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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衝突之後,肖池甯有整整五天,真的失去了肖照山的音訊。後者分明沒有去外地出差,卻莫名遲遲不回家。
    第一天下午,家門被敲響了,他興衝衝地去開門,結果門口隻站了一個戴著電瓶車頭盔的快遞小哥。
    是肖照山給他買的滑板到了。
    第二天,警方發來毛發檢測結果。是陰性。他的吸|毒嫌疑算是被徹底洗清了。
    但他沒有很開心,在空無一人的家裏睡了醒,醒了又睡,度過了和過往並無任何不同的渾渾噩噩的一天。
    第三天,他去小區對麵的菜市場點殺了一隻母雞,充滿熱情地燉了一大鍋山藥雞湯。
    當天晚上十一點,他把隻喝了幾口的整鍋雞湯用垃圾袋裝好,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
    第四天,他在樓上肖照山的畫室呆了一下午,把他的楠木椅和畫架踹翻在地,把他的畫筆砸到牆上,把他的草稿從畫簿上撕下來揉成一團,扔得滿屋都是。
    然後又用了一個通宵的時間將它們歸位複原。
    第五天早上八點,他在睡夢中接到了班主任詢問他是否參加高考的電話。他沒有回答,掛斷電話睡足了十二個小時。
    晚上他拿著新滑板出門刷街,不料發現了肖照山在這方麵的好眼光。
    時隔已久地和風在一起,他有些忘記了時間,直到淩晨筋疲力竭,燈光昏暗看不清前路,滑輪的聲響在寂靜的大街上顯得毛骨悚然,他才想起自己還得回家。
    小區裏除了巡邏的保安,再沒有別的住戶走動,他拎著滑板進了樓,突然覺得自己也像個保安。守著兩百平米空房間的保安。
    他如此想著上了電梯。
    然而當他站在家門口,還沒掏出鑰匙,他就聽到家裏傳來了一個女人高亢的嗓音。
    “你以前絕不會幹涉我的工作!”
    池凊出差回來了啊,肖池甯想。
    他收起鑰匙,上前一步,把額頭靠在防盜門上,仔細去聽她後麵的話。
    “二十年了,我們在一起這二十多年,沒吵過架沒紅過臉,這幾天你到底撞了什麽邪?”
    “我現在也沒和你紅臉,我隻是在陳述事實——你從來沒在乎過我,沒在乎過這個家。”
    直到肖照山的聲音出現的那一刻,門外的肖池甯才肯承認,自己其實很想念他。想念到即使他是和池凊同時回來的,他也覺得飄忽五天的心落回了實處。
    “我不在乎你?不在乎這個家?”池凊似乎是氣笑了,一重重地反問,“那我有像你一樣把外人帶回家來過夜麽?有像你一樣,不僅跟人上床,還跟人談情說愛麽?憑什麽你玩你的男人,忙你的事業就叫‘為了這個家’,我忙我的事業就叫自私?肖照山,你能不能要點臉?”
    “我們讀大學那會兒你不就知道我是這樣了,怎麽,現在才覺得惡心?”肖照山的情緒聽起來意外地平穩,“池凊,我希望你弄清楚,我不是在和你討論該怎麽找樂子,我是在和你討論我們一起生活的可能。”
    池凊難以置信:“肖照山,我們是夫妻,夫妻啊!夫妻間居然還得談‘一起生活的可能’?!”
    肖照山答說:“夫妻間為什麽不能談?肖池甯是我們的兒子,我們過去不也沒和他一起生活?”
    屋子裏頓時陷入了沉默。
    好幾分鍾後,在肖池甯等不耐煩之前,池凊終於再次開口,她問:“所以?你要和我離婚?”
    肖照山說:“如果這樣我們都能過得好的話。”
    池凊諷笑道:“你別跟我說,你今天才幡然醒悟,這二十多年你過得並不好,我們其實不合適。”
    肖照山停了半晌,平聲道,“挺好的。隻是我最近才發現,原來可以更好。”
    肖池甯在門外高興得差點來一段口哨。
    “是誰?”池凊突然尖聲逼問道,“你到底看上了誰?!”
    “是誰,”肖照山把前幾天曾被肖池甯質問過的問題重複給了池凊聽,“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把這個家變成了這樣。”
    “你在怪我?”
    肖池甯耳邊冷不丁響起一連串沉重的巨響,像是什麽東西倒在了地上,什麽東西被砸到了門上。
    池凊發了瘋一般,不顧形象地在深夜高聲怒罵:“你他媽少顛倒黑白,把變心說得那麽冠冕堂皇!肖照山,我不欠你的!”
    “我什麽時候說你欠我什麽了?”肖照山似乎歎了口氣,“如果非要這麽算,我也不欠你什麽。”
    “你當初說擁有一家上市公司是你的夢想,我毫不猶豫就把稿費和拍賣的抽成統統拿給你去創業,從我媽那兒借了幾十萬供你周轉,鼓勵你放手去幹;包括那年,你生完肖池甯去澳洲療養,我剛從牢裏出來,什麽要緊事都還沒來得及做,就先呆在家裏照顧了他一年。”
    肖照山坐過牢?肖池甯不禁詫異。
    “池凊,我從沒向你保證過什麽,但起碼這一點,我可以問心無愧地保證。”門裏的肖照山繼續道,“那就是,我曾經很想和你經營好這個家。”
    池凊沒再砸東西,而是嘲笑起他的“問心無愧”:“別人家的老婆天天擔心自己老公不著家在外麵亂搞的時候,我還在偷偷慶幸呢,以為我們選擇的生活方式是對的,以為你不會像那些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男人一樣,吃了一兩回香東西就嫌棄起自己家裏的糟糠妻。是啊,肖照山,都是我的錯,我合該當個全職主婦,在家洗衣做飯伺候你,合該把肖池甯打掉,免得捆住你要大展宏圖的手腳,合該在你為了外麵的賠錢貨跟我鬧離婚的時候,二話不說立刻拿出離婚協議書簽字。”
    肖照山始終平靜的語氣總算起了點波瀾。
    他不悅道:“你還是沒明白問題出在哪兒。就算你沒生肖池甯,沒出去上班,我們依然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遲早的事。”
    池凊又一次發起瘋來。肖池甯聽到了屋子裏突然傳來刺耳的玻璃破碎聲。
    她怒聲問:“所以呢!你告訴我啊,問題到底出在哪兒?!你說啊!”
    肖照山忍無可忍,直白道:“問題就在於!我們根本沒那麽恩愛!”
    他尾音發顫,肖池甯完全可以想象到他眉頭深鎖、牙關緊咬的模樣,仿佛就在眼前。
    距離似乎變近了,肖照山輕聲說著,一門之隔的他卻聽得愈發真切。
    他聽到肖照山說:“池凊,我們不要再假裝相愛了。沒必要,真的。”
    話音剛落,門就從裏麵被打開了。肖池甯從一時的怔愣中回過神來,連忙躲開,一抬頭仍舊直直地撞進了肖照山冷冽的目光中。
    “爸爸……”他尷尬地打了個招呼,目光卻不自覺越過肖照山,看向了後方的池凊。
    剛來北京的那段時間,他曾無數次想象過,池凊失去婚姻失去事業失去在乎的一切時會是什麽表情。
    他以為她會崩潰,會痛哭流涕,然後悔恨不已。然而現在,他失望地發現,池凊並不如她的聲音所表現出來的那麽驚怒和痛苦。
    她隻是靜靜地站在倒地的行李箱和屏幕摔得稀碎的手機旁,站在一片玻璃渣之中,筆直地望著肖照山的背影,胸膛不甘地起伏。
    她端莊的卷發絲毫未亂,八公分高的漆皮高跟鞋纖塵不染,眼睛裏還是有抹殺不去的神氣,緊繃的嘴角掛滿了打不倒的驕傲與自矜,肖池甯覺得沒意思透了。
    反倒是肖照山一身戾氣。
    “又去哪兒了?”他問。
    肖池甯收回視線,提了提手裏的滑板:“去試你給我買的新滑板去了。”
    “滾回去洗澡睡覺。”肖照山經過他,按下電梯下行鍵,沒有再回頭看池凊一眼。
    肖池甯轉身問他:“你呢?你去哪兒?”
    “你不用知道。”
    肖照山毫不留戀地走了,這兒沒人說話,樓道的聲控燈自動熄滅,徒留玄關的幽光照亮形同陌路的兩個至親之人。
    肖池甯看到電梯停在了負一層,便知肖照山是要去開車。他緊跟著按了下行,準備去追肖照山,門裏的池凊卻冷不丁叫住了他。
    “肖池甯。”她凜聲問,“你都聽到了?”
    肖池甯站在電梯門口,扭頭淡淡地看向她,點頭表示肯定。
    於是池凊恨恨地說:“那你來告訴我,你爸最近愛上了誰。”
    某一瞬間肖池甯很想挑釁地講出真相:是我啊,就是我,你的親生兒子。
    可他轉念想到前幾天肖照山那副要置他於死地的樣子,遂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無法否認,肖照山還是很在乎池凊,否則他不會屢次為了池凊大發雷霆。
    “為什麽問我,媽媽,”他沒什麽情緒地答,“我隻是這個家裏可有可無的人,我不知道。”
    池凊冷笑:“因為找不到你,他大半夜的打電話來罵我,你和我說你是可有可無的人?小甯,他不是教過你要誠實,你忘了?”
    肖池甯道:“他教他的,我活我的,我不是一直這樣?”
    池凊目光似劍:“你和你爸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自以為是。”
    “太客氣了,至少有媽媽你一半功勞。”肖池甯拉下臉,“更何況,我爸再自以為是,也不會將錯就錯欺騙自己還愛著誰。”
    池凊輕笑一聲:“將錯就錯?你也覺得我們的婚姻是錯的?”
    叮——電梯門恰好開了,肖池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徑直進了轎廂。
    出了住宅樓,他回身仰望那一格仍亮著的窗戶,一時分不清自己是被激怒了還是單純的悵惘。或者是,既沒他想象的那麽在乎,也沒他想象的那麽茫然。
    他一心念著肖照山。
    他低下頭,當即踩上滑板,疾馳向小區門口。
    肖照山出門的那一刻其實沒有想好要去哪兒,不過是某種人生經驗驅使他必須離開失去理智的池凊,離開那個不像家的家。
    他在畫廊裏不分晝夜地趕了五天的稿,說是心力交瘁也不為過,實在沒精力跟池凊無意義地相互指責和翻舊賬。
    就連今天下午接到她遲來的電話的時候,他都尚且沒有在這兩天攤牌的打算。他想休息,從身體到大腦都是。
    他讓瞿成把畫送去專門的工作室風幹之後,在辦公室裏抓緊時間補了三個小時的覺,然後就馬不停蹄地去機場接池凊,宛如往常她每一次出差歸來。
    爭吵卻不期然地爆發在回家的路上。
    起因是池凊向他道歉,說自己那天不應該對他態度那麽差。肖照山預感到了什麽,嚴肅地告訴她,本來就不是該談笑風生的事。
    不出所料,池凊下一句便說:“但也不至於衝我發那麽大火吧,人最後不是找到了麽。”
    從這裏開始,他就沉默了下來。
    車裏的氣氛霎時降到冰點,池凊閉了嘴,表情逐漸變得難看。估計她是忍了一路,回家把門一關才真資格地摔東西。
    肖照山很清楚,這麵鏡子注定要碎,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無法避免,無法粘合。歸根結底,是他已經無法忽視池凊的虛偽和自私,就得現在攤牌,一刻都等不得。
    他閉眼倚上車窗,揉了揉太陽穴,最終拿手機在北京另一端的一家四星酒店先訂了一周的客房。據他所知,池凊忙完這趟,起碼會在家呆上一周。
    他用導航找到酒店的位置,發動車子離開了地下停車場。然而剛出小區,他就看到了肖池甯抱著滑板,在路旁翹首以盼的身影。
    他暗暗歎了口氣,無奈的同時竟也得到了一絲安慰。於是他把車停到肖池甯麵前,打開了車鎖。
    肖池甯跳上副駕,把滑板放在兩腿|之間,主動問:“爸爸,你想去哪兒?”
    肖照山也問:“你來幹什麽?”
    肖池甯一邊係安全帶一邊說:“感覺你現在會很需要我,所以我就來了。”
    肖照山重新踩下油門,突然改了主意:“你想去哪兒?”
    “我嗎?”肖池甯抬頭看著他的側臉,真摯地答,“想帶你去樹林。”
    肖照山不相信地瞥了他一眼。
    果然,肖池甯隨之狡黠一笑:“——旁邊的下沉廣場。”
    “就是家長會那天你看到胡穎雪的地方,還記得嗎?”他望向前路,輕快地說,“這個點兒應該沒人了,特別適合父子偷情。”
    肖照山驀然生出了一種錯覺,好似肖池甯從來沒有煩惱。
    “那你還記得嗎?”他不禁問,“我們前幾天吵過架,我差點掐死你。”
    肖池甯頷首:“記得。如果那天爸爸你是做|愛的時候掐我脖子,我肯定沒那麽難受,說不定會爽哭的。”
    肖照山被他逗笑:“是不是除了我的肉體你腦子裏沒裝別的了?”
    肖池甯不以為恥:“當然有別的。比如你這五天幹什麽去了,你還生我的氣嗎,你真的要和池凊離婚了嗎,你和她離了婚要不要跟我一起過,我們什麽時候搬出來,新家選在哪裏比較好,你喜歡什麽裝修風格,喜歡睡什麽硬度的床墊和枕頭,喜歡什麽味道的沐浴露……”
    “總之!”肖池甯說著說著就哼起了歌,“腦袋都是你,心裏都是你,小小的愛在北京城裏好甜蜜;念的都是你,全部都是你,小小的愛在北京城裏隻為你傾心。”
    肖照山這下能確定,他這個當爹的被當兒子的哄好了。
    “你唱歌還挺好聽的。”他打著方向盤,做了個簡短的評價。
    “還有。”肖池甯定定地看著他,低聲問,“爸爸,你真的坐過牢嗎?”
    肖照山嘴角的笑漸漸消失了。
    肖池甯頓了頓,又說:“你不想回答沒關係,以上那些對於當下來說都不重要,你不用立刻告訴我。”
    他拉開安全帶,從椅子上蹭起身,突然在肖照山的右臉上親了一口。
    肖照山沒想到他會來這麽一出,下意識降低了車速略微吃驚地看向他。
    “現在最重要的是讓你知道,你選的滑板和你都特別好,”肖池甯回望他,笑得很甜,“謝謝爸爸,我很喜歡。”
    肖照山內心越是洪水泛濫口頭就越是說不出好話。他一時失語,麵無表情地轉過頭繼續看路。
    半夜路上沒什麽車,十分鍾不到他們就抵達了目的地,肖池甯學校附近的下沉廣場。
    如他所說,廣場上看不見半個人影,肖照山仗著沒人貼條,把車隨意地停在了路邊,和他一起來到廣場中心。
    肖池甯難得活潑,像隻出了籠的小鳥,踩著滑板一圈圈兒地炫技,偶爾跳躍偶爾在空中轉向。
    肖照山獨自爬到台階的最高處,挑了塊相對幹淨的地方坐了下來。
    他本想抽兩支煙,結果一摸褲兜才發現,出門太急壓根兒沒帶上煙和打火機。於是他索性伸長了腿,什麽也不做,始終盯著肖池甯靈巧的身影。
    慘淡的路燈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寂靜的街道上,除非車輛駛過,不然隻聽得見滑輪向前與落地的聲響。這一瞬間,肖照山終於發覺了荒謬之處。
    世上有多少個肖池甯,會在得知親生父母感情破裂即將離婚之後表現得如此雀躍呢?甚至連他自己,也覺得肖池甯的反應順理成章、理所當然。
    這是不是從側麵應證了,他決定向池凊提出離婚是無比正確的選擇?因為他們大概真的是世界上最差勁的父母之一,是世界上最該分手的夫妻之一。
    肖照山由內而外地平靜了。在這樣的夜晚裏,疲憊與餘怒都不值一提,矛盾和掙紮都煙消雲散。
    肖池甯停下來衝他招手:“爸爸!”
    肖照山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聽到了。
    “你下來。”肖池甯說。
    肖照山起身,依言走下台階來到他麵前:“幹嘛?”
    肖池甯把滑板推到他腳邊:“你會滑滑板嗎?”
    “不會。”
    “很簡單的,我教你。”
    “我有說我要學嗎?”肖照山踩住滑板另一端,讓它滑回肖池甯那邊。
    肖池甯又把它推過去:“你滑一次就會喜歡上的,試試唄。”
    肖照山拿腳尖抵住滑板,不讓它過來:“不試。”
    肖池甯加大腳力與他抗衡:“你買得特別好,硬度97a的輪,最適合在這種路麵滑,體驗一流,確定不試試?”
    肖照山隻覺得四十多歲的人玩兒這個很滑稽:“我出了錢還得出力,什麽道理。”
    “在板子上吹吹風,什麽煩惱都會不見的。爸爸,相信我。”
    “那你的煩惱呢,都不見了嗎?”
    “嗯,至少現在是。”
    肖照山心裏一片熨帖,腳上猛然鬆了力。
    肖池甯卻沒來得及收腳,滑板就這麽被他蹬出了幾米遠。身下頓失支撐,他出於慣性打了個趔趄,直接迎頭倒向了前方。
    肖照山得逞,不慌不忙地抬手接住他,攬著他瘦削的背將他穩穩地擁入懷中。
    “嚇我一……”肖池甯仰起臉,意欲質問他為什麽不提前說一聲。
    然而肖照山已早有準備地低下頭,精確地找到他的嘴唇,深深地吻住了他。
    原來被愛是這樣的感覺。像在滑板上享受風,還像從枝頭翩然落下,歸根化泥變作塵,永遠在肖照山身邊。
    肖池甯在閉上眼的前一刻這樣想。
    他們相擁在下沉廣場的中央,相擁在快要入冬的北京一夜裏,忘情地吻了又吻。直到即將忘記人類該如何呼吸之時,他們才鬆開了彼此。
    肖照山揉著他的耳垂,垂眸笑道:“這才是我消除煩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