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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頓餃子吃下肚,年味兒就出來了。連下了三天的雪湊巧也停了,肖池甯的心便跟著不安分起來。
    董欣為這餐餃子特地請了半天假,下午沒什麽正經事忙,難得悠閑,就想帶幹兒子出去透透風,順便置辦點年貨。
    她晃到廚房門口,問叼著根煙洗碗的肖照山:“老肖,我帶池甯去歡樂穀玩兒,你一起麽?”
    肖照山抬頭望了望小窗外:“這麽冷的天兒,去歡樂穀?”
    董欣替肖池甯爭取出門的機會:“人多,擠著暖和。快點兒,去不去一句話。”
    “你們去吧。”肖照山咬著濾嘴,模糊地說,“記者盯得緊,我去會掃興。”
    董欣揶揄道:“也是,畢竟大畫家。”
    肖照山擰著眉毛回頭盯她,董欣趁他發難前踱回了客廳:“池甯,你爸同意了。走,幹媽帶你浪。”
    肖照山濕著手把煙從嘴裏拿下來,高聲道:“注意安全,有事給我打電話。”
    肖池甯換了身衣服,臨走前還來廚房交代他:“爸爸,洗完碗記得擦灶台,濕的碗筷放外麵別馬上放進櫥櫃,不要動簸箕裏的韭菜,擱那兒我晚上回來切。”
    他抬起腿穿上最後一隻襪子,催促道:“有要扔的垃圾嗎?趕快給我,我正好帶下樓。”
    全然沒有對他不能同去的惋惜,肖照山心裏不是滋味兒。
    “待會兒我知道扔。你把今天的藥吃了再出門。”
    “幹媽!我好了!”
    然而肖池甯聽完前半句就噠噠噠地跑遠了,跟隻被放生的小鳥一樣迫不及待。
    肖照山留在家裏灑掃辦公,一個人歸置書櫃,一個人聯係國外的房產經理,一個人整理錄音證據,一個人瀏覽網上的評論。
    過去獨處時的安寧與享受不見影蹤,取而代之的是心神不寧、坐立不安。他理性上知道歡樂穀人流量大,嶽則章無機可乘,但感性上卻仍不願肖池甯離開他的視線哪怕一秒鍾。
    於是董欣隔半小時就會接到一通查崗電話,一次問他們到了嗎,一次讓她帶條煙回來,一次提醒他們晚上可能要起大風。
    董欣實在煩了,幹脆在微信裏開了位置共享,向他實時直播排項目、買飲料、去商場裏逛街。
    晚上十點,浪夠了的倆人終於提著十幾個包裝袋回了家。肖照山聞聲從書房裏出來,臉色已經臭得不能看了。
    他拿著水杯,冷冷地問坐在沙發上拆新鞋的肖池甯:“眼睛邊兒上畫的什麽玩意兒?”
    肖池甯根本不怕,仰起臉開心地答:“彩繪啊。”
    肖照山走過去,捏住他的下巴,居高臨下地審視了一番:“畫的柳條和燕子?”
    肖池甯雙眼發光:“嗯,好看嗎?”
    肖照山鬆開手,不給他留麵子:“我用腳畫都比這個畫得好。”
    肖池甯哼了哼:“行啊,你用腳畫一個我看看,現在就畫。”
    肖照山放下杯子:“小意思,你把臉伸過來。”
    坐在旁邊休息的董欣受不了了:“老肖,不就是沒帶你一起玩兒麽,至於嗎?”
    肖照山覺得至於:“是誰說晚上回來包韭菜餃子吃的?現在幾點了?”
    肖池甯剪斷新鞋的標簽牌,問:“那爸爸你晚上吃的什麽?”
    “麵條。”肖照山如實答。
    肖池甯突然特別想親他一口,無奈幹媽還在,他隻能由下至上地望著肖照山,說:“哎,果然,你沒我不行。”
    他眼裏的挑|逗,順著蜿蜒至臉頰的細柳,爬上了肖照山的心尖兒。他恨不得立刻把肖池甯
    扒幹淨扔上床,拿顏料在他胸前、背後和腿|間畫滿春|宮圖。
    這麽想著,等董欣一走,他還真暗自開了兩支嶄新的五號畫筆。
    去煮宵夜補償人的肖池甯尚不知道今晚要遭罪,他剛端著兩碗枸杞銀耳湯從廚房裏出來,就撞上了坐在餐桌邊的肖照山如狼似虎的眼神。
    “幹嘛這麽看我?”他懷疑地停住了腳步。
    肖照山靠在椅背上,假正經地說:“過來,早吃完早睡覺。”
    肖池甯重新邁開腿,把左手那碗銀耳湯放在他麵前,真正經地宣布:“你這幾天抽煙抽太多了,臉色好差,所以我決定,接下來幾天做各種藥膳湯給你當宵夜。”
    肖照山一下又不大忍心待會兒往狠了弄他。
    最後他確實沒有往狠了弄肖池甯,因為他連弄都沒能弄成。
    和昨晚一樣,困意如山倒,他洗漱著洗漱著便嗬欠連連。躺上床後他本想看一會兒書提神,結果還沒等到肖池甯洗完澡,就撐不住睡著了。
    與之相反,嶽則章這幾天不得好眠。
    似此平凡香甜的夜離他越來越遠,光是整日出入公安局和紀檢委都夠他這把老骨頭受的了,更別說需再撥出時間和精力去收束暗哨、上下疏通關係。
    今次和上一回不同,二十三歲的肖照山是臨陣逃脫,四十一歲的肖照山是背叛了他。
    嶽則章一連兩天噩夢不斷,不是夢見自己背臨漆黑深淵,身前直對肖照山和麵目模糊的森羅大眾,就是夢見故鄉那座斷橋,他失足跌落,不停下墜,沒有盡頭。
    冷汗涔涔地醒來,天仍是那個天,地仍是那片地,他卻莫名看到了顛覆的危機。
    警察調查的重點不在於過去的舊案,而是他的個人投資和財產,擺明了要從金融犯罪的嫌疑下手。然而今天的質詢卻鋒芒一轉,變成了核實房山開發區的標的和工程開銷,仿佛一口咬定了他有地下錢莊,且通過這種途徑掉包了公款。
    百思不得其解的他秘密找來公安局裏的老部下探了口風,才知道是最初擬房山開發提案的人介入了。
    事情愈發棘手。他不在位多年,經營的人脈深入不到那兒去,隻能盡力“證明”錢的來源和去處都合乎規矩。
    銀行流水和繳稅記錄早就有所準備,他並不慌張,唯一值得擔憂的是,還有哪些深藏不露的人想看他倒台,要置他於死地。
    嶽則章近日苦心搜索,思考良久,依舊一無所獲。
    他一向不相信任何人,再忠心的暗哨他都防備得緊。肖照山答應回來做事之前,他就暗中安排了人手進行監視,要是前者起了不該起的心思,他能輕易地讓他成為一個道貌岸然的癮君子,一個人人誅之的販|毒犯。
    可即使是如此周密的布置,也在不察中告敗了。這遠在他意料之外。
    肖照山新公司的法人是如何變作瞿成的?瞿成是什麽時候暴露的?肖照山又是怎麽做到撇清責任、置身事外的?
    除了其後有更大的勢力相助,嶽則章想不出其它可能。
    偏偏他摸不到這股勢力的一丁點兒影子。
    短短幾天,中井內部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還駐紮在辦公室裏的高層和飛去世界各地忙著過年的股東們,紛紛要他給一顆定心丸。
    嶽則章深知他們的潛台詞,無非是想他認購他們手中的部分股份,主動擔責替他們止損。
    然而他的個人征信正懸在黑名單的邊緣,所有商業和出入境活動亦不能隱瞞警方,再有大動作必將迎來新一番調查,他不打算節外生枝。
    於是他連夜手寫了聲明和告公眾書,聲明寫給中井員工看,告公
    眾書寫給消費者看,一邊安撫軍心,一邊挽救自己和公司的岌岌可危的名譽,企圖暫時穩住局麵。
    但時機從一開始就站在了肖照山那邊,網民的口誅筆伐未曾因為這一紙聲情並茂的公開信就消停下來,反倒借勢掀起了新的熱度,針對隨之變本加厲。
    深夜輾轉反側之際,嶽則章循著線索恍惚想起,這“製造真相”的一招還是自己多年前教給肖照山的。
    顯然,肖照山學得透徹,運用得得心應手。
    嶽則章幾乎要氣笑了。
    他向來不信命,可事到如今,連他也不得不為所謂“命運”驚歎一把。
    他從寬大的床上起身,借著淺淡的月光摸到手機,熟練地換上另一張si卡,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那頭的人才接,語氣還有些不耐煩:“喂,誰?”
    嶽則章簡潔有力地說:“是我,嶽則章。”
    被手機振動吵醒的李助理反應了片刻,突然瞪大了惺忪的雙眼,不信邪地迎著強光再看了一遍屏幕。的的確確是沒存過的陌生號碼。
    他補救道:“嶽總好!抱歉,我不知道是您……”
    “不怪你,最近跟著我到處接受調查,是有些辛苦,早睡挺好的。”嶽則章的聲音裏甚至帶著柔和的笑意,“小李,現在清醒了嗎?”
    李助理連聲應下:“清醒了清醒了,嶽總有什麽事吩咐?”
    “一件小差事。”嶽則章輕描淡寫地說,“隻不過我怕今晚不交代下去我會睡不著。”
    李助理從床頭櫃上抄起眼鏡戴好,仿佛這樣就能聽得更清楚一般:“嶽總您說。”
    昏暗空蕩的臥室裏,嶽則章本該蒼老的眼眸中驀地流動過並不蒼老的野心和狠戾。
    “小李,也去給肖照山找點兒麻煩吧。”他緩緩道,“各種意義上的,麻煩。”
    肖照山知道嶽則章不會讓自己好過,卻不知道嶽則章竟然會繞過他,徑直拿董欣和池凊開刀。
    離除夕還有四天,欣榮被爆出了股東惡意操縱股票的醜聞,前一天,池凊新引進的生產線上的罐裝產品,被消費者以有食品安全問題的投訴理由告到了消協。
    這個年不太平,董欣急於肅清內部違規高層,池凊焦頭爛額地徹查著生產線質檢流程。肖照山無法坐視不管,卻也隻能在公關上下功夫。
    他開始在警方允許的範圍內接受專訪,以期換取一點人情,幫董欣和池凊博得媒體的一席好話。但每天和至少三個媒體周旋的下場就是,他無力再對嶽則章持續施壓。
    能構成威脅的真相不能透露半分,不痛不癢的場麵話倒是可以說一籮筐。肖照山嚐試了兩天才疲憊不堪地發現,嶽則章的目的已然達到了。
    有言道,言多必失,俗語講,沉默是金。同一個戲本翻來覆去地唱,看客們的興致遲早會消退殆盡。公眾對信息的敏感度峰值一旦過去,留下的除了厭倦,就是猜忌。
    他做了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董欣和池凊當然清楚這是出自誰的手筆。她們雖無意責怪肖照山,但也實打實地為此事壞了心情、毀了精力、背了黑鍋。
    池凊打電話告訴肖照山,公司方麵正在申請警方介入,電話這頭的肖照山“嗯”完一聲再無下文。
    池凊也不掛電話,良久後又問:“肖照山,你後不後悔?”
    肖照山由內而外地感到乏累,然而他從決定揭發嶽則章的那一刻起,腦海裏就沒出現過“後悔”二字。
    他抹了把臉,點燃盒子裏的最後一根香煙:“後麵嶽則章可能會接著搞小動作,要是抓不到潑你髒水的真凶,你
    幹脆花點錢,找個信得過的人來當替罪羊,別拖太久。”
    “憑什麽?”池凊嗤笑道,“我還上趕著給他送把柄?肖照山,你什麽時候這麽糊塗了?”
    肖照山不得不承認自己力不從心:“他的案子牽扯太多,一時半會兒結不了,我沒多餘的力氣跟他轉移戰場打消耗。”
    池凊說:“我們早離婚了,這事兒用不著你管。我來通知你,是想好心提醒你,別被他牽著鼻子走。”
    肖照山沒有答話。
    池凊停頓半晌,無奈道:“我話就說到這兒,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吧。反正你記住,活著最重要。”
    肖照山靈光一閃,這才想起可以向警方請求庇護。
    既然麻煩勢必將接踵而至,他起碼得未雨綢繆,提前護著尚未被波及的肖池甯。
    肖池甯沒能參加學校的一診考試,小年夜後更是沒機會踏出家門一步,整個人因此變得有些異常安靜和順從。
    肖照山這天晚上從書房裏出來倒水喝,見他對著爐灶上咕嘟咕嘟的雞湯發呆,心裏不是不愧疚。
    如果沒有這檔子事,如果不是他這個父親年輕的時候走過歧路,肖池甯應該還是個踩著滑板,迎著風,穿行於大街小巷、人山人海的十七歲少年。
    所以晚上他入睡前,強忍著困意,憐惜地將肖池甯吻了又吻。
    肖池甯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並不情衷地同他親熱,反倒抬手拍打著他的肩膀,輕聲勸:“睡吧,睡吧,明天會好的。”
    後麵他好像還說了什麽,可肖照山沒能聽清。他睡得太快,睡得太深了。
    按理來說,睡上這麽一覺,第二天怎麽都能神清氣爽一些。然而當他第二天醒來,頭痛的現象非但沒有好轉,反倒又一次加重了。不僅如此,他還感到了極度的口渴和惡心。
    他迷迷糊糊地想去夠手機看個時間,身子卻仿佛被鬼壓床一般動彈不得,腰也酸背也痛,手腳發麻得厲害。他皺著眉頭睜開眼,才發現自己壓根兒沒躺在床上。
    ——而是被綁住了手腳,正癱坐在主臥衛生間的地磚上。
    他低下頭看了看纏繞的麻繩,然後抬起頭,料定一般地望向靠坐在床邊的人。
    房間裏煙霧彌漫,肖池甯把煙蒂摁滅在他常用的煙灰缸裏,起身走進衛生間,蹲到他麵前,嘴角揚起了一抹熟悉的笑意,好似是要準備跟他一些無傷大雅的、帶顏色的玩笑話。
    “肖……池甯。”肖照山艱難且喑啞地叫了他的名字,卻不知道他們還能說些什麽。
    某種巨大且無形的悲哀,像身上這條一指粗的繩子一樣,勒得他舌根發酸、血流滯澀,口不能言、心不能跳。
    “終於醒了?”
    肖池甯用拇指摩挲著他的眼角,眷戀的目光從他的額頭逡巡到了下巴。
    肖照山多麽希望那是一種眷戀。
    “我等很久了——”可肖池甯卻輕快地叫他,“肖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