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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照山買完滑板回到家時還不算太晚,他估摸著肖池甯應該不會在十二點前睡著,便想去看看他有沒有老實吃藥。
一樓一片漆黑,聽不見半點熟悉的人聲。池凊下午似乎回了趟家,她的幾雙常穿的高跟鞋不見了。肖照山扶著鞋櫃換上拖鞋,難得對這樣的家感到一絲冷清。
他徑直走到主臥外敲了敲門,無人回應,於是他又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一分鍾後才嚐試著按下了門把手。
出乎意料地,門沒鎖。肖照山的心頭湧上了點兒怪異。
他打開房間頂燈,果不其然,床上根本沒有人,床頭櫃和飄窗上也沒有醫院開的那幾盒藥,仔細回想,剛才在鞋櫃裏更沒看見肖池甯今天穿出門的運動鞋。
他們在學校門口分手以後,肖池甯就沒回過家。肖照山一推斷出這一點,心頭的怪異便變成了忐忑。
他莫名肯定,肖池甯必然是在樹林裏找到了什麽東西,或者是得知了什麽並不算好的信息,才沒有回到這間他願意不吃不喝待上九天的臥室。
肖照山走上樓,撥通存了很久卻從來沒主動打過的手機號,可忙音響了八|九聲,仍舊無人接聽。
他在漆黑的陽台上來回踱步,反複重撥反複被自然掛斷,短短五分鍾,他已經把這十一個數字背得滾瓜爛熟。
除了胡穎雪的家人,他想不出其他知情人,隻能打給池凊。
池凊還在加班,聽說肖池甯不見了也沒有表現出太多關心與焦急。
“他是不是去滑滑板了?平時他放學就回來得挺晚,說不定這次又到哪兒瞎逛了。”
肖照山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比較平靜:“他新滑板扔街上了,舊滑板還在家,他能去哪兒逛?”
池凊暫停了手中的工作,答:“他都快成年了,除了滑板總有別的消遣,你不要急。”
肖照山沒料到自己努力克製的焦躁還是被她輕易發現了,腳步暫停了片刻才說:“你知道胡穎雪去世之後他過的是什麽日子嗎?”
池凊起身進了辦公室的休息間,問:“胡穎雪是誰?”
“前陣子跳樓的那個女生,肖池甯的朋友。”
“原來是她。怎麽了?”
“所以肖池甯不可能是找樂子去了,他今天下午……”
話說了一半,在打著腹稿的同時,肖照山想到,如果要池凊理解肖池甯失聯這件事的重要性,他就得說明來龍去脈,就得坦白胡穎雪的遺言,說明胡穎雪之死如何影響了肖池甯的生活,需要解釋他為何擔心肖池甯會想不開。
這注定將是一段極其冗長,效率低下的對話。
“算了,沒什麽。”他閉上眼揉了揉眉心,索性放棄了溝通,“他沒和你聯係就算了,我再想想辦法。”
特意抽空來聽家長裏短,結果卻隻得到一句“算了”的池凊不高興地說:“小甯又不是三歲小孩兒,離了我們就不能活了,他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交際圈,這會兒說不定正在哪個朋友的家裏打遊戲呢,你這麽緊張幹嗎?”
朋友?肖照山冷笑道:“我倒希望是這樣。”
“照山,你什麽意思?”池凊沉下聲,“你最近不是很忙嗎,這麽晚不休息到底在瞎操心些什麽?”
“瞎操心?你管這叫瞎操心?”肖照山高聲質問,“難道他隻是我一個人的兒子嗎?!”
池凊也跟著抬高了音量:“你怎麽這麽天真?!肖池甯有手有腳,大晚上的不接電話還能是因為什麽?他根本就不想讓你找到他啊!”
吵架並非肖照山的本意,他和池凊之間多年來幾乎沒有爆發過衝突,就連池凊患上產後抑鬱變得敏感易怒的那一年,他們也是分隔兩地,保持著距離和平地解決問題。
盡管最後和平商量出的解決方案就是把肖池甯送走。
但現在不知是對肖池甯失聯的惶恐無處發泄,還是對自己終究成了無能為力的父親的惱怒,他竟發覺自己快要抑製不住內心深處對池凊破口大罵的衝動,這屬實不應該。
“凊凊,我不想和你吵。”最後他選擇在藤椅上坐下,匆匆結束這次失敗的通話,“我記得你要去趕淩晨的飛機,不打擾你了,你去收拾行李吧。”
池凊腳不沾地奔波數日,此時也疲憊不堪,不打算再多說什麽,便歎息道:“隨便你吧,有他消息了通知我一聲。”
肖照山答應下來,掛掉電話後又放空地抽了兩支煙才起身下樓,開著車出門去找肖池甯。
這回他不方便再像上次一樣,半夜托警隊的熟人大動幹戈地查基站,再一條街一條街地挨個排查,而是去了肖池甯的學校,企圖在已經徹底安靜下來的街區找到胡穎雪所說的“樹林”,看看有沒有什麽線索。
然而遺憾的是,轉悠了大半個小時,他也沒能在這所寄宿高中的附近看到任何能稱為“樹林”的植被。
他一邊在車窗內四處張望一邊繼續撥打肖池甯的電話。但肖池甯的手機似乎沒電了,那頭隻傳來公式化的關機提示,這在淩晨一點半的當下來講不是什麽好消息。
可就在肖照山迫不得已打算向警局屈服的時候,警局反而先一步主動給他打來了電話。
陌生的座機號碼已經夠讓他直覺不妙了,沒想到接起來對麵更是直截了當地問:“你好,我們是西城區派出所,請問你是肖池甯的家長嗎?”
肖照山猛地踩下刹車在非機動車道停下,不合時宜地回憶起那晚痛哭著來派出所認領遺體的胡穎雪的爺爺奶奶。
那天他們接到警察電話時會是什麽反應,也像他這樣渾身發冷、手心冒汗嗎?
肖照山死死掐住了方向盤,喉結上下一滾,故作平靜地回答:“我是,這麽晚了,請問有什麽事嗎?”
警察語速飛快:“是這樣,我們掌握了你兒子購買毒|品的證據,你現在要是在當地,最好立刻來我們所一趟。”
肖照山聽完這話的第一反應是慶幸,好歹肖池甯還活著,然後才是震驚。數小時前還好好的一個小孩兒,竟然就這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和最不該碰的毒品掛上了鉤。
他一時都有些懵了:“你說什麽?”
“具體的細節我們無法在電話裏透露,鑒於嫌疑人還是未成年,你先過來把該走的程序走了。”警察禮貌地打斷他,“其他的我們還在調查,別太著急,來的路上注意安全。”
但肖照山怎麽可能不著急,他在這個圈子裏見過、聽說過太多癮君子的劣跡,每一個的模樣都觸目驚心。
留過洋的高材生回國照舊飛|葉子,妄想一步登天的年輕人磕嗨了拿美工刀割掉了同居女友戴著墜子的耳垂,自認懷才不遇的畫家為了所謂的驚世駭俗的靈感,敗盡家財負債累累,轉而幹起了拉皮條的勾當,專挑剛進入這一行的富二代小孩兒下手。
他永遠記得當年隔壁雕塑係的一個男同學,隻是礙於情麵,在朋友聚會上喝了杯那老東西遞過來的果酒,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上了癮,前前後後進了五次戒毒所還是沒個盡頭。
這不是新聞,不是舊事,是切切實實發生在他眼前的教訓。
他曾經和那個同學選修過同一個老師的木刻版畫課,一起在學校外打過台球。他知道那個同學的名字和興趣愛好,知道他家境很好父母也恩愛,他知道他不是自甘墮落,不是貪圖捷徑,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覺自己是幸存者,後來即使跟朋友玩兒得再不著道,也絕不喝來曆不明的酒水抽別人遞的獨煙。
仿佛萬事都成一場空。他警惕了這麽多年,躲過了這麽多明槍暗箭,卻沒想過,中招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兒子。
肖照山恨得牙關盡碎,偏偏人不在麵前,什麽火都燒不旺。
前往西城派出所的路上,他逼著自己想辦法,想怎麽把肖池甯保出來,怎麽鑽空子能把司法責任降到最低,怎麽在強製戒毒所裏找個靠譜的監管幫襯著點兒。
他想來想去,期間頭疼得晃了神,差點撞上一隻從灌木叢裏竄出來的流浪狗。
他急刹在路中央,看著那隻流浪狗一瘸一拐地過街,後背一片冷汗。
不能再這樣下去,誰都可以亂,他不能,他必須冷靜。
警察在電話裏說掌握了肖池甯購買毒|品的證據,萬一他還沒來得及吸就被逮住了呢?
隻要沒染上毒|癮就還有救。他得救肖池甯。
如果,如果時間倒退,下午的時候他強行跟去了樹林,說不定現在的一切都不會發生。肖池甯要哭就哭好了,不想上學就不去好了,沒有食欲可以慢慢養,沒有求生欲萬萬不行。
可他到底要他媽的怎麽做,才能讓肖池甯從失去摯友的悲痛中清醒過來?!
“嘀——”
鳴笛聲貫徹夜空,肖照山泄憤似地拍著方向盤,麵目逐漸猙獰。他重新發動車子,無視電子眼將速度一腳提到了九十碼。
灰綠色的卡宴在路上不要命地超車疾馳,急需出口的無措和怒火促使他一邊把著方向盤,一邊從通話記錄裏翻出了一個最近撥打出去的號碼。
池凊剛把證件裝進手提包,正準備和私助出發去機場,接到肖照山電話時她理所當然地以為是肖池甯回家了,語氣便有些漫不經心。
“喂,找到了?”
誰知電話那頭卻不分青紅皂白傳來一陣刺耳的斥罵。
“肖池甯瘋了你他媽的也瘋了?!誰讓你一次轉那麽多錢給他的?!”
池凊被吼得下意識拿遠了手機。她皺著眉頭看了看屏幕,確認是肖照山的號碼後,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照山,你在說什麽?”
肖照山氣得雙眼充血:“我在說什麽?池凊,你怎麽不問問你他媽的做了些什麽?”
池凊揮手讓助理出去,忍了又忍才沒當場和他對罵:“我也很好奇,我到底做了什麽能讓你發這麽大火。”
“行,那我提醒提醒你。”
肖照山暴躁地按了按車喇叭,不講理地示意旁邊的車子減速讓他變道。
“你是不是給了肖池甯二十萬?”
“是。”池凊爽快地說,“我給他錢讓他國慶出去放鬆放鬆,怎麽了?”
“怎麽了?”肖照山嗤笑,“二十萬對你來說是零花錢,對肖池甯可不是!”
池凊覺得荒謬:“我有能力給他這麽多,這也是錯?我對我兒子好,這也是錯?!”
肖照山闖了一個紅燈:“這叫對他好?你知道他拿這筆錢做了什麽嗎?”
池凊失去了耐心,她撐著辦公桌,氣惱道:“我管他做了什麽,他就算殺人放火也是他自己做的選擇,沒人逼他!”
肖照山幾乎是嘶吼著說:“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害他?他才十七歲!”
“十七歲很小嗎?我十七歲的時候已經是我們市的高考榜眼了,我很清楚我要成為什麽樣的人,要做哪些事。你十七歲的時候已經在業界嶄露頭角,能自己簽合同賣畫掙錢了,你他媽現在跟我說他‘才’十七歲?”
池凊越說越委屈:“肖照山,你不正常,太不正常了。為了點兒破事兒大半夜地專門打電話來跟我吵架,什麽氣都往我身上撒,什麽難聽的都說得出口。我辛辛苦苦掙錢給他花是我的錯,我想讓他享受優裕的生活是我的錯,我看我生下他就是錯!”
可肖照山不認為她有委屈的資格:“當初結婚前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不想要孩子?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們兩個人自由地過就行了?池凊,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當時怎麽回答我的。”
池凊當然記得,那時候她回答說:“好啊,反正我也不喜歡小孩,我有你就夠了。”
但後來的事實與之相反。哪怕沒有肖池甯,他們也從來都不是隻有對方。
“是,都怪我,怪我一時鬼迷了心竅想生個孩子讓你在牢裏有個盼頭。”她冷笑道,“既然你這麽不待見肖池甯,那你殺了他啊,然後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不就圓滿了?肖照山,你本事這麽大,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是什麽難事吧?你去啊,去弄死他啊!”
“池凊!”肖照山怒不可遏,“你他媽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池凊沒有了從容和優雅,失聲大叫道:“我怎麽不知道!你不就是後悔了嗎?!肖照山我告訴你,我池凊從來不做會後悔的事,如果不是因為你,你當我願意生下他?我今天就把話撂這兒了,肖池甯是死是活,拿那二十萬做了些什麽,跟我沒半毛錢關係,我給了他一條命,他樂意怎麽揮霍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聽懂了嗎?!”
肖照山突然發覺,對於這樣的池凊,他竟然無話可說。
過去他一直以為自己不一樣,然而實際上,他和別的父親並無二致,肖池甯在他眼中永遠是個小孩。遇上這樣嚴重的情況,比起一味埋怨小孩不懂事,他更傾向於去指責懂事的大人沒管教。
看清這一點後,他感到很失望,對池凊,對自己,對肖池甯。
於是他誰都懶得怪了,大家半斤八兩,彼此彼此。
他直接乍斷了電話,緊咬牙關一路飆到了西城區派出所。
下車前,他解開安全帶,在座位上做了個深呼吸來平複情緒,以免把失控蔓延到車外。他要解決問題,而非讓問題發酵。
總之,隻要肖池甯沒有吸|毒,一切都還有轉機。
退一萬步講,就算肖池甯真的吸了毒,他也可以帶他去戒掉,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就十次百次。
肖照山下了決心,隻要他還活著,就絕不會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肖池甯被毀掉。
因為不論如何,他已經成為了一名父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