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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池甯返校第二天仍然沒能見到胡穎雪。更新快,無防盜上
    她兩天沒來上課實屬稀奇,因為聽後桌的兩個女生議論,她可是那種得高二得了急性闌尾炎也要堅持把試考完才願意躺上救護車的超級學霸。肖池甯有一點擔心。
    中午午休他去超市買了個全麥麵包,坐在操場看台上邊啃邊看低年級的踢球。吹了半個小時冷風,最後麵包沒吃完,球也沒看進去。
    他總覺得要發生什麽。
    果不其然,下午第一節政治課後的課間,他就被叫到了辦公室。
    起初他還不當回事兒,單純以為是自己沒做國慶節作業,被忍無可忍的各科老師聯名告給了班主任。
    直到他推開辦公室的門,見到了兩個穿製服的警察。
    肖池甯腳步一滯,已經料到了什麽,差點被還未發生的逼問擊倒在地。
    男警察從椅子上起身走過來,問:“你就是肖池甯?”
    “對。”班主任替他答了,見他還杵在原地不動分毫,忙蹙眉衝他招手,“還愣著幹嘛?趕快進來配合一下工作,別耽誤人辦案。”
    肖池甯錯開男警察凜冽的目光走進辦公室,自己拖了隻凳子在兩張辦公桌之間坐下了。
    “什麽事,問吧。”
    女警察按流程來:“胡穎雪認識嗎?”
    肖池甯單腳踩著凳子下的橫杆,語氣不善地說:“不是說別耽誤時間麽,能不能少問點兒這種廢話?”
    男警察在班主任身邊坐下,翻開了筆記本:“你們什麽關係?在談戀愛?”
    “沒有。同桌關係。”肖池甯答。
    男警察摘了筆帽,抬頭盯他:“可據說你們倆關係很好,學校裏邊兒你誰都不愛搭理,倒是老跟她一起吃飯一起出操一起聊天兒。”
    肖池甯側頭對著窗外笑了笑:“據說,據誰說?”
    他轉回臉看向男警察,目光挑釁:“那你還跟這位女警官一起出警呢,我能說你倆也在談戀愛麽?”
    “肖池甯!好好說話!”班主任拍完桌子,立刻緩和神色向兩位警察同誌道歉,“不好意思,小孩兒不懂事兒,青春期,你們別跟他計較。”
    “都快成年了還能叫小孩兒?”女警察氣得冷笑,“殺人了也能叫不懂事兒?”
    肖池甯抬腳把麵前的桌子狠狠一踹:“你他媽說誰殺人呢?!”
    不在場的地理老師桌上那一摞地理練習冊轟隆倒地,就像陡然坍塌的比薩斜塔。
    對麵的女警察“蹭”地站起來,用簽字筆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什麽態度?!小心我告你襲警!”
    男警察把激動的搭檔按回座位,擰眉對著肖池甯沉聲說:“夠了,肖同學,我們沒工夫跟你鬧,我們是來了解情況的,你隻用嚴肅、如實地回答我們的問題,這兒沒人會為難你,沒必要這麽抗拒。”
    肖池甯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不是抗拒,他是慌,是害怕,他能猜到胡穎雪做了什麽。
    男警察自顧自把筆記本往前翻了一頁,念道:“今天早上八點四十七分,我們接到了一個從公共電話亭打來的電話。報警人說她聽到樓下住宅裏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和求救聲,似乎是發生了惡性傷人事件,請求我們立刻出警。”
    “我們在接到報警的第一時間就聯係了省醫院的救護車,火速趕往報警人說的地址,然後在案發現場的客廳裏,發現了躺在血泊中的一男一女共兩位受害者……”
    肖池甯弓著腰低著頭,不帶一絲感情地打斷他:“都死了麽?”
    恰逢此時,上課鈴響起,大家沒聽清他的話,等時長三十秒的鈴聲過去,男警察才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肖池甯冷冷抬眼,“這和胡穎雪有什麽關係。”
    男警察迎上他令人不適的視線,平聲道:“因為受害者就是她的父母。更新快,無防盜上另外,我們在初步鎖定的凶器上提取到了她的指紋,從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她是重傷她父母的最大嫌疑人。”
    重傷,那說明還沒死。
    “她認罪嗎?”肖池甯問。
    男警察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懷疑:“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驚訝。她曾向你明示或暗示過她有這樣的打算?”
    “沒有。”肖池甯向後癱在椅背上,肯定地回答,“她從來沒在我麵前提起過要殺誰,我隻知道她挺想殺自己的。”
    女警察把他的話逐字逐句記錄下來,最後在“無預謀”三個字上畫了個圈,在“激情殺人”四個字後麵打上了問號。
    “她有說過為什麽想自殺嗎?”男警察問。
    “還能因為什麽?”肖池甯歪了歪頭,“家庭關係太差,父母要求過高,從小沒有自由,壓力大,懷疑自我,懷疑未來,隨便一條就能讓她隨時去死。”
    “她很恨她的父母?”男警察追問。
    “恨嗎?可能是吧。”肖池甯答,“但至於有沒有恨到非要殺了他們不可,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們最後一次聯係是什麽時候?”
    “十月四號。學校一放假我就出省玩兒去了,之後一直沒和她聯係過。”
    “那天的她有沒有哪裏和平常不太一樣?”“男警察旋開礦泉水瓶蓋,“你先別著急回答我,仔細回想一下,任何細節都不要遺漏。”
    肖池甯不願意回想,特意在心裏數到十才開口吐出兩個字:“沒有。”
    男警察咽下口中的水,確認道:“一點都沒有?”
    肖池甯堅持:“沒有。”
    “十月四號之前呢?她有沒有情緒特別低沉或者特別高亢過?”
    “沒有。”
    “真的?你確定不是你記不清了?”
    男警察不太相信,任何看似臨時起意的激情殺人都不會在事發前完全無跡可循。
    就像被最後一根稻草壓死的駱駝,在人們放置倒數第二根或第三根稻草到它背上時,一定已經出現了瀕死的征兆。
    肖池甯不耐煩地說:“她是年級第二,日常生活除了學習就是學習,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問其他同學和老師,看他們會不會給出跟我一樣的答案。”
    男警察暫時無話,換女警察問:“聽你們班主任說,前段時間高三才開了家長會,你見過她父母嗎?你眼中她和她父母關係如何?”
    肖池甯聽笑了:“這點她和她父母比我有發言權多了吧,問我幹嘛?我就一外人,說得再詳細也不算數。”
    女警察翻了個白眼:“要不是她失聯了,她的父母還沒清醒,我們能來問你?”
    男警察轉了轉筆,衝肖池甯一笑:“肖同學,也不怕告訴你。通過對比小區門口和公共電話亭的監控錄像,我們已經確定,報警人就是胡穎雪自己。”
    聞言,肖池甯一直抵著桌腿的腳徐徐收了回來。
    “我們很好奇,為什麽她行凶的時候刀刀見血,臨到頭來又好像反悔了,專門打電話報警讓我們趕快去救人。”
    肖池甯大睜著雙眼坐直了身子,磕磕巴巴地問:“她自己……報的警?”
    男警察頷首:“你總算有點吃驚了。我能問問為什麽嗎?為什麽你聽到自己的同桌殺人未遂不吃驚,反而是聽到她報警了很吃驚?”
    肖池甯大腦一片混亂,後背猛地竄起一陣冷汗。
    “肖池甯,”班主任看他出神,敲了敲桌子提醒道,“警察問你話呢。”
    肖池甯仍舊毫無反應。
    兩位警察對視一眼,似乎感覺到了什麽。
    女警察轉頭看向肖池甯,厲聲嗬斥:“肖池甯,請你不要浪費時間,和我們說實話,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猶豫的每一秒鍾都是要命的!誰能保證一個瘋子不會繼續做出其它危害公共安全的事?!”
    肖池甯看起來很頹喪。他垂著腦袋,突然輕聲問:“你們掌握到的她最後一次現身的地點是哪裏?”
    女警察義正言辭地拒絕回答:“無可奉告。”
    辦公室裏安靜了,能聽到隔壁老師正在強調三圈環流的重要性,樓下一位生物老師戴著小蜜蜂正在評講有機化學單元的作業,還有校園裏不知道哪個角落傳來了縹緲卻齊整的讀書聲。
    “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隻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1]
    聽完這一段之後,肖池甯終於開了口。
    “你們有沒有想過。”
    他緩緩抬頭,眾人這才發現他紅了眼眶,似是發狠又似是痛心。
    他慘淡地勾起嘴角:“你們有沒有想過,胡穎雪可能……已經死了。”
    那天下午,肖池甯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的辦公室,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的教室,不記得自己在課上發了多久的呆,不記得別人對著他的背影發出了何種議論。
    他拎著滑板遊魂一樣地翻出了圍牆,控製不住地想,如果那天他沒有去追肖照山,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他或許可以鼓勵胡穎雪溜出家門,請她喝杯調酒,祝她將煩惱一飲而盡。還可以拿著池凊給的二十萬,帶她去溫暖的海邊散心,讓她朝一望無際的海發泄情緒。
    再不濟,就算哪兒都不去,隻是在手機上跟她隨便說點無聊的話,也好過現在他完全失去方向,不知該從何找起。
    警察走之前,曾問他:“你覺得平常胡穎雪是個什麽樣的人?”
    那一刻,他想到了胡穎雪吐著煙霧開解他的話;想到了她課上拿筆捅他胳膊讓他清醒,在他被發怒的老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時,把答案指給他看的動作;想到了她在下沉廣場學習滑板,校服灌滿風的樣子;還想到了她熟練地殺死一隻貓,又給它堆塚的場景。
    最後他看向警察,艱澀地說:“她是,她是一個不那麽好的好人。”
    也是他無聊的人生裏,唯一認可的朋友。
    北京的秋天很冷,他站在刻了一支柳條的大魚板上,機械地往第一次真正認識胡穎雪的那片樹林滑去。
    他迎著風,茫然又頹喪,渴望得到指引。
    於是轉折發生了。
    大概老天聽到了這難得一聞的祈求,在他靠近小山坡時,大發慈悲地安排他與一輛自行車相遇了,讓他不得不在這一刻從回憶中醒神,抬起頭來看向前方。
    十米開外,一個穿著白色衛衣戴著兜帽的微胖女生出現在樹林邊緣,正準備穿過非機動車道,去往開著雙閃應急車燈,臨時停靠在路邊的轎車旁。
    經曆短時間內的大起大落之後,肖池甯終於回了魂,驚喜地想,原來希望是白色的。
    他絕不會認錯。
    “胡穎雪!”他當即向她滑過去。
    胡穎雪下意識回頭往聲源望來,見是肖池甯,她臉上的驚慌頃刻間全部消散,變成了如死的平靜。
    她收回視線,腳步不停,視而不見一般地坐上了那輛車,然後絕塵而去。
    肖池甯一咬牙,踩起滑板換了個方向,拚盡全力地加速。
    他不放棄地盯著那輛車的車尾,在路人的叫聲和指責中飛馳而過。
    胡穎雪還沒死,他還可以阻止即將發生的一切,他必須追上她!
    但滑板怎麽可能追得上汽車?都市從不發生奇跡。
    路上一塊小石頭就讓他從時速近二十公裏的滑板上摔了下來。
    腿和手臂火辣辣的疼,他抱著膝蓋痛得在地上滾了半圈,也不見有人伸出援手。他是活該,是罪有應得。
    肖池甯艱難地仰起頭,試圖從穿梭的電瓶車和自行車車輪中去找那輛車的影子,然而一無所獲。
    他晃晃悠悠地坐起來,像個瘋子一樣拿完好的右手握拳捶向地麵,無意義地痛喊了一聲。
    電光火石間,他突然想起來,上次他喝醉了人事不省昏睡在路邊,是肖照山找到了他。
    他慌忙從校服外套裏摸出手機給肖照山打電話,途中還因為發抖按錯了兩個數字。
    他跪在人來人往的路邊,幾乎要流出淚來地等肖照山接起電話。
    漫長的四聲之後,電話總算通了。
    “喂。”手機那頭沒什麽噪音,不是在室內就是在車裏。
    肖池甯扶著額頭,努力讓自己鎮定:“爸,你在哪兒?幫幫我!”
    肖照山被這語氣問得不太舒服,下意識看了眼副駕上正笑得開心的池凊,作勢要掛電話:“晚點再說,現在沒空。”
    肖池甯已經亂了陣腳,滿心想著把還能記起來的細節一股腦全告訴肖照山。他零零散散地報了車牌號,顛三倒四地說:“白色現代車……不,不對!是本田!在我們學校!”
    肖照山根本不知道肖池甯在說什麽,隻聽見那頭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汽車鳴笛聲,皺著眉頭重複了一遍:“沒空。”
    “幫幫我,求你了!”肖池甯攥著手機,就像在水下攥住最後一支能讓他呼吸的蘆葦杆。
    他癱坐在翻覆的滑板邊,淚流不止地說:“她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她要去死,我知道她要去死!算我求你,救救她!我回杭州……我去哪裏都可以!爸爸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然而肖照山早已掛了電話。
    肖池甯哭號完才聽見忙音,頓時不敢相信地愣住了,刹那間連眼淚都忘了流。
    “是池甯?”池凊合上禮品盒,問。
    “嗯。”肖照山把手機往控製台下的收納區一扔。
    池凊撇了撇嘴:“他又怎麽了?聽起來挺吵的樣子。”
    “誰知道。”肖照山見麵前還是紅燈,傾身過去吻了吻池凊的臉頰,“今天你是壽星,別管那麽多,禮物喜歡嗎?”
    池凊摟上他的脖子回吻他:“特別喜歡。沛納海的920月相我隻在雜誌上看過,沒想到你還真舍得。”
    肖照山笑了笑:“又不是要傾家蕩產,有什麽舍不得的?”
    池凊看見紅燈轉綠,收起手臂坐回副駕,又把那隻表拿出來歡喜地看。
    “讓我猜猜,這是你去意大利的時候買的?”
    “聰明。藏了這麽久,總算能拿出來了。”肖照山發動車子,往和董欣約定好的酒店駛去,“喜歡就戴上,讓我看看。”
    池凊依言戴上腕表,把手伸到他胸前,重回少女時代般地說:“日月星辰你都送給我了,你生日的時候我可不保證能送你更好的。”
    肖照山不在意:“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就好了,哪兒用特地送我什麽。”
    池凊拉開安全帶,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你也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而與此同時,城市另一頭的肖池甯遍體鱗傷地推開了一對剛拉開出租車門的情侶,先他們一步坐上了副駕,催促司機說:“快!前麵有一輛白色本田,車牌號後三位589,如果你能追上,這趟我出十倍的價格!”
    司機被他恐怖的神情嚇了一跳,不太想載他,借口道:“同學,我要去換班了,你要不找其他車吧?”
    肖池甯聞言,兀地鬆開手裏的安全帶,欺身而上用手臂鎖住司機的咽喉,把他抵在車門上,痛苦地大吼:“二十萬夠不夠?!我他媽給你二十萬!”
    話音剛落,他又皺起臉,像個委屈的小嬰兒似地,一邊流淚一邊哽咽:“隻要你追上那輛車……我給你二十萬,說到做到,隻要你能救我朋友一命。”
    “就當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