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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肖照山以邀請展覽嘉賓的名義給中井酒業打去了電話。聲音甜美的辦公室秘書卻告訴他,嶽則章上周飛去法國考察了。不僅如此,公事結束之後他在國外還有私人行程,估計要翻過年才會回國。
    如此一來,他便單方麵失去了和嶽則章聯絡的資格。
    肖照山為此心情不佳數日,偏得隱忍不發,繼續幫正逍遙自在度假的嶽則章做事。於是遭殃的就成了肖池甯——
    的屁股。
    他們在十一月下旬正式從原來的小區搬了出來,住進了新家。
    新家不是躍層,兩人第一次居住在同一個平麵上,第一次每晚在同一張床上入睡,第一次,幾乎每天都做|愛。
    因此,複學了的肖池甯時常帶著一身吻痕去上學。
    新同桌是個滿臉青春痘的瘦子,總愛用不懷好意的揣測目光打量他,以及他脖子上零星的紅。
    被當麵視|奸兩天後,他終是不耐煩地把筆一扔,踹了他的桌子腿一腳,拋出一句:“沒見過皮下出血?好看麽,沒看夠的話要不要我脫光了給你看?”
    班上的流言蜚語頃刻間從他到外麵縱|欲嫖|娼,變成了他因痛失心愛的學霸女友,終日茶不思飯不想,在憂鬱中憔悴消瘦,甚至營養不良,缺乏維生素,出現了嚴重的皮下出血的症狀。
    周遭原本戲謔、鄙視的目光霎時換上了同情的濾鏡。
    班主任聽見了一些風聲,卻沒空去管什麽個人作風問題。她把肖池甯叫去談心,話裏話外也沒有關心他身心健康的意思,而是全程在苦勸他走藝體生這條路。
    當天肖池甯放學回家做好晚飯,在餐桌上問了肖照山對他到底要不要參加今年高考的看法。後者停下筷子,突然問他願不願意出國。
    肖池甯聞言,臉色肉眼可見地迅速變差。他盯著肖照山,斬釘截鐵道:“不願意。”
    肖照山預先猜到了這個答案,沒繼續堅持,重新拾起筷子吃自己的飯。可肖池甯還耿耿於懷。
    “爸爸,你什麽意思?”
    擔心你的意思。
    “隨口一說,吃飯。”
    肖照山說不出口。
    他隻是直覺池凊被調查和嶽則章的消失背後另有蹊蹺。與此同時,這種蹊蹺帶給了他巨大的危機感。
    明年注定不會太平,注定要放手一搏。而放手一搏的前提是沒有後顧之憂。
    肖池甯就是他最大的憂。
    二十年前,在他還發自肺腑地叫嶽則章“老師”的那個時候,他曾經親眼目睹過嶽則章兵不血刃的手段。
    受害者是他安插在區檢察院的眼睛,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書記員,卻因為私下收了別人的幾千塊好處,就被他指使手下故意透露的“高收益”期貨給騙得家破人亡。
    九十年代末的六十萬不是六十萬,是一條可以在家裏的客廳上吊的人命。
    嶽則章問他怎麽看待這個書記員自殺的選擇,二十一歲的肖照山答:“可惜。”
    “怪了。”嶽則章把擦拭好的玉器關進展示櫃裏,一邊取手套一邊說,“自古以來中國人好像就有一套根深蒂固的偏見,覺得君子常佩玉,小人才穿金,殊不知玉跟狗一樣看主人。”
    肖照山放下茶杯,笑了笑:“我不玩兒玉,老師您直說吧。”
    嶽則章坐回桌後的轉椅,目光仍流連於那件玉貔貅,歎氣道:“照山,剛買回家的新玉是要認主的。兩者建立聯係後,主人心浮氣滯,玉也黯淡無光,主人警醒開達,玉就通透漂亮。”
    他從衣領裏拉出一個吊墜給肖照山看:“這枚玉佛我戴了七年。原
    本是塊不錯的薯色獨山玉,這兩年卻被我養出了泛紫的細小裂痕,這說明我遠不夠沉靜。”
    他把玉佛塞回衣領下,意有所指地說:“一個人如果養不好自己的欲,便會被欲拋棄。可惜嗎?當然不可惜。總好過有一天這欲吞了天地,讓太陽底下無辜的你我受牽連。”
    肖照山回味了許久,才明白這位小小的書記員必須去死的原因。
    幾千塊對嶽則章而言本微不足道,超出他限製的欲望,才是令他難以容忍的根本。
    “謹慎能捕千年蟬,小心駛得萬年船。”嶽則章適時地表現出了“為人師”的一麵,“照山,你記住,人不僅要向前看,還要往裏看。無論什麽事,我們第一眼看見的永遠是表象,絕不是最後的真相,更不是本質。判斷它們需要的不是耐心,是滴水不漏的決心,要麽讓所有人都被表象蒙蔽,要麽讓真相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肖照山的確如他所言,將這番話記了很久。
    現在他也有了對生活的單純欲|望,若嶽則章認為這種欲會妨礙他的欲,勢必會像當年謀害無意背叛他的書記員一樣,要麽讓所有人都不再相信他的話,要麽讓他再也無法開口說話。
    在肖照山的印象中,那個書記員上吊後,報紙大方地分了一整個版麵給他和他的死亡。內容他從未細看,身邊的輿論卻已足夠讓他知曉嶽則章此舉的目的。
    幾乎所有人都一邊倒地罵那人死得活該。
    是身死名裂,是活著的人也永無出頭之日,是對一個分崩離析的家庭一刀刀的淩遲。
    肖照山不想成為這樣。可他不知該怎麽和肖池甯講。
    各懷心事地吃完晚飯,肖池甯突然提議一起去小區附近的商超買明後天要吃的菜。
    他坐在沙發上滅了煙,問:“高三不用上晚自習?”
    肖池甯在他身上蹭幹手上的水,白了他一眼:“被你破壞了心情,不想去。”
    “我也不想去買菜。”肖照山道。
    肖池甯瞪他:“不,你想。”
    肖照山知道跟他逞口舌之快是浪費時間的事,所以他還是從沙發上起了身:“好,我想。等我上去換身兒衣服。”
    肖池甯給了他一個吻:“嗯,心情好一點兒了。”
    商場離家不遠,肖照山沒有開車,肖池甯也沒有滑滑板,兩人慢悠悠地散步過去。
    路上肖池甯的嘴巴就沒停過,評價完肖照山剛拍賣出去的新作,又八卦地問他買主是誰:“二百三十一萬,哪個冤大頭這麽闊?”
    肖照山心道,就是他自己。
    “一個老主顧。”他最後說。
    “那他對你夠長情的啊,這麽多年都沒把你給忘了,你一複出就來捧場。”
    肖照山望著街對麵紅燈上的小人,單手插兜道:“是啊,這麽多年過去,他都沒把我給忘了。”
    肖池甯扭頭看他,眼底一片興致盎然:“該不會是爸爸你以前的小情兒吧?”
    肖照山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沒事兒,我不在乎。”肖池甯自問自答,“反正他送給你的錢你還是會拿給我花,我最爽。”
    肖照山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想:“如果我說我不僅沒掙他一分錢,還得自己倒貼時間跟精力呢,你是不是更爽了?”
    肖池甯沒明白;“什麽意思?”
    肖照山頓時覺得很沒意思。
    綠燈亮了,他把手從褲兜裏拿出來,牽起肖池甯的手走上斑馬線:“等你長大就懂了,奸商也不是那麽好當的。”
    肖池甯以為他言下之意是為了製造話題請了
    托兒,不曾料想過其中還有別的曲折。畢竟他發表作品那天,微博熱度差點兒把一線流量小生新拍的電視劇給壓下去一頭。
    他隻是發現,肖照山承認自己是奸商的時候居然挺可愛的。
    “爸爸爸爸爸爸,”他伸長了脖子,一聲疊一聲地在肖照山耳邊念叨,“池凊手上那塊表我什麽時候才能擁有?”
    肖照山麵不改色,還是那句老話:“你做夢。”
    這邊兩人並肩逛著超市,那頭有六小時時差的嶽則章正在法國的酒店裏泡功夫茶。
    那位陪他在日料店見過肖照山的助理就站在案邊,捧著筆記本低眉順眼地向他匯報國內董事會的各項商議和上百處暗哨近日的動向。
    “房山特批區開始動工了。十七號昨日入賬五百萬,三十五號昨日入賬一百七十萬,八十一號入賬三百六十四萬,一切正常,資金供應沒有出現異常浮動。”
    嶽則章給案上的兩個小杯斟滿熱茶,邀請他坐下來邊喝邊說:“一切正常就表明總有地方不正常,隻是我們還沒察覺。等我們真正察覺了,什麽都晚了。”
    助理不勝惶恐地在他對麵盤腿坐下,放下筆記本雙手恭敬地接過茶杯:“嶽總,我們安排在暗哨裏的人沒有上報任何非常規動向。”
    “數字最能欺哄我這種老人家,聽著是高興,裏麵的水分可不少。給他一千萬還我六百萬的事發生得還少麽。”嶽則章垂眼吹開嫋嫋霧氣,問,“十七號是誰來著,五百萬不少啊。”
    助理答:“是那位青年畫家,肖照山。五百萬包含了新作拍賣收入、展覽收入和其他畫家作品在畫廊寄售的收入。”
    “原來是我的照山,我都差點忘了,他的編號還是我當年特地從我生日裏選的。”嶽則章啜著茶,堪稱慈祥地笑了笑,“他什麽都好,從不沒浪費我的血汗錢,了。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善良了。”
    “年輕人費心幫我做事,我這個長輩總不能沒點兒表示。”他放下茶杯,用熱毛巾擦了擦掌心,平淡道,“池凊前不久不是遇上了檢查?你讓人去稅務局一趟,幫她擺平這件事,別讓我的照山操心得睡不上一個好覺。”
    助理憑記憶說:“嶽總,檢查這周一剛結束,池凊自己已經應付過去了。而且——”他好心提醒,“據那邊的人說,池凊前段時間在找民事律師,似乎是準備和肖照山離婚。”
    嶽則章灰白的眉毛一挑,語氣驀然嚴厲了:“這就是你說的‘沒有任何非常規動向’?”
    助理欲言又止:“我以為這是他們的家事,不足掛齒,所以……”
    嶽則章臉色陰沉地沉默著。半晌後,他朝那杯一口沒動的茶抬了抬下巴:“小李,怎麽不喝?”
    李助理趕忙抱杯喝了一口表忠心:“嶽總,是我托大了,我會讓他們仔細跟進的。”
    嶽則章把毛巾扔進藤筐,從案邊起身來到落地窗前。
    窗外是陰雨綿綿的巴黎,他望著那一朵朵渺小的、五顏六色的傘,沉聲指示道:“去查,舉報池凊的究竟是誰,她為什麽一聲不吭地要和肖照山離婚。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們要怎麽分割財產,肖照山名下有多少投資劃到了池凊名下。讓十七號附近的暗哨都緊張起來,等你把他們的動機挨個查清楚了再說下一步的事也不遲。”
    “明白。”李助理頷首。
    嶽則章背著雙手在窗前凝望片刻,最後仍是閉上眼,情不自禁地歎聲道:“哎,我的照山似乎沒我想象的那麽善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