約定好的六點整還有十五分鍾,肖照山按鈴讓廚師提前進來準備前菜。
    五點五十八分,和室的門被服務生推開了。
    肖照山從坐墊上直起身意欲迎接,結果立即被正在門外脫風衣的嶽則章揮手按下。
    “照山你坐,跟我哪兒用這麽生分?”
    他隨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的助理先進去。
    肖照山餘光瞥見身著黑色西裝的年輕男人毫不懈怠地四下檢查,心裏不免感到可笑。
    “嶽總,好久不見。”但他臉上仍舊如沐春風,尊敬得體。
    嶽則章六十歲了身子骨還很健朗,不需拐杖或人攙扶就自己走到桌邊盤腿坐下了。
    “是啊,好久不見,久到連稱呼都變了。”他似是惋惜地說,“以前那個嶽老師長嶽老師短的小孩兒都改口叫嶽總了。”
    女服務生托著木盤進來,將熱毛巾按長幼順序遞給三位客人擦手。嶽則章帶來的助理在桌角跪坐下來,拒絕了她遞來的毛巾,表明自己不參與進餐。
    “以前年輕,不懂事兒,被人捧得以為自己是個角兒了就敢這麽叫您,您別放在心上。”
    肖照山淨完手,親自傾身拿起茶水為嶽則章滿上。
    “沒那麽多規矩。更何況,照山你不是被人捧得,你本來就是個角兒。”
    嶽則章端起瓷杯受了他這一敬,吹開霧氣抿了抿滋味。
    女服務生收好毛巾淺淺鞠躬,出去後替他們把門再度拉上了。
    肖照山這才把禮品盒端起來遞給他,已經笑著改了口:“既然嶽老師您都這麽說了,那學生這點兒拿不出手的禮物也終於好意思拿出來了。”
    嶽則章放下茶杯,用目光示意助理接過來。
    “這個天兒適合喝紅茶,我厚著臉皮從信得過的朋友那兒要了點品色不錯的正統金駿眉,嶽老師笑納。”肖照山把盒子交給了那位助理。
    嶽則章拍了拍腦門兒:“明明是我先約的你,結果我空手來了,你這個被請的倒帶了好禮。”
    “嶽老師您能來吃這頓飯,就是送我最大的禮了。”肖照山坐回自己腿上,按鈴讓廚師上前菜。
    “那前兩天我怎麽都打不通你電話?”嶽則章玩笑似地說,“我以為這年頭,像你這樣的大忙人都是二十四小時開機。”
    “跟您比起來我哪算忙啊,小生意罷了。”肖照山解釋,“我就是去南邊兒玩兒漂流的時候不小心把手機掉水裏了,不得不過個幾天與世隔絕的生活。”
    廚師把幾碟開胃小菜放到桌上,說了聲“請用”後便拿著漏網去了水族箱邊網掐著客人來的點兒放進去的鱒魚。
    嶽則章嚐了幾顆納豆便放下筷子,看向廚師捉魚的背影,宛若真心地感歎:“不瞞你說,可能是我老了,年輕時候覺得一個人好,走哪兒都方便。這兩年就不一樣了,待在家都想找個人陪著,一個人太孤單。”
    肖照山夾菜的手暗中緊了緊,笑道:“池凊比我還忙,我要是等著她一起,這度假就吹了。而且我也不年輕了,身邊的人全成了家,約誰誰都說得陪老婆孩子,最後還是隻能一個人瀟灑。”
    “也是。”嶽則章收回視線,望著他不經意地問,“那你兒子呢,還養在杭州的外婆家?”
    肖照山知道瞞不住,便半真半假地說:“回來了。當年家裏請的那位大師說得等到十七歲以後才能回,剛好明年夏天要高考,就讓他上北京來念書了。高三生,不敢帶他出去玩兒,怕玩兩天心就野了。”
    嶽則章了然地點了點頭,拾筷去嚐別的小菜:“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他叫什麽名兒來著?”
    “肖池甯。”肖照山答,“池塘的池,一心一用的甯。”
    “這名字好聽,看得出來是花了心思的。”嶽則章揶揄道,“你和池凊寶貝得很吧。”
    肖照山否認:“恰恰相反,我倆都不是當父母的料,後悔著呢,打算讓他高考完就滾出國,省得留下來礙我們的眼。”
    嶽則章勸:“誒,我閨女小時候也鬧,現在要當媽媽了才穩重了些,總算知道照顧自己照顧家庭了。你和池凊樣貌、能力是一等一的好,我猜想池甯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多給他點兒時間。”
    沒一會兒廚師端來兩碟壽司,用日語介紹了名字,肖照山翻譯道:“這是熏虹鱒和炙烤虹鱒,您嚐嚐。”
    “比我想象得更香。”嶽則章分別嚐完,用茶水漱了漱口,“照山你會挑地方,這兒裝潢有特色,師傅手藝也好,我喜歡。”
    “就是不太好找,委屈您走這麽遠。”
    “地方好,走再遠也值得。”
    話音剛落,木桌上又多了一份生鱒魚片。
    嶽則章夾起一片花紋清晰肉質發亮的魚肉舉在燈光下觀賞:“以前戴著烏紗帽怕落人口舌,好東西擺到麵前了也不敢碰。”
    “做牛做馬累了大半輩子,等真正解甲歸田了才敢試著享受享受。”他把筷子尖上的魚肉送進嘴裏,細細咀嚼一番,點評道,“不錯。”
    然後他看向肖照山,慈祥地笑起來:“多虧了你啊,照山。”
    如果換作二十年前的肖照山,聽了這話指不定會惶恐不安,但如今在鐵窗下走過一遭的他,已經能麵對嶽則章的諷刺和警告而風雨不動。
    當年他退出前誠心毀掉了所有證據,嶽則章卻懷疑他是要玉石俱焚,沒多久就主動辭職,意圖轉為地下保全底牌。
    那一年他們二人都被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在微妙的對峙和博弈中選擇過上了現在的生活。
    幸好結果不錯,肖照山清楚,不然他這些年不可能太平。
    “也有可能是因為走得遠,所以才覺得它好。”他跟著嚐了鱒魚片,意有所指地說,“這幾年學生算是明白了,隻要走對了路,越熬得久,越享受。”
    嶽則章扭頭注視向在廚師手裏被開膛破肚的河豚:“然而很多路要走到頭了才能發現是條絕路。”
    他看回肖照山:“照山你說,如果是你,你怎麽辦?”
    肖照山從善如流:“倒回去重新來過。”
    嶽則章皺了皺眉:“別人登頂飽覽風光,你卻無功而返重新來過,不怨?”
    “不怨。”肖照山毫不猶豫地答,“是我自己選的。”
    嶽則章凝望他半晌,突然長歎道:“你啊,還是這麽強。你就沒想過,那些早你一步登頂的人是怎麽上去的?你就不問?”
    肖照山頷首露出一個謙虛的笑:“與我無關,得到答案我也不一定要按他們的選。”
    廚師動作熟練地處理著河豚,包廂裏一時水聲嘩嘩。兩人吃完了桌上的菜肴,同時沉默下來望向流理台,靜候今晚的重頭戲。
    河豚肉被分成兩份,一做刺身一做湯底。
    先上來的是刺身。
    按一貫禮儀,肖照山等著年長於他的嶽則章先動筷,然而後者端詳良久,遲遲沒有動作。
    “照山。”一分鍾後,嶽則章總算起了筷。
    他拈起一片滑嫩緊致的河豚肉作勢要夾給肖照山,在這之前又問:“你相信我嗎?”
    肖照山心想,終於來了。
    “自然是信的。”他答。
    “錯了。”嶽則章卻說,“你誰都不該信。”
    他把那塊肉擱回盤中,收手斂目道:“你知道河豚有多毒嗎?隻用0.48毫克我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肖照山平聲說:“老師有所不知,雖然據說它的毒性是氰化鈉的一千多倍,但我肯定,它的肉是完全無毒的。”
    嶽則章睜開眼:“我知,我怎麽不知。”
    “可我不相信任何人。如果這個廚師失了手,我今天就走不出這間和室。”
    “嶽老師,防備過了頭反倒容易錯過驚喜。”肖照山夾起被他遺棄的那片河豚肉,徑直放進嘴裏,“失手一次便會次次失手,剛才他做的鱒魚我挑不出錯漏。”
    嶽則章撫掌大笑:“照山呐,你以前又何嚐不是讓我挑不出錯漏?”
    肖照山放下筷子,麵色沉靜地問:“難道老師想再次登頂嗎?”
    “登頂不至於,再往上走走倒的確是可能的。”嶽則章淡了笑,逼視他的眼睛,“隻要照山你來做這個廚師。”
    河豚湯上桌了,廚師再次請兩位客人享用,不過這回沒有人向他點頭致意。
    肖照山無聲地與嶽則章對視,須臾後開口問:“那老師最近胃口如何?”
    “上歲數了,胃口大不如從前。”嶽則章重新笑起來,“房山有塊新地盤,照山你肯定聽說過。”
    肖照山點了點頭:“有朋友在那兒承建了一個購物商場。”
    嶽則章挑了挑眉:“哦?說來聽聽。”
    肖照山有所保留地說:“不成氣候,她那邊好像連資質認證都出了點問題。”
    嶽則章一聽就明白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老師是?”
    “自然是大魚。”
    肖照山總算弄清楚董欣是被誰擠兌的了。
    “我連蝦米都算不上。”他說。
    “這就是過分謙虛了。”嶽則章抿了口茶,“沉寂十餘年的天才畫家重出江湖,一副畫少說也要幾百萬吧?”
    “嶽老師太抬舉我了。”肖照山自嘲道,“我現在可根本不值這個價兒。”
    嶽則章不在乎:“你是我的私人投資,我說你值,你就是值。”
    “謝謝老師賞識。”
    肖照山沉思半晌,臉色逐漸放晴:“敢問誰來做賬?”
    嶽則章見他鬆動,不遮掩地暼向了身後他帶來的助理:“家裏人。”
    肖照山見狀,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那我拒絕開台。”
    嶽則章豎眉用二十年前的語氣斥責:“照山,別任性,廚師隻用做好廚師該做的活兒。”
    肖照山對上他的不悅,直白地說:“我不想再進局子。既然是我的畫我的展,賬必須得從我這兒過,否則我當今晚沒和嶽老師您吃過這頓飯。”
    “你長大了,會威脅我了。”嶽則章用欣慰的語氣警告他。
    肖照山不為所動:“我沒有威脅您的意思。今天這頓飯我沒用我的名字訂位,待會兒我也不會用自己的卡結賬,出了這個餐廳,除非上麵有專人查,否則沒人知道今晚肖照山和中井的嶽總在這裏見過麵,這是我的誠意。”
    嶽則章慎重地望進他的眼睛,似乎在判斷他是否撒了謊。
    “好。”但俄頃後,他像是想到什麽,痛快應下來,還拿起筷子夾了一片河豚刺身送進口腔,“就交給你來做。”
    肖照山追問:“數目大概是多少?”
    嶽則章放下筷子回味著河豚肉的鮮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你最多隻吃得下三千六百萬,先按這個來吧。”
    肖照山不禁有些吃驚,按過去的經驗來講,如果說他這裏都是這個數,那麽嶽則章別處的暗哨全加起來,這個數的末尾估計會多出一個零。
    但他沒提出任何異議,兩人暫時達成了共識,最後半小時他們都做到了真正的用餐愉快。
    嶽則章吃完飯先一步告辭,肖照山沒有和他一起出去,而是在包廂裏多坐了會兒。
    五分鍾後,女服務生見牆上的服務鈴亮了,便推開門柔聲問:“肖先生好,請問有什麽我能為您做的嗎?”
    肖照山跪坐了一個多小時,渾身不得勁兒,人一走立馬解放天性,把腿在桌子底下抻直了,雙手向後撐著墊席歇了歇。
    “吃好了,麻煩你收一收吧。”
    於是女服務生合上門,進來把碗碟杯盤都收到了流理台。
    肖照山從褲兜裏掏出打火機,懶洋洋地問她:“這兒能抽煙嗎?”
    女服務生笑眯眯地回答他:“不好意思,我們餐廳裏禁煙,要抽請您滾出去抽。”
    肖照山連連嘖聲:“你這樣兒的注定幹不了服務業。”
    “女服務生”白了他一眼:“我本來也沒想涉足服務業。”
    肖照山指間轉著打火機,另一隻手下沉去撕桌底的透明膠,衝她打趣道:“以後你可以接著這麽打扮,顯嫩。”
    “女服務生”坐到他對麵,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和服,突然有點擔心:“你說,嶽則章會認出來嗎?”
    “他又不認識你,我也沒提過你名字。就算我說了,這麽大個中國,叫‘董欣’的海了去了,他查也不好查,別太緊張。”
    肖照山撕了好一會兒,總算粘在桌底的鋼筆取了下來,順手拋給董欣:“放我這兒不安全,你保管,我信你。”
    董欣接住錄音鋼筆,神色依舊沒有放鬆:“這個圈子小得很,他稍稍留心一問就會知道。”
    肖照山站起來,走到人工池邊賞魚:“我和他說你做的是購物商場,他問不出。”
    董欣一直站在門外,並不能聽清他們的對話,聽他這麽說依然不敢相信:“聽說他賊得不行,能就這麽被你騙過去了?”
    肖照山背對她俯身看池裏的鯉魚,隻說了一句話:“我了解他,他順遂太久了。”
    董欣總算鬆了口氣:“那就好……”
    然而肖照山話音一轉:“但他也不是吃素的,畢竟順遂了那麽久。”
    他信步走到廚師身旁,倚著流理台問:“帶煙了麽?”
    隻會日語的廚師正在洗碗,聞言搖搖頭:“沒敢帶。”
    肖照山隻能把打火機揣回褲兜,盤著手看回董欣,為她分析道:“剛才他能答應得那麽爽快,無非兩種可能,一,他覺得我撼動不了他的根基,二,他有能讓我永遠閉嘴的方法。”
    董欣呼吸一窒:“老肖,你……”
    她開了個頭就不敢繼續往下說,肖照山卻聽出了她的未竟之語,低頭笑了笑:“希望是前者吧。我已經付出過代價了。”
    和室裏頓時變得沉悶,沒有人再說話。
    半晌後,肖照山從流理台上直起身,活躍氣氛似地回頭對整理碗碟的廚師說:“現在的警察同誌不簡單,一天之內能把廚師工作熟悉到這個地步,辛苦你了。河豚處理得很幹淨,我還活著。”
    不提還好,一提仍是膽戰心驚。
    看起來不過二十六七歲的警察同誌瞪著眼,後怕道:“我就是以前跟我爸學過,哪兒知道你真敢點啊!我上菜的時候手都要抖了!”
    肖照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味道挺好,可以考慮開店了。”
    他昨晚通宵沒睡,今天奔走了一天,才從相熟的王隊那兒找來一個值得信任的、精通日料烹飪的警察,把他安排到了董欣朋友開的這間日料店。
    目的不為別的,他清楚不是隨便一個警察就能撂倒嶽則章,肩膀上繡著國徽的恐怕也不行——
    “你是我們當中最清白的見證人,你要記住今天的事,然後保持沉默。如果我剛才說的第二種情況真的發生了,你隻用幫我和王隊說一聲,讓他留點心眼兒幫一下我家人,其他的什麽也別做,懂嗎?”
    他大費周章冒險叫個警察來的目的隻有這一個。
    廚師鄭重地點了點頭:“懂,我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
    “嗯。”說完,肖照山終於感到一陣由衷的疲憊。
    他打算回家補個覺,明天請假給池凊好好過個生日。
    “走吧,董小姐。”他單手插兜地走到董欣跟前,低頭對她說,“回去休息,準備迎接新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