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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照山趁其不備,向前走了半步,問:“你想知道嗎?”
胡穎雪重新晃起了腳:“想,但我沒時間去知道了。”
“怎麽沒有時間?我也是父親,我可以告訴你。”肖照山放輕了腳步,徐徐靠近她的背影,“隻是要說的有點兒多,我去你那兒坐著講可以嗎?”
胡穎雪告訴他:“兩個小時前我用手機打過車,警察很快就會找過來。
她察覺到肖照山愈來愈近,便停止了搖晃,撐著水泥台回頭說:“叔叔,你別過來,我就要死了。”
天台上的風越來越勁,肖照山背上的汗被吹幹了,逐漸感到一絲涼意。他不再試圖靠近,而是豎起手掌微微下按,擺出談判的姿態。
“告訴叔叔,你為什麽會死?”
胡穎雪喝光最後一口酒,平靜地說:“我殺人了。”
肖照山笑起來:“那死的是別人,你為什麽會死?”
胡穎雪不答。
“你恨他,你想讓他死,對嗎?”肖照山循循善誘,“現在他已經死了,你做到了你想做的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讓你這麽恨這麽痛苦,你終於可以開開心心地活著了,這不好嗎?”
胡穎雪兀地冷笑兩聲,失去了偽裝的平靜。
她突然捏扁易拉罐,揚手往肖照山身上狠狠擲去,漲紅了臉衝他大叫:“你懂個屁!我殺的是我爸媽!是我爸媽啊!”
樓下行人聽到頭頂上方傳來撕破長空的怒吼,不禁仰望向樓頂,這才發現距地二十多米高的玻璃幕牆外垂著一雙女孩子的腿。
不知是誰看熱鬧似地率先招呼眾人:“看!有人要跳樓!”
於是路過的男男女女紛紛駐足,一樓不明所以的顧客和店員魚貫而出,在胡穎雪腳下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成一個半圓,就像剛挖好了一座盛大的墳,翹首以盼屍體入住。
肖照山總算明白為什麽獨來獨往的肖池甯會選擇和她做朋友了,他們簡直有一模一樣的仇恨和衝動。
“你後悔了嗎?”他問。
發泄過後,胡穎雪開始流淚。
她沉默半晌,屈腿從一尺寬的高台上緩緩站起來,轉過身麵對肖照山,麻木地搖頭:“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肖照山聽見樓下傳來一陣模糊的驚呼,心情突然變得煩躁。
他單手解開襯衫領口的兩粒紐扣,加重語氣道:“如果你後悔了,那就更該好好活著,用你漫長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去自責,去懺悔,去痛苦。”
“死算得了什麽?世界上沒有比死更容易的事了。”
肖照山神情嚴肅得近乎憤怒,他用食指指著地麵,把每個字都咬得很用力:“我告訴你,即使一個人每天非常努力、用心地活著,過馬路也可能會遇到喝了酒吸了毒的司機,上街也可能會被色|狼和暴徒襲擊,完成份內的工作也可能付出生命。更新快,無防盜上就算是隻待在家裏哪兒也不去,也可能會遇到入室搶劫,遇到隔壁起火,遇到地震台風,遇到所有你能想得到的致命危險!”
肖照山站在風中,雪白的襯衫灌滿了夜色。
他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筆直地盯著高處的胡穎雪:“你回答我,這樣的人想死嗎?”
胡穎雪被他問慌了,擦著眼淚向後退:“你別過來!”
肖照山頓了頓,隨即繼續向她緩緩靠近:“隻要你回答我,我就不過來。”
胡穎雪無法承受了。
她宛如被一把看不見的匕首刺穿了胸膛,痛苦地彎下腰揪住自己胸前的校服,崩潰地放聲大哭:“那我呢?!”
商場的保安和經理終於趕到了天台,秩序井然又手足無措。
任誰見到一個哭得如此傷心的女孩都不會無動於衷。
胡穎雪捶著心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質問肖照山:“我就不努力嗎……難道我一出生就想死嗎?”
肖照山不敢再刺激她,改變了策略,如約在距她兩臂遠的地方停下腳步,生平第一次對一個還不知道姓名的人溫柔地說:“是啊,我們不死,我們得好好活著。”
“我記得這家商場有一家挺大的電影院,你過來叔叔這邊,叔叔待會兒請你和肖池甯看電影。”
“喜歡皮卡丘嗎?”他拿起手機,再次打給肖池甯,“我看看,現在是八點二十七分,九點半有一場,十點鍾也有一場,你想看哪一場,都趕得及。”
胡穎雪聽了,隻是一個勁兒搖頭:“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電話還是沒有通。
肖照山注意到有一個年輕保安佝僂著身子,正貼著牆角從胡穎雪身後的一方包過來。
他向胡穎雪伸出手:“怎麽會來不及,電影院就在樓下。”
胡穎雪滿臉淚痕地重新站直身體,挪動腳尖向後退:“我聽到了,警察來了。”
肖照山凝神去聽,遠處似乎的確有警笛的聲音。
“叔叔,我不想坐牢。”
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大顆大顆地滾落,胡穎雪哽咽著說:“我當了一輩子乖女兒,聽了一輩子父母的話,我不要坐牢……我不要去那種地方被折磨死,我不要被人一點點忘掉……”
“你不會在那兒待到死的。”肖照山苦口婆心地解釋,“我坐過牢,我有經驗。怎麽找律師,怎麽打官司,怎麽減刑,怎麽保釋,這些我都可以幫你,相信我,你很快就能出來。那時候肖池甯還記得你,他會帶你滑滑板,和你一起上下學……”
胡穎雪在逼近的警笛聲中打斷他,抽噎著說:“其實,其實我本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訴他,但我現在等不了了,叔叔你、你替我轉達吧。”
肖照山察覺到了她赴死的決心,皺緊眉頭說:“我不幫人傳話,待會兒你親口告訴他。”
然而胡穎雪的腳後跟已經探出了樓外,整個人搖搖欲墜:“就一句話,你隻用和他說——”
一直把自己藏在高台陰影下的年輕保安毫無預兆地縱身一躍,從她右側現身,試圖趁其不備將人拉下來。
胡穎雪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得瞪大眼睛,身形在空中猛地一晃,眼看就要從天台墜落。
肖照山趕忙撲過去,伸長手去撈那道藍白色的身影。
樓下圍觀的人下意識閉了閉眼,不敢直視眼前血淋淋的畫麵。
上了酒店頂樓才發現天台被鎖得嚴嚴實實的肖池甯剛循聲趕到騷動的商場樓下。
即使狂奔來的路上連撞了好幾個行人,他也不敢停下,不敢分神,始終注視著站在商場天台上的胡穎雪的動作。
所以他看到了她是如何承受不住心理的重荷彎下腰哭的,看到了她是如何一步步後退,直退到生死邊緣的,當然也看到了危在旦夕的她是如何懸在商場牆外,被一隻手堪堪拉住的。
肖照山的胃被水泥台的轉角硌得生疼,肩膀也像是脫了臼一般僵硬發麻,但他依舊緊咬著牙關,死死攥著胡穎雪的袖口不肯撒手。
而被他挽留的胡穎雪手指輕垂,毫無求生的欲望,在風中驚心動魄地飄蕩。
保安蜂擁而至,那個離得最近的年輕保安趴上水泥台,探手想去夠胡穎雪身上隨便哪裏。
然而他沒有肖照山高,無論如何都碰不到胡穎雪,隻能蹲下來抱住肖照山的腿,免得他也被帶得翻出去。
肖照山額頭青筋暴起,臉色漲得通紅,神情看起來已有些猙獰。他能感到手中的麵料在抵抗他的拯救,正無聲無息地挨個出逃。
他艱難地把左手伸出去,命令胡穎雪:“抓、住!”
胡穎雪在空中抬起紅腫的眼眸,靜靜地看向他:“是樹林。叔叔你隻用告訴肖池甯,我在樹林。”
肖照山又惱又急,他知道,自己就要攔不住一個生命的逝去了。
消防車在商場門口的非機動車道停下,身著橙色製服的消防官兵們相繼從車上跳下來。胡穎雪回頭看了一眼,抬起另一隻手把袖口的指頭掰開。
肖照山恨恨地望著她,無能為力地望著她。
在獵獵風聲中,他聽見胡穎雪突然說了一句:“你能去家長會,肖池甯真的很高興。”
肖照山沒有想到,這個女孩兒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竟會是這樣的。
肖池甯撥開人群,正想在樓下告訴胡穎雪他來了,眼前就極速落下一道藍白色的影子。
那道影子墜落在他腳邊,邁一步就能接住。
那一刻,每一位觀眾都發出了聲音,或驚訝或害怕,唯獨肖池甯喉嚨發堵,連個擬聲詞都說不出。
街道那麽嘈雜,人群那麽吵,可他仍舊聽到了胡穎雪的肉身與冰冷堅硬的地麵碰撞的聲音。
不是爆炸,也不是玻璃碎裂,就隻是很微弱的一聲悶響,和把各科教材、練習冊、試卷摞到一起,同時鬆手放在課桌上的聲音差不多大。
咚。
就隻是一聲咚啊,他便徹底失去了自己這十七年來唯一的朋友。
肖池甯難以置信地癱倒在地,眼睜睜看著黏稠的鮮血逐漸從胡穎雪身下張牙舞爪地流淌出來,仿佛要吞噬掉最後那抹幹淨的白。
他想叫救命,想叫人報警打120,但他沒能發出半點聲音,呆呆地任一縷蜿蜒的鮮血遊過來舔濕他的手掌,啃咬他的皮膚。
胡穎雪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低馬尾上糊滿了血,校服和衛衣都聳到了肋骨下,露出了她的一小截腰。
肖池甯知道,那血還是熱的,那皮肉還是軟的。
他想起來胡穎雪曾經在某天的晚飯時間,捏著那圈兒肉發誓說,自己絕不會再吃爸媽送來的宵夜,爭取在上大學之前瘦到九十斤。
肖池甯對女生的體重沒有概念,真誠地反問:“你現在難道不是九十斤嗎?”
那時候胡穎雪給了他胳膊一巴掌,罵道:“我操,肖池甯你是不是在諷刺我!”
然後她沒忍住笑:“你他媽!會說話就多說點!”
如今即使減不到九十斤,那圈兒固執的肉也要消下去了。過不了多久,它們會變成一把輕飄飄的灰,被放在擁擠的格子裏,再也出不來。
肖照山握著右肩,氣喘籲籲地從樓頂往下看。
所有人都在低頭打量躺在地上了無生氣的胡穎雪,不少人甚至拿出了手機準備對著她拍照。
片刻後,隻有一個癱坐在地上的男孩麵色蒼白地抬起頭,從烏泱泱的人群中準確無誤地望向他。
是肖池甯。
他現在看起來就像個褪了色被遺棄的人偶,神情空白,發絲淩亂,正坐在灰塵中等人來撿。
肖池甯一定目睹了整個過程。
肖照山心弦一動,沒來由地為此感到了緊張。
然而他看著看著,那個人偶就被染上了血色,大睜著的眼睛裏漸漸溢出了痛,溢出了悔,溢出了刻骨的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