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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池甯樂得輕鬆,但又不想讓他知道具體地址,便隻讓他把自己捎到學校門口。
事實上肖照山對倆小孩兒的秘密基地沒有一星半點的興趣,聽出肖池甯的隱瞞也懶得多問,依言把他送到學校門外,讓他待會兒回去記得吃飯吃藥,就離開去忙自己的事了。
肖池甯覺得最近肖照山對他的同情日益漸增,頗有些抗拒和不適應,即使這種同情帶來的關注曾經一度是他所希冀的。
因此,繼胡穎雪的死之後,他再一次感到了迷茫。
與前十六年相比,今年他變了很多,變得優柔寡斷,變得頻生惻隱,變得更可悲,變得更可怕,變得不了解自己。他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日光將盡,他腳步匆匆趕到樹林,無頭蒼蠅似地在空無一人的小山坡上轉來轉去。
胡穎雪說她在樹林,那麽她會在樹林的哪裏?
肖池甯沒什麽力氣,沿著林子邊緣找了一會兒就不得不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休息。
喘息間他回想起自己和胡穎雪熟絡起來的場景。
在那時的黑暗中,他被她癲狂警覺的雙眼嚇了一跳,同時又被她的表裏不一、殘忍嗜血勾起了興趣。誰能想到極有可能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段友誼竟是這樣的開頭?
肖池甯驀然一愣,急忙起身爬上坡。
深秋的坡麵落滿了枯葉,比他們坐在這兒對著貓的屍體一起抽煙的時候更厚。腳掃不幹淨,他便蹲下來和胡穎雪一樣發了狂,紅著雙眼徒手去刨。
近日天氣晴朗,扒拉開落葉層,能看到底下的泥土仍保留著被人為鬆動過的痕跡。肖池甯停下動作,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從土裏露出大半的黑色塑料袋。
他怎麽都沒料到,那天胡穎雪回這裏來,居然是為了埋自己的日記。
一共八本,有很多年前流行過的糖果屋,有已經打開的帶密碼鎖的硬殼本,有封麵封底滿是碎花的軟抄本。後來估計是長大了一點,本子變小、變厚了,顏色也隻剩黑白灰。
他隨機打開看起來最久遠最幼稚的粉色糖果屋日記本,扉頁上赫然是用鉛筆寫的,已經模糊的“胡穎雪”三個字。
“2008年 8月 12日 天氣:晴 心情:陰
馬上du小學,媽媽讓我ian字,ian了好久。沒有下ou和妹妹玩,不開心。”
“2008年 10月 17日 天氣:雨 心情:好
今天考了2個100分,爸爸媽媽開心,誇我ng明,我也開心。他們開心,我就開心。”
胡穎雪歪歪扭扭地寫完這一排大大的字,又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肖池甯翻了翻,這本大致記錄的是她小學二年級以前的事。有第一次期末考的緊張,有過年時親戚問起學校和成績時她父母的驕傲,有第一次上奧數補習班的自我懷疑,有在春遊時偷偷吃了平常不能吃的冰棍的竊喜。
肖池甯從來不寫日記,小學時代不足掛齒的小事早被他忘得一幹二淨,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學會了寫自己名字的,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學會了寫肖照山和池凊的名字。
他盤腿坐在地上,比對著胡穎雪的日記還原自己的童年,竟時隔已久地真心笑了出來。
然而在隨後打開的兩個密碼鎖日記本中,一天不落的日記逐漸變成了周記,字裏行間的氣氛也漸漸低沉下來。
“2010年 12月 12日 星期 日 天氣:陰 心情:陰
很久沒記錄心情了,寫一句吧。上了一天的課,好累,好困,完。”
“2011年 2月 2日 星期 三 天氣:雪 心情:哭
今天除夕,大家都高興,可我不。爸爸找到了我cang起來的期末成績單,知道我數學隻考了94,很生氣,給了我一耳光,問我到底在學校學了些什麽。我也不知道我學了什麽,為什麽會挨打?”
“2011年 6月 30日 星期 四 天氣:不知道 心情:陰
今天其實已經是7月2日了,前兩天去上奧數課中暑了,今天才從醫院回家。bigexx.媽媽讓我快做暑假作業,好煩。”
“2011年 12月 7日 星期 三 天氣:雪 心情:哭
說謊被發現,挨打了,牙齒流了好多血。”
“2011年 12月 10日 星期 六 天氣:__ 心情:__
指甲翻起來了,好痛好痛好痛。”
“2011年 12月 25日 星期 日 天氣:__ 心情:__
太痛了。”
“__年__月__日 星期__ 天氣:__ 心情:__
好想離開家,好想死!我不要爸爸媽媽,我不要上學,我要去死!為什麽沒有人來救我?!為什麽!鄰居聽不到我的哭聲嗎?”
肖池甯讀著越來越混亂的語句,再也笑不出來。
他快速瀏覽完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第七本,每一本胡穎雪都寫到自己挨打的經曆,有時是因為沒考好,有時是因為周末不想補課想和同學出去玩兒而撒了謊,有時是因為練毛筆字偷了懶。
挨打的原因五花八門,胡穎雪卻描述得越來越雷同——先寫身上哪裏受了傷,然後就是滿篇被淚水浸染得觸目驚心的“痛”字。
遭受暴力的記錄從她小學三年級持續到了她初中畢業,肖池甯在頻率越來越低的日記裏見證了胡穎雪想記住的喜怒哀樂,見證了她並不愉快,甚至可以說是黑暗的短暫一生,見證了每一個鉛筆字和鋼筆字,是如何指向了現在的這個結局。
最後一本日記本的封麵上還沾著血,肖池甯抖著手翻開,發現胡穎雪隻寫了四頁。
他看了眼日期,確定這是她這學期才開始寫的日記。
第一頁她寫了升入高三的心情:“沒有感覺”、“和前十七年又有什麽區別呢”,“等再過幾年,大家就知道了,老師說的都是屁話,高考永遠在明天,活著的每一天都是高三”。
第二頁寫的是他在樹林撞破她秘密的事。胡穎雪形容其為“注定會發生的一天”,“不是肖池甯也會是別的趙池甯、李池甯,王池甯”,她說自己在撿起他給的香煙的那一刻“竟然感覺到了解脫”,並且“感到了歸屬”,因為“他看起來也是這樣又愛又恨的人”。
第三頁沒有日期,內容已經初具命運的雛形。
胡穎雪字跡潦草,發泄似地用簽字筆寫滿了“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筆尖用力到把紙張劃出了好幾道口子。
肖池甯在紙背的指腹能清楚地感受到每個“死”字的走向和胡穎雪累積了多年的深刻恨意。
他不知何時已經起身跪在了地上,雙眼通紅地捧著本子渾身發抖。他不敢翻過這一頁“死”字,不敢探究後一頁被血跡遮蓋的是什麽話語。
他無比肯定地知道,翻過這一頁,就是胡穎雪麵對即將終結的人生,無盡的懺悔與無望的囑托。
人們一般將這樣的文字稱之為“遺書”——
“肖池甯,今天早上七點四十分,也有可能是七點五十分,我用廚房的水果刀捅了我的父母。我不在意別人怎麽評價我,我隻希望你不要被嚇到,不要怕我,不要放棄我,我有很重要的事,你要能替我永遠記得。
八歲半,我第一次挨了耳光,九歲,我第一次被我爸打到血流不止。十歲的時候,我以為隻要等我小學畢業就不會再挨打,等我升入初中,我以為隻要我上了高中就不會再挨打。而我現在高三,十七歲半,昨天仍舊在因為生病了不想去學校這種理由被我爸毆打。
小時候我曾經幼稚地向信任的大人求救過。我跟我姨媽說了這件事,她告訴我,我爸媽這樣做是為了我好;我跟爺爺奶奶抱怨,他們告訴我,他們小時候也是這樣過來的;我甚至哭著報過警,但警察卻讓我好好聽父母的話,不要打擾鄰居。
求救的後果是挨更毒的打,受更無恥的辱罵,沒有人相信我,相反,他們覺得我的父母總是憂心忡忡,總是體貼得就像是在溺愛我,他們沒錯,錯的是我。我不該睡懶覺,不該為了和同學出去玩撒謊,不該隻能考到第二名,不該生病了就不想去上學,錯的都是我!我他媽就不該出生!”
寫到這裏,胡穎雪像是痛哭起來,於紙上拖行的血跡裏盛開了數朵淚花。
她用力地寫道:
“我無數次地想死,又無數次地想活,我咬牙堅持了這麽多年,真的很不甘心,不甘心沒有人相信我,不甘心沒有人知道真相,不甘心我臨死前都沒能得到一句‘對不起,是爸爸媽媽錯了’。
肖池甯,我不甘心,可也很累。我堅持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如果你能找到這篇日記,有耐心讀完這些話,求求你,別害怕,別放棄我!求求你!信我一次!!隻有你能替我記住,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連續的感歎號下方落了熟悉的“胡穎雪”三個字。
似乎是為博得最後的信任,她還在自己的名字上用鮮血蓋了一個指紋清晰的拇指印。
肖池甯看著這個血印,後知後覺這根本不是什麽懺悔和囑托,而是一個人被數次湮沒在“常理”中的孤獨的呐喊。
他這才真正地明白,為什麽胡穎雪那天一定要穿越半個城市去繁華的商業區尋死,為什麽一定要穿著校服跳樓,為什麽想要和他傾訴又不願意多等他幾分鍾,為什麽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在樹林”。
肖照山說得對,世界上沒有人無所不能,有時間天天拯救別人。當自己的求救聲被並非無所不能的大人們的冷漠屢次消解,她說不定也動搖過:是不是自己錯了?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是這樣長大的,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是這樣對待孩子的?世界的常理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肖池甯不知該怎麽告訴胡穎雪,他不害怕她,沒有放棄她,他相信她,不會忘記她。
他究竟該怎麽傳達,世間的確存在不愛孩子的父母,也的確存在痛恨父母的孩子,那些隻是沒見過就說不存在的人,也是讓你遍體鱗傷的幫凶之一。
他揣著一顆憤恨到極致的心,有口難言,徒勞地捧著喋血的日記本倒在枯葉中痛哭流涕。
太陽冷不丁下了山,他一身塵土地從蟻鼠橫行的樹林裏爬起來,失魂落魄地遊蕩上了街頭,眼眶下還掛著風幹的淚痕。
他不想回家,又別無他法,最終漫無目的地走進了一家混亂的酒吧,找老板續了十幾杯烈酒一飲而盡,然後衝到廁所吐了個幹淨。
趴在肮髒的馬桶上幹嘔的時候,他突然想起自己下午好像還有多渴望健康如常地生活一樣,順從地喝了兩杯溫水,和肖照山去院子裏散了步,期間忍住了沒有開口,乖乖吞下了一顆帶攝像頭的膠囊,聽醫生的話,讓平躺就平躺讓翻身就翻身。
然而不過幾個小時,一切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看清生活可笑之處的這一刻,肖池甯認命了,如肖照山所言地“接受”了。他體力不支地倒在廁所與吧台之間的走廊,靠著柱子將自己當成一件能被來往的人踢來踢去的垃圾。
不知是做夢還是恢複了片刻的意識,當他重新昏沉地抬起頭,發現眼前影影綽綽間,某個一直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裏似乎出現了一點光。
那光非常微弱,卻在陰暗的酒吧裏顯得光芒萬丈。
肖池甯揉了揉眼睛,抱著柱子站起來,連續碰倒了兩張椅子,撞過了三個人的肩膀,才勉強走到那亮光旁邊。
坐在卡座麵向大堂的黃毛盯著踉蹌而來的男生,用手肘捅了捅正沉醉在沸騰煙霧中的紅毛的腰,無聲地警告了一句。
紅毛滅了打火機,癱在椅背上快活地眯著眼,有恃無恐地任這隻撲火的飛蛾靠近。
桌上散亂著酒瓶、骰子、用過的錫紙,以及一些輔助工具,失去指引的肖池甯掃了一眼,不滿地叩了叩桌麵,含糊不清地問紅毛:“怎麽不亮了?”
暫且還算清醒的黃毛拿外套把桌麵一蓋,罵道:“關你屁事,給老子滾。”
肖池甯沒得到想要的答案,拍著桌子提高了音量:“我問你,怎麽不亮了!”
黃毛暴躁地揚手推開他,罵了一串地道的京味兒髒話。
肖池甯扶著後麵空桌的椅子勉強穩住了身形,臉上一派茫然地在自己身上亂摸,最後總算在褲兜裏摸到了手機。
他按亮屏幕,大著舌頭向siri發出一句指令,隨後便晃蕩著走回桌邊,一腳踹翻了桌下的垃圾桶,把手機往黃毛胸口狠狠一砸,打著酒嗝說:“剩下的,這些,我全買了,你看錢夠不夠。”
黃毛被他挑釁的動作激怒,已經“噌”地站起來準備動手,結果卻在看清手機屏幕上的數字後,硬是停住了自己蓄勢待發的拳頭。
紅毛緩過那陣兒的勁頭,好歹睜開了眼睛,隻是身子仍軟軟地縮在卡座裏,笑都顯得慵懶。
“哥們兒,一個人吸多沒勁。”他掀開外套,拿起一張嶄新的錫紙,衝肖池甯勾了勾手指,“來,一塊兒高興。”
肖池甯醉狠了,倚著桌子分辨了半天也沒聽懂他在說什麽,還是見那火光再度亮了起來,才反應過來紅毛的意思。
他沒有猶豫,抬腳踏上了低矮的台階,像邁過一道亙生的坎兒,幾乎是主動地到紅毛身邊坐下了。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的肖照山剛和來自北京知名學府的經濟學教授談完事情,正疾馳在回家的路上。
經過一個紅燈路口時,他漫不經心地看了眼窗外的街道。也就是這一眼,讓他在綠燈亮起的瞬間突然轉了方向盤,找到最近的臨停區刹了車。
體育用品店裏,站在櫃台後埋頭清賬的女店員餘光瞥見闔上了的玻璃店門被人推開,條件反射地通知道:“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打烊了。”
耳邊沒再傳來皮鞋的聲音,女店員以為店裏沒了人,對好賬就準備關機器關水電下班。
然而她一抬頭,便見一位身著高檔襯衫西褲,胳膊上搭著西服外套的男顧客赫然佇立在店裏,靜靜地仰望著牆上的商品。
她走到這位一看就很體麵的顧客麵前,恭敬道:“先生您好,我們已經……”
“打烊了但是收銀係統還沒關吧,再加我一個也不會很麻煩。”
肖照山打斷她,徑直從西裝外套裏拿出一張信用卡,遞到她麵前。
女店員沒接,為難地說:“先生,我們店早上九點半就開門營業了,您要是急著要的話可以明天一早來。”
“今日事今日畢。”
肖照山指間夾著深色信用卡,遙指向掛了一麵牆的滑板們,說:“請你幫我看看第三排從左往右數的第五個,那副帶熒光的滑板還有沒有現貨,我願意出雙倍的價格。”
女店員覺得自己仿佛是被他身上的檀香,與溫和又不容拒絕的聲音麻痹了訓練有素的舌頭,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有效拒絕。
肖照山見她愣了,抬手在她臉邊打了個響指,然後微笑著把另一隻手裏的信用卡再次往前遞了遞。
“有勞。”
區區兩個字就讓女店員的防禦係統盡數潰散。她癡癡地望著肖照山迷人的笑容,毫無原則地接過信用卡改了口風。
“沒、沒事,這是我應該做的……”她咽了咽口水,眨著眼按流程問,“請問您需要在滑板上刻什麽字嗎?如果需要的話,就還得再等兩天,我們完工後可以給您郵寄。”
肖照山對滑板一無所知,毫無購買經驗,也不知道字究竟會被刻在哪裏。
他思索了片刻,回答女店員:“那麻煩刻一個‘生’字吧。生命的生,生生不息的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