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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照山最終放棄了讓肖池甯換頭像。他盯著屏幕上的大圖看了很久,意外發覺現在的肖池甯其實和二十多年前的他自己長得很像,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怪不得,以前的老同學總說他和池凊有夫妻相。
他過去一直認為肖池甯的外貌是隨了池凊,但現在,他卻覺得肖池甯更像自己,起碼十七歲的肖池甯是這樣。
“肖總。”出神間,助理提醒他到了餐廳,“我大概幾點來接您比較合適?”
肖照山收起手機解開安全帶,答:“九點。”
助理應下來,又問:“那我現在替您把車停到隔壁停車場去?”
“不用,已經下班了,你想去哪兒玩兒就開著去,隻用記住一點。”肖照山轉頭,平靜地看著他,“這是我的車。”
助理一愣,連忙頷首道:“我明白的,肖總。”
肖照山笑了:“明白什麽?”
“我不會開著您的車耀武揚威的。”助理畢恭畢敬地說。
肖照山拍了拍助理的肩:“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別違章。”
他笑意更深,輕聲道:“瞿成,別把自己繃這麽緊,我又不吃人。你前麵那位助理跟我關係就挺好的,我和他出門辦事,他都是坐副駕的那個。”
瞿成僵硬地笑了笑:“我才被您提上來沒多久,難免怕出錯,肖總多擔待。”
肖照山勸慰:“封建社會都過去多少年了,咱們不興主仆那一套。上下級也是同事,隻要業務理清楚了,哪兒能出什麽了不起的大錯,放輕鬆。”
瞿成說:“好,謝謝肖總提點。”
“什麽提點,”肖照山打開車門,“這叫交流。”
說完他便下了車。
踏進餐廳的那一刻,他臉上殘存的笑意瞬間消失,眉眼被一片純然的冷意覆蓋。
服務生將他引進包間,董欣先到一步,這會兒已經坐在位置上了。
她示意服務生上菜,待包間的門合上後,兩人各據長桌一邊,心照不宣地陷入了沉默。
肖照山今天依舊西裝革履,他蹺著二郎腿,將手搭在膝蓋上,目光下垂地等待。董欣則身著一件薑黃色係帶深v連衣裙,一臉沉重地望向了窗外的樹木。
大堂裏播放的熱帶風情的音樂穿透了木門,尤克裏裏的弦音在包間裏淺淺回響,肖照山聽著聽著恢複了笑容,抬眼問董欣:“怎麽不說話?”
董欣扭回臉,反問:“你呢,你又為什麽不說話?”
“我在等一個電話。”肖照山答。
董欣勾起嘴角:“巧了,我也在等一個電話。”
話音剛落,她放在桌上的手機就響了。
她看向肖照山,肖照山卻端起茶杯喝水。於是她斂了笑,接起電話“嗯”完一聲便一言不發,隻聽那頭的人說。與此同時,兩位服務生敲門而入,上了四菜一湯。
“先生您好,菜已經上齊了。”
肖照山拿起筷子,似是感歎:“點了這麽多?”
女服務生俯下|身,低聲解釋:“您的夫人說您平常不怎麽吃東南亞菜,不太清楚您的口味,所以就多點了兩道。吃不完的話我們這兒可以免費打包。”
肖照山抬頭和董欣對視一眼,忍俊不禁道:“她還挺貼心。”
“對了,你們這兒有什麽酒?不要啤酒。”他問。
服務生答:“招牌酒是湄公威士忌,有點烈。先生需要開一瓶嗎?”
“來一瓶吧。麻煩再配一杯蘇打和一碟檸檬。”
“好的,稍等。”
包間裏又隻剩下他們二人,肖照山把四菜一湯挨個嚐了一遍,然後發現自己隻喜歡檸檬魚和牛肉薄荷湯。咖喱蝦太膩,他隻試了一筷子就再沒碰過。
董欣掛了電話,佯怒道:“嘿,你還真不客氣,直接開吃了。”
肖照山吹開碗裏飄著的薄荷葉,喝了口湯:“夫妻間哪來那麽多規矩。”
董欣也給自己盛了碗湯,好笑地問:“怎麽心情突然變好了?”
肖照山擱下碗,擦了擦嘴:“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什麽?”
“命運。”肖照山頓了頓,不太確定地說,“或者,血緣?”
董欣聽不懂:“大藝術家,別讓我猜謎,有話直說。”
酒上桌了,肖照山給她斟了一點,往裏麵兌了大半杯蘇打水,放了三片檸檬。輪到自己,他隻夾了一片檸檬放進杯中。
“還有你不敢的事?”
董欣夾了一筷子魚肉,回到上一個被打斷的話題:“說吧,命運怎麽了?”
肖照山咽下威士忌,喉頭隨之泛起一陣令人清醒的辣。他緩緩道:“肖池甯有個非常要好的朋友。”
“嗯,所以?”董欣沒聽出其中的相關性。
“是女的。”
“那又如……”
話說到一半,董欣驀地怔了怔,瞬間反應過來了。
她停住筷子看向肖照山,肖照山朝她了然一笑:“有意思吧。”
董欣蹙眉:“可是你中午跟我說,那個女孩兒自殺死了,然後你兒子才去的酒吧,才遇上了豹子的人。”
肖照山眼中帶笑地點了點頭:“而且那個女孩兒死之前,先去捅了自己的爸媽。”
“你知道,我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他笑意漸消,摩挲著杯沿側頭看向窗外,半晌後突然道,“我曾經是把嶽則章當父親來看待的。”
董欣聽出他的未盡之意:“你真要揭他老底,和他對著幹?”
肖照山收回視線,對上她擔憂的目光,平聲說:“為什麽不呢。你不是說,沒有我不敢的事嗎。”
董欣叩了叩桌麵,提醒他:“警方和檢方肯定都有他的人,你確定弄死他之前不是你先死?”
“我知道。”肖照山的情緒沒有任何波動,“那個女孩兒的父母也沒死。”
“但是,”他話鋒一轉,陰惻惻地說,“他們現在還在醫院裏躺著呢。”
“可這不是一碼事!”董欣依舊不認同,“照山,你聽我說,剛才我朋友回我話了。現在上頭的工作小組成分複雜,哪一派的人都有。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這意味著我們籠絡誰都沒用。我們動不了嶽則章這頭老虎。”
“變更公司法人沒用,你別想了,這條路走不通。我幫你問過了,現在警方查毒還是靠‘指認’,一旦你那個助理指認你,你就會成為嫌疑人。把清白的人變成罪人或許很難,但要把嫌疑人變成死囚,對嶽則章而言就太簡單了。”
肖照山喝完第一杯酒,沉默地給自己滿上了第二杯。
董欣還在分析形勢:“依附於他的人太多了,我們動誰的奶酪都不行。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他要什麽我們給他什麽,你老實幫他做這一票,我虧一點把房山的項目承包給別人,完事兒我們再把自己摘出來,他能怎麽防?”
“你太不了解他了。”肖照山放下杯子,打斷她,“他現在的胃口不是二十年前的百八十萬,而是十幾億。以他的性格,哪怕我這個十七號再不起眼,他也不會允許我全身而退。要麽我從未當過什麽十七號,要麽當一輩子他的十七號,直到我死。這根本不叫‘最好的辦法’,這分明是最壞的打算。”
董欣倦然道:“賠上自己不值得,你非要跟他同歸於盡?”
“誰說我要和他同歸於盡?”肖照山挑眉,“我就不能把他從懸崖上推下去嗎?”
“董欣,一個人隻要說了一句假話,那麽他剩下的真話也會變得不可信。”肖照山沉沉地說,“最簡單的方法最有效,我沒工夫跟他玩兒心機玩兒厚黑那一套。他不是要我複出麽,好啊,我複出,要多風光有多風光。”
“我會讓無數人知道我肖照山,讓無數人相信我肖照山。到那時候,依附於他的人再多又怎樣,我還是可以讓他為萬夫所指,被眾人唾罵。”他筆直地盯著董欣,雙眼雪亮,“你知道,再凶猛的老虎都可能被跳蚤咬死。更何況是千千萬萬隻跳蚤。”
“你這麽快就醉了?”董欣難以置信,“你以為你還是二十歲?你以為你還能重頭來過?你以為他上回從位子上退下來是怕你揭發他?肖照山,他不是因為你,他隻是為了自己可以更肆無忌憚地圈錢。”
肖照山將杯底的威士忌一飲而盡:“我有證據,有人脈,有名氣,我為什麽不能重頭來過?大不了再和他談判一次。”
董欣觀察了他一會兒,嘲諷地點了點頭:“哦,談判。上回和他談判完你怎麽樣了,牢坐得舒服嗎?畫不了畫開心嗎?這次呢,你打算付出什麽代價?”
“你放心,起碼不會再去蹲監獄。”肖照山伸出拇指抹掉唇上的酒沫,輕鬆地說,“肖池甯太不讓人省心了,我要是不在,他能把天翻個個兒。”
董欣就奇了怪了:“你到底哪兒來的自信?”
“不是有句話叫,女子本弱,為母則剛?”肖照山笑了笑,竟是意氣風發的模樣,“我可能也差不多。我現在覺得我無所不能。”
“無所不能?”
“嗯,無所不能。”
董欣沒當過母親,然而這一刻,她感覺自己奇跡般地被肖照山勾出了一點鬥誌。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兌過的烈酒,沉默半晌才問:“那你進行到哪一步了,方便透露麽?”
“拉下麵子去安排營銷了,月底網上應該會發我複出的通稿。”
“不要曾經天才畫家的包袱啦?”
“麵子和活著,當然是活著最重要。我們倆總不能像肖池甯和他的朋友一樣,隻活下來一個。”
“你別咒我們。我倆都不是什麽好人,要活千年的。”董欣聽不得他說不吉利的話,又問,“準備拿哪副畫當複出作?我看看。”
肖照山笑:“實不相瞞,我還沒動筆。”
董欣萬萬沒想到:“……那你他媽費老大勁說服我相信你,是想我拿著空氣幫你造勢?”
“這點小事哪用麻煩董小姐您。”肖照山靠在椅背上,從懷裏掏出煙和打火機,收起笑容嚴肅道,“我是想請你幫我辦另一件事。”
一頓飯兩人都沒怎麽動筷子,光喝酒了。服務生替他們打包了剩菜存了剩酒,肖照山卻並不想再來這家店喝掉最後那小半瓶湄公威士忌,因為他著實不喜歡東南亞菜。
他結了賬,讓服務生把打包盒遞給董欣,董欣沒要,反倒讓他帶回去給肖池甯吃。
“不用。”肖照山走到餐廳大門口,一邊撥瞿成的手機號一邊說,“他自己做的飯都比這個好吃一百倍。”
“我不是想試試新餐廳麽。”董欣為自己選擇失誤辯解了一句,“誒,對了,我還沒見過你兒子呢,聽你這麽誇,什麽時候帶出來一起吃個飯?”
電話很快通了,肖照山報完自己的位置就掛了電話。
“等他身體好點兒了就讓你見。別抱太大期望。”
“我能有什麽期望。”董欣披上風衣笑道,“回憶一下你高中時候的樣子,就差不多有數了。”
肖照山回身看她:“我高中時候什麽樣?”
董欣答:“我的榜樣,行了吧?”
肖照山嗤笑一聲,見自己的卡宴駛近,便最後叮囑她:“拜托你的事,記得別走你公司的賬來辦。”
“我明白。”董欣問了剛才很疑惑卻沒來得及開口問的事,“池凊最近不是在擴大生產規模麽,如果受了牽連,估計會出大問題,你不先和她商量商量?”
肖照山轉過身,朝向霓虹繁複的大街,並未立刻回答。
直到卡宴停進了路邊的臨時停車位,他才淡淡地說:“所以我一直在等她的電話。”
他身後的董欣情不自禁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她記得,吃飯的時候肖照山的手機並未響起過。
他沒有等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