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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半小時,肖池甯便煮出了一鍋小米粥,拌好了一碟黃瓜,炒了一盤京醬牛肉絲。肖照山坐在他對麵,垂著眼沉靜地填肚子。
    雖然這些隻是簡單的家常菜,但味道絲毫不亞於他在大酒店吃過的同款菜色。他吃著吃著,不免覺得有些可惜。
    現在他有空想了,他希望的真相是,肖池甯隻是沒來得及告訴他,他今天下午除開吃了外賣買了菜,還去了池凊的公司。
    然而桌上的飯菜都快吃完了,肖池甯仍舊沒有要交待這件事的樣子。
    他從缺席的學校課程說到了討厭冬天,從討厭冬天說到了春節想去暖和的地方旅遊,從想去旅遊說到了要給胡穎雪掃墓。
    “爸爸,我搜了前段時間的新聞來看,胡穎雪的爸媽在北大第一醫院是嗎?”他突然問。
    “我不知道,我不關心。”肖照山喝光最後一口小米粥便放下了碗筷。
    “我關心。”肖池甯說,“我想去看一眼。”
    他的眼中劃過了陰狠的顏色:“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父母能逼死自己的孩子。”
    肖照山頷首,無可無不可:“想去就去吧。”
    “所以,你呢。”他抽了張衛生紙擦了擦嘴,若無其事地將話題引回來。
    他抬起眼看向肖池甯:“在你心目中,我和池凊是什麽樣的父母?”
    肖池甯霎時緩和了神情,有些茫然地咬住筷子:“爸爸,你怎麽這麽問?”
    肖照山笑了笑:“單純好奇。好奇你和胡穎雪是不是因為我和池凊才成了朋友。”
    肖池甯不知該如何作答。
    似乎是這樣,又似乎不是。他和胡穎雪的經曆相像,卻遠沒有那麽像。
    爭取不到池凊,他起碼還有肖照山。他並不是完全的孤立無援,隻能在日記本裏發泄自己的憋悶和委屈,隻能用刀鋒和鮮血來平息憤怒與絕望。他可以在肖照山麵前哭,在肖照山麵前笑,和肖照山坐在一起吃飯,和肖照山聊至少一半的心事。
    肖照山肖照山肖照山……他由此發現,他在北京的全部意義就是肖照山,隻是肖照山。
    “算是吧。”他放下筷子,誠實地答,“有共同話題,有共鳴,對於友情來說不是必需的嗎?”
    肖照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從桌邊站起來:“我吃好了。你如果不想洗碗就放那兒,明天再洗。”
    肖池甯也匆忙站起來:“我以為你會說,不想洗碗就放那兒你來洗。”
    肖照山轉身踏上了樓梯,步伐有些重。
    他頭也不回地輕聲道:“肖池甯,我累了。”
    肖池甯跟著他上樓,笑問:“需要你的小甯幫你解解乏嗎?”
    他想用俏皮話讓肖照山高興一點,因為他的背影看起來不僅疲憊,而且憂鬱。
    腦海裏莫名蹦出這個詞時,肖池甯嘴邊的笑倏忽變得生硬了。
    肖照山怎麽會憂鬱?他看起來像是遇到再大的挫折,這輩子都不可能憂鬱的那種人。他活得像陣風,來去不留痕,不愛不恨不貪心,好似生平所有欲|望都投進了性的焰火,讓他和一個接一個的男男女女肌膚相親,然後,沒有然後。
    “你怎麽了?”他有點擔心。
    肖照山卻說起了毫不相關的事:“我給你買了個滑板,明天應該會寄到家裏來,喜歡的話就拿到樓下玩兒吧。不喜歡扔了也行,不用告訴我。”
    聞言,肖池甯更加忐忑。他伸手拽住肖照山的衣服下擺,執拗地要問出個所以然。
    “爸爸,你可能忘了,我學了好幾年的油畫,還看過不少專業書,工作上的事你可以跟我說,很多技巧我都是知……”
    縱使他嘴皮子再快,肖照山也沒讓他說完。
    “肖池甯,”他停在樓梯轉角,回身俯視肖池甯,突然問,“今天你去哪兒買的菜?”
    肖池甯一噎:“你問這個是……”
    肖照山逼視進他的眼底,加重了語氣:“回答我。”
    肖池甯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活像是換了張麵具。
    “你監視我。”他一字一句地肯定道。
    肖照山清楚地見證了他眼裏的擔憂不費吹灰之力就變成了憤怒,幾乎想自嘲地笑一笑。
    一時間,樓梯上,兩人雙雙陷入劍拔弩張的沉默。
    他們對峙良久,肖照山心思轉了又轉,從在監獄裏得知肖池甯開始存在於這人世上,想到他小時候一定要抓著自己的手指才肯睡覺,再想到國慶時他們在山裏,肖池甯握住他的手,說,我們完全可以從這裏開始。
    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早有預兆,統統指向了今天這樣的結果。
    仿佛一瞬間豁然開朗,肖照山雲淡風輕道:“下次別去你媽的公司附近買了,黃瓜不如你之前買的甜。”
    說完,他便回身上了樓。
    肖池甯沒再黏人地跟上去。他隻是立在樓梯拐角,在肖照山推開房門前高聲問:“你不打算和池凊離婚麽?”
    肖照山沒有回答,目不斜視地進了臥室。
    緊接著,樓上傳來了落鎖的聲音。家裏隨之徹底安靜下來。
    玄關的鞋櫃裏放著他的運動鞋和肖照山的皮鞋,一樓的餐桌上留著兩副剛用完的碗筷,椅子上還殘餘著他們各自的體溫,肖池甯卻感覺自己正在失去他的音訊。
    他在昏暗的樓梯上一動不動地站著,不明白肖照山為什麽連監視他都可以如此理直氣壯。明明更該生氣的人是他。
    不能就這麽算了。
    憑什麽他注定得不到一個人全心全意的愛和偏袒?
    他爬上二樓,來到主臥門前,深呼吸了一番,才勉強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不那麽像質問。
    “你到底什麽時候和池凊離婚?”
    話音落下,肖池甯側耳聽了聽,房間裏沒傳來任何聲音。
    他握緊了拳頭,進一步提高了音量:“是,我下午沒去菜市場,我是在池凊公司附近的商超買的菜。”
    “可兒子去媽媽的公司,不是很正常?那裏又不是什麽私密機關,難道有什麽我不能去的理由?”他停頓了一會兒,挑釁地問,“還是說,你之所以監視我,不希望我主動找她,是因為你怕池凊知道我和你的事?”
    他冷笑一聲:“肖照山,你在怕嗎?”
    房間裏的肖照山依然保持沉默。
    肖池甯當他是默認,便越發肆無忌憚:“那你運氣很好,今天我沒有見到她,她暫時沒機會知道我們的事。起碼回北京之前她不會知道。”
    “你還可以當一段時間她的好丈夫,”他諷刺道,“還可以繼續欺騙自己,你們是相愛的,你和她都是自由的。”
    得不到回應,肖池甯看起來就像是在對著一扇門生氣:“多好啊,肖照山,你還是想愛誰就愛誰,想怎樣就怎樣,想拋下我就隨時能拋下我。”
    拋下,對,是拋下。
    不是他在失去肖照山,而是肖照山正在拋下他。
    肖池甯從他的無言中讀出了這樣的預示。此刻即使胸口再如何起起伏伏,呼吸再如何沉重,他也吞咽不下這股偽裝成憤恨的恐懼。
    “肖照山,說話。”他喘息著後退半步,咬牙切齒地在門上踹了一腳,發瘋一般地怒吼道,“肖照山,你他媽給我說話!”
    他用當初破壞畫廊辦公室的力道一下下砸著門,狠聲重複道:“你不能這樣對我……肖照山,你不能這樣對我!”
    空氣中相繼爆裂開十幾聲巨響,咚,咚,咚——突然,他的拳頭砸了個空,門從裏麵打開了,一隻比他更大更厚實的手抱住他的拳頭,拽著他的手腕將他一把拉了進去。
    “砰!”
    門再次重重地關上,隻剩下月光被鎖在外麵。
    房間裏沒開燈,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肖池甯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下一秒,他的後腰猛地撞在門鎖上,疼得他喉間不禁發出了低吟。
    肖照山輕而易舉地把他提了起來,然後壓在他身上,用小臂死死卡著他的脖子,同樣恨得咬牙切齒:“肖池甯,我隻問一次。”
    肖池甯懸在他手裏,看不見他的神情,隻能掐著他的胳膊,下意識仰起頭去爭取一絲氧氣來求生。然而仍未能撼動半分。
    他在突如其來的窒息中恍惚意識到,原來肖照山從未真的生過他的氣。開始是不在乎,後來是沒必要,隻有現在,他才稱得上是怒不可遏。
    “你去池凊的公司做什麽?”他毫不憐惜地扼著肖池甯的咽喉,仿佛聽不到想聽的答案就會立刻扭斷他的脖子。
    肖池甯的腳尖在地上徒勞地掙紮著:“鬆……手,我要死了……”
    肖照山不介意,根本沒鬆勁兒:“你不是想死麽,我送你去死。”
    肖池甯滿臉通紅,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耳朵裏也宛如被灌了水泥,聽什麽都不真切。他的大腦越來越昏沉,隻記得肖照山讓他去死。
    肖照山讓他去死。
    “我不……我不要……”
    求生欲刺激著腎上腺素的分泌,他從胸腔裏擠壓出最後一點氣體,陡地爆發出巨大的力氣,痛苦地嘶喊:“我不要死!”
    肖照山被他猝然推開,重心不穩向後跌坐在地。他撐起身子,摸了摸左臉顴骨上被肖池甯的指甲劃出來的一道血痕。
    他盯著墜落在地,正地呼吸著的肖池甯,仍舊在問:“是誰讓你去池凊公司的,誰讓你吸|毒的,誰讓你跟我上|床的,誰讓你來北京的。”
    他緩緩伸出舌頭舔掉指尖上自己的血,命令肖池甯:“說。”
    肖池甯伏在地上,劫後餘生地喘息道:“……是你,是你讓我去,你讓我來的。是你……”
    “我?”肖照山陰沉地盯著他,“我讓你哪兒都不要去。”
    肖池甯抬頭看向他,諷刺地笑了笑:“就為了不讓池凊知道,你居然要殺我。爸爸,你差點殺了我。”
    聞言,肖照山也感到了劫後餘生。
    他起身走到肖池甯跟前,蹲在他腦袋旁邊,低聲警告道:“如果你真的背叛了我,你今天可就沒機會和我說‘差點’了。”
    肖池甯緩過了勁兒,從地上爬起來靠向房門,捂著發痛的胸口看回肖照山,反問他:“那池凊呢,她難道就沒有背叛你麽?你為什麽不去殺了她?”
    肖照山伸長手,循著模糊的輪廓捧住他的臉,動作溫柔地撫摸他的眼角,吐出來的話卻很刻薄。
    “她算不了什麽,肖池甯。”他笑了笑,“與其自作聰明拿我們的關係去威脅她,不如來討好我,我才是會愛你的人。”
    肖池甯隻覺淒慘:“我們家,怎麽會變成這樣。”
    既然他的確對嶽則章的事一無所知,肖照山就不打算再提起。
    他跪下來,把還在平複呼吸的肖池甯攬進懷裏,低頭感激地親了親他的耳朵,假裝不真心地回答了他不算問題的問題。
    “很簡單,因為我們都沒被愛過,都為愛犯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