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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照山當然不可能把賬本交出去。
他和嶽則章虛與委蛇幾個回合,雙雙耗盡了耐心,後者掛電話之前隻警告了一句:“照山,都是當爸爸的人了,別跟個三歲小孩兒一樣天真。”
肖照山回:“嶽老師,您也是當外公的人了,別總跟井底之蛙一樣自以為是。”
戰爭便是從這一刻起打響的。
撕破臉皮後,誰也沒必要再給誰麵子。肖照山第二天一早就繞過了瞿成,直接去紀檢委遞交了材料,並且在自己的個人微博上同步發表了連夜撰寫的訴狀,將中井酒業販|毒、洗|錢、濫用職權等罪行條分縷析地列了個明白。
結果在意料之中,紀檢委以程序不合規之由拒絕受理他的投訴,微博熱度也反常地降了下來,幾乎處於被全屏蔽的狀態。
但他前段時間和大大小小的ko們打過交道,也通過複出造勢的活動摸清了當今網民的一些心理。
他們關心這個畫家為了站在正義的一邊,一度放棄了夢想的淒慘故事,關心那個政商的私生活秘辛和堪比電影情節的傳奇人生,遠勝過關心切己的政治,關心他者的利益,關心孤注一擲的真相。
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看到他們所期待的。
肖照山坐在一間茶室裏,用筆記本電腦寫了逾三千字的通稿。他寫嶽則章當年為何棄政從商,寫他斂財數億房產遍地,寫他如何用一句謠言逼死了一名檢察院的書記員,寫全國上百個暗哨如何為他一人賣命,隻字不提所謂的呼籲和請求。
中午十二點,上班族午休,學生們下課,天時地利人和。他把成稿發給相熟的營銷號,意圖讓他們來操作。但各大傳播公司多少聽聞了早上的風聲,沒人真的敢接,可他們又覬覦這個大流量,不想輕易回絕,幹脆和他打起了太極。
肖照山猜遠在法國的嶽則章這會兒才剛醒,並不十分著急。他品著茶點,鼠標一按,隨手拉了個微信群,接著把稿子往排名更靠後的公司扔。
廣撒漁網的好處是,總能網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魚苗蝦米。一戰成名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唾手可得,心動的人勢必不在少數。
很快,肖照山便收到了好幾個小公司遞來的橄欖枝。他一一應下,且給予了他們極大的發揮空間。
不消十分鍾,這篇稿子就登了網。幾個公司措辭相似,上百個小營銷號你轉我我輪你,三兩下就讓“中井醜聞”的詞條重新爬上熱搜榜。
話本小說,字字趣味,讀來驚奇。早晨沒等到事件下文的看客們找到了新的討論陣地,紛紛被勾起興趣自覺貢獻熱度。根深蒂固的仇富心理占據上風,輿論一邊倒地指責中井不幹淨。
事態按肖照山原本所構想的發展著,一切亂中有序,並未操之過急。
董欣卻還是放心不下,午飯都來不及吃,就匆忙趕到茶室來跟他會合,一副非得守著他才能安心的架勢。
嶽則章大概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出手,公關和栽贓都來得晚了些。
中井的回應文案反複強調這是同行的惡意競爭,將訴諸法律維護自身清白。肖照山不屑一顧,靜靜地等待嶽則章真正的反擊。
北京氣象局今早八點發布了大雪預警,可午後的雪花仍是稀稀拉拉的,落到地上就變成一灘汙水,任人踐踏也留不下任何腳印。
他等了半小時,漸漸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又無法當著董欣的麵表露出來,隻好續了一壺生普洱,特地開啟了別的、無關緊要的話題。
然而沒聊幾句,董欣就看穿他的忐忑,也心慌慌地擱下杯子,連連問他是不是遺漏了重要的環節。
“快四十分鍾了,”肖照山望著窗外,眉心
微皺道,“這不是嶽則章的效率。”
董欣猶疑著問:“你原來預想的,是什麽樣?”
肖照山收回視線看向她,答:“他會把責任推到我身上,然後和我撇清關係。”
董欣握緊了茶杯:“怎麽推到你身上?”
“爆出十七號的販|毒記錄,移花接木把賬目挪到畫廊裏來,讓我接受調查,把我整進監獄。”肖照山說,“他既然能同意我管賬本,就有辦法逼得我永遠翻不了身。”
“但是現在除了中井官方,他還沒有動作……”董欣試著猜測,“會不會是我幫你把公司法人換了,他手裏捏著的東西就起不了作用了?”
肖照山拿不準,所以他沒有開口。
他在反複地想,從日料店與嶽則章重逢想到了這篇奪人眼球的通稿,從多日來的籌備想到了嶽則章可能的應對。明明沒有落人把柄的地方,明明沒有不周到的安排,可那股子愈演愈烈的恐慌就是纏繞心頭揮之不去。
董欣換了個角度思考這件事:“老肖,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是盡量保證自己的安全。如果嶽則章讓你來背這口黑鍋,你打算怎麽辦?你是確確實實幫他洗了錢的,真要查起來,你也逃不掉。”
“那個去了日料店的小警察可以證明我是被脅迫的,我現在掌握了嶽則章的犯罪證據,一旦定了他的罪,我就算立大功。”肖照山給自己斟了杯茶,心不在焉道,“隻是程序不那麽合法,順序有些顛倒而已。”
董欣鬆了口氣:“原來你當時說的讓他來做個見證是這個意思。”
肖照山飄忽的思緒由此回到了那個傍晚,嶽則章坐在他對麵,夾著一片河豚刺身,讓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是了,嶽則章的警惕心異於常人。他怕死,怕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他心狠手辣、睚眥必報,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肯放過一個。
他是真的會殺人。
倏忽間,肖照山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害怕什麽了。
“肖池甯……”
他顧不上這會兒高三是在午休還是已經在上課,拿起手機就立刻按下了肖池甯的號碼。
董欣尚未看懂他眼裏的驚慌,還在問:“池甯怎麽了?”
肖照山無暇回答,他聽著從手機裏傳來的鈴音,心猛地懸了起來,好似直墜深淵,被加速度拽著下落。
為什麽不接?
是不是嶽則章找過去了?
他前幾天究竟為什麽要答應肖池甯想上完這一學期再回家準備作品集的請求?
明知道是特殊時期,他為什麽不把人帶在身邊隨時看著照顧著?
如果情況真的往最壞的方向發展,他該怎麽辦?
不過八聲“嘟”,肖照山的腦子已經轉了又轉,止不住地往令人膽寒的可能猜想。
所幸,在第九聲響起前,那頭終於接起了電話。
“喂。”肖池甯似乎剛睡醒,說話還帶著點氣呼呼的鼻音,“老東西幹嘛,我來廁所接的,有事趕快說。”
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肖照山緊繃的神情頓時鬆弛下來,語氣卻依舊嚴厲:“怎麽這麽久才接?”
“才午休完好不好。”肖池甯解釋,“要不是我被隔壁班在過道上拍籃球的傻|逼吵醒了,這通電話我都不一定能接到。”
肖照山又問:“早上有人來學校找過你嗎?”
肖池甯莫名其妙道:“誰沒事兒來找我?”
這就是沒有的意思。
肖照山慶幸:“我。”
“哦,你。”肖池甯放完水,拉起褲鏈去洗手池邊洗手,“
你來找我了?我怎麽不知道?”
肖照山隨口亂編:“午飯那會兒經過你們學校,想順便接你回家。”
“家長公然帶孩子翹晚自習就算了,”肖池甯笑他,“現在連下午的正課都不讓孩子上了,這麽好的嗎?”
“今天也別上晚自習了。”肖照山順茬說,“我六點鍾來接你,你請好假在教室裏等我,哪兒也不許去,等我到了給你打電話,你再出來。”
肖池甯甩幹淨手上的水,閑庭信步地往教室走:“我提前去校門口等你不行麽?坐教室裏好尷尬,萬一你有事耽誤了,我還得跟著上一會兒自習,這樣的話,翹課的意義在哪兒?”
“沒有什麽可耽誤的。”肖照山承諾,“我會準時到。”
肖池甯從他鄭重其事的語氣裏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肖照山隻叮囑:“上課別玩手機,別上網,省著電等我來接你。”
然而待他五點半趕到學校,肖池甯還是已經在校門口坐著了。
肖照山隔著擋風玻璃看到他坐在自己的滑板上發呆,一臉的茫然和惶惑,活像隻被人遺棄的小狗,心情瞬間複雜起來。
他把車停到肖池甯麵前,短促地按了按喇叭。肖池甯隨即一愣,抬頭間表情變了又變,最終定格在了若無其事的平靜上。
肖照山微惱地質問他:“不是說了在教室裏等我?”
肖池甯讓滑板立於兩腿|之間,扭身係上了安全帶:“沒心情上課,不如早點出來。”
肖照山不敢想象,要是嶽則章真動了殺心,要是自己沒有提前來,肖池甯會陷入怎樣致命的險境。
憤怒來得有理可循,他盯著肖池甯,諷刺道:“你什麽時候有心情?”
肖池甯同樣盯著他,火上澆油地說:“什麽時候都沒心情。”
肖照山攥緊方向盤,逼自己發動了汽車,才堪堪忍住揮拳頭的衝動。
“好啊,那你從明天起就別上學了,在家老實待著吧,待到死。”
肖池甯仍是無動於衷:“嗯,我死了你就輕鬆了。”
話音剛落,車子便一個急刹停在了校門外的那棵槐樹底下。
肖照山額上青筋暴起:“你有種再說一遍。”
肖池甯的確有種:“我說,我死了你就輕鬆……”
“啪!”
突兀且響亮的巴掌聲中斷了其他聲音,車廂裏一時安靜得落針可聞。
肖照山憋著一肚子氣,幾乎恨不得把肖池甯趕下車讓他自生自滅。但衝動過後,視線一撞上他臉側鮮紅的那一片,他的心腸又止不住地發軟。
但此時毫無台階可下,道歉對他來說尚屬生疏,他當即移開了眼睛,不再看那枚掌印,一言不發地驅車轉上了馬路。
肖池甯用舌頭頂了頂發麻發燙的臉頰,垂著眼眸低聲說:“爸爸,我看到新聞了。”
他扭頭看向窗外,雲淡風輕地問:“你以為你不說我就猜不到麽,那天就是他吧?中井的嶽則章。”
肖照山清楚他口中的“那天”指的就是跨年夜,但他不想回答任何與之有關的問題。
說是和肖池甯較勁也好,為人父的自尊心也罷,於情於理他都不願意讓一個還沒成年的高三生來操心這些晦暗的事。
或者,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他不願意讓肖池甯知道他從數年前延續至今的,自己的荒唐和失敗。
“跟你沒關係。”他隻能說。
肖池甯竟很是理解地笑道:“你都怕我死了還跟我沒關係?”
沒等到回答,他又
問:“現在你還在替他做事嗎?”
肖照山陡地生出了破罐破摔的想法:“如果我說是呢。”
“還在幫他做賬,幫他洗|錢?”
“是。”
肖池甯笑意更深地點了點頭:“了不起,大人都了不起。”
肖照山無話可說。
肖池甯突然敲了敲窗舷:“靠邊停。”
肖照山踩了腳油門,黑著臉提速:“你要幹什麽?”
肖池甯怪異地看向他,理所當然道:“當然是買菜啊,不然呢?”
肖照山再次失語。
“我估計你這段時間去不了畫廊,我這段時間也去不了學校了,不多買點菜囤著,難不成蹲家裏喝西北風?”
肖照山愈發後悔自己方才的衝動之舉。肖池甯分明有理由比他更生氣,為他的隱瞞,為他的遷怒。偏偏肖池甯沒有。
他內疚不已,輕聲回答:“不去超市了,菜吃完了就叫外賣吧。”
晚上六點半,在路上堵了二十分鍾的兩人剛到家,池凊的電話便火急火燎地來了。肖照山這次沒有回避肖池甯,坐在沙發上接起了電話。
池凊先是劈頭蓋臉把他罵了一通,說記者堵在她公司樓下不走,肖照山一直聽著,不置一詞不駁一字。
“離婚聲明我已經發了,剩下的爛攤子我沒法兒替你收拾,你自己看著辦。”臨了,池凊才拿出勸說的語氣,“肖照山,該服軟就服軟,該認輸就認輸,大不了把畫廊給他,別賠了夫人又折兵。我不想過幾天在新聞裏看見你入獄的消息,到時候我可能會忍不住幫你。但重蹈覆轍真的很難看。”
“謝謝你的忠告。”自始至終他不過隻應了最後那一句,“我不會重蹈覆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