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字數:9518   加入書籤

A+A-


    事到如今,就算肖池甯說他其實是嶽則章的人,肖照山也不會覺得詫異了。
    他避開肖池甯的觸碰,眼周的紅色已消退了大半:“你被騙了,這種小玩意兒根本值不了那麽多錢。”
    肖池甯收回手,點了點頭:“我當然知道。”
    “但我能拿那種坑小女生的藥給你喝嗎?太掉價了。”他掏出方才一直把玩著的肖照山的手機,翻出相冊豎到他眼前,“肖老師看一眼呢,這個進口迷幻劑的效果怎麽樣?”
    肖照山掀起眼簾,冷冷地瞥向那塊手機屏幕。
    隻亮了一盞床頭燈的房間裏,兩個人側躺著相擁,任誰看都是正在忘情地接吻。
    被子堆在他們腰間,肖池甯赤|裸上身,露出後肩上字體似泣的英文紋身,而他身上鬆鬆垮垮地穿著睡衣,扣子被解開了三顆,印在鎖骨和胸膛的新鮮齒痕在橘黃色的光線下泛著若有似無的光。
    “構圖挺不錯的啊肖池甯,怎麽拍的。”肖照山諷道,“所以,我們昨天做了?當時我硬了嗎?”
    “不重要。”肖池甯把手機扔到他腿上,說,“重要的是池凊覺得我們做沒做。”
    肖照山笑:“手段太老套了,從哪部電視劇裏學的?”
    “好用就行。”肖池甯摸出那支已經有些褶皺的卷煙,含在嘴裏用打火機點燃,送到了肖照山唇邊,“你剛醒的時候我用你的手機把照片發給她了,我猜,要不了多久她就會聯係你的。”
    肖照山從不為難自己,沒有拒絕這支煙,叼過來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想起剛搬進這兒沒多久,某個周末的下午他坐在書房裏畫練筆,肖池甯則安靜地蜷在新買的懶人沙發上玩手機。
    突然,他跑過來說要錄入他的指紋:“我看其他情侶都得走這個流程,爸爸,我們也來唄。”
    他嫌棄道:“不來,我對你手機裏的東西沒興趣。退一萬步講,即使有興趣,我也不會翻你手機。”
    肖池甯未經允許直接抓起他空閑的左手,采集了他的食指指紋:“老東西你懂個屁!我是在表達我對你沒有秘密的意思!”
    他沒什麽所謂,隨肖池甯去了。結果肖池甯采集完他的指紋,又朝他攤開手。
    “還想幹嘛?”他開始趕人,“沒看見我在畫畫?”
    肖池甯勾了勾指頭:“你的手機,拿來,我也要錄指紋。”
    他起初不肯:“沒必要。”
    肖池甯便猛地趴到他背上,從後麵用小臂勒住他的脖子:“好啊老東西!你果然有秘密!說!是不是還和池凊藕斷絲連,瞞著我私相授受?”
    他被撞得往桌上一撲,連忙反手兜住肖池甯的屁|股:“小東西挺會用成語啊,怎麽語文才考八十多?我記得滿分是一百五?”
    “別轉移話題。”肖池甯咬了咬他的耳朵,“老實交代!”
    他大方地拿起一旁的手機解了鎖,往後懟到肖池甯臉上:“拿去拿去。從我身上下來。”
    肖池甯立刻閉嘴,把啃改作親:“乖。”
    原來這也是複仇計劃的步驟之一。
    他明白得太遲了。
    “你算錯了,”他看著肖池甯,說,“她沒你想象得那麽在乎。”
    肖池甯取下煙替他抖掉煙灰:“錯的是你。她問過我,你究竟愛上了誰,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把過濾嘴妥帖地放回肖照山唇間:“要是她知道這個人就是她的親生兒子……會很有意思的。”
    “肖老師,沒有什麽比懷疑自我更令人痛苦。”
    兩人語氣平和、動作親密,畫麵意外的觀感不錯,宛如世上最相愛的綁匪與人質。
    肖照山仰起頭,喉結上下滾動,吞吐了一番煙霧:“肖池甯,何必呢。”
    他垂眼乜向肖池甯:“你完全可以像胡穎雪那樣,拿把刀捅死我和池凊。”
    肖池甯坐下來,也給自己點了一支香煙:“她瘋了,我沒有。她要為別人的錯誤獻祭自己,我不要。”
    “那你把我捆成這樣是圖什麽呢?”肖照山咬著煙,笑得開懷,笑得肩膀聳動,“不會是單純為了和我聊天兒吧?”
    肖池甯豎起食指,示意他安靜:“最後的環節快到了,肖老師,耐心一點。”
    肖照山沒耐心,他厭倦透了。
    “當時池凊公司的稅務問題是你舉報的?”他一針見血地問。
    肖池甯頷首:“是啊,稅務局那破網站我研究了老半天呢。”
    肖照山吸了口煙,任帶有餘溫的灰燼自然掉落到胸口:“你去她公司就是為了找舉報的證據?”
    肖池甯嘲笑他的想當然:“我一個存在感基本為零的便宜兒子,何德何能去一次就找得出證據?說實話,那天我的確是打算去暗示她我倆有一腿的。”
    “實話?”肖照山不屑道,“你覺得我現在還會相信你口中的所謂實話?”
    “隨你。”肖池甯無所謂,他發自內心地得到了一種卑鄙的安慰。
    信任是雙向的,失信同理。兩方之間,不再相信另一方亦是不再相信自己,不信自己值得珍惜,不信自己可以痊愈,不信自己依然會愛。他樂於見到肖照山為之神傷,因為這表明,孤獨就快要成為陪伴他餘生的烙印。
    肖池甯對此深有體會。
    眾人皆道父母對子女的愛並非天經地義、理所應當,可做孩子的對父母的孺慕之情卻是命中注定。
    沒有誰生出來就痛恨父母,痛恨自己被迫降生在這個冷漠的人間。他敢保證,即使是最孤僻、最獨立、心腸最硬的孤兒,也曾一萬次地想象過未曾謀麵的父母的慈祥和善解人意,甚至不惜傷口撒鹽地為他們圓謊、替他們開脫。
    他起初還逞強地對肖照山說,他從來沒有想象過池凊。那是假話。他豈止不是沒想象過,事實上,他都要想象得痛不欲生了。
    十幾歲的學生眼裏的世界,像一個以自己為中心,以家人、好友為半徑的不透明的圓,再加上一點可遇不可求的熱愛與希冀,便足以遮罩住整個變幻無窮的遠方。
    那些輾轉反側追問蒼天的夜晚,那個懷疑自我迷茫試錯的童年,那段渴望擁抱和港灣的雨季,那些豔羨平凡反遭質疑的生活掠影——四十歲的肖池甯或許能付之一笑,十七歲的肖池甯卻做不到忘記。
    他忘不掉,他釋懷不了。可除了讓池凊和肖照山依次經曆一遍他自幼品嚐且多次反芻的孤獨和無望,他對更好的報複仍一無所知。
    新生活需要從了結舊恩怨開始。
    肖池甯臉上諷刺、得意的神情自此全部消退了,變成一片空白。
    肖照山吐掉煙頭,問他:“沒有證據,你是怎麽舉報成功的?”
    肖池甯答:“瞎貓撞上死耗子。拍一張她辦公桌上的報表,上傳、提交、確認、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你運氣挺好。”
    “一直如此。”
    肖池甯平靜地望著肖照山的臉,抬手把未滅的煙蒂嵌進他的肩頭:“我一直如此,萬事不抱希望。”
    睡衣被燒穿了一個窟窿,發出細微的“刺啦”聲,鎖骨下方猝然傳來一陣尖銳的、持續的灼痛,肖照山被這點火星燙疼了心髒,條件反射地埋下|身保護自己。
    他弓著背,咬牙問:“痛快了嗎……”
    肖池甯不答,維持著這個姿勢,自顧自地說:“該進行最後一個環節了。”
    肖照山抬起頭,凶狠地盯著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肖池甯鬆了手,麵無表情地拿起一直靜靜躺在地上的折疊式水果刀,拉出了鋥亮的刀刃:“我為今天修正了無數次計劃,你有多愚蠢才會以為我是一時衝動?”
    “明明我們可以有更好的解——”
    未及肖照山說完,肖池甯就高聲打斷了他。
    “我最後問你一次!”
    他指節泛白,用力握住刀柄,眼睛卻不相稱地紅了,顯得毫無殺意。
    “最後一次……”他深吸一口氣,硬是擠出了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你是不是寧願我從來沒有出生過,恨不得我死掉,從世界上消失?”
    他微啟雙唇,輕聲問:“是這樣嗎?肖照山。”
    若不是眼下手腳受縛,肖照山其實很想抱一抱他。
    此情此景,他全然忘記了經典文藝作品中那些頗具代表性的父與子形象,那些或依賴時間或依賴死亡的講和方式。他們太不一樣。
    他無法開口坦然地說“不是”,因為他曾經的確寧願沒有過肖池甯這個兒子。他如今可以給的答案應該是一個誠懇的擁抱和一句真摯的道歉,用交付自我的姿態去告訴肖池甯:你的存在不是沒有意義,至少,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我是這樣想過,但是——”
    但是,肖池甯聽不了“但是”。
    “夠了。”他梗著脖子,說,“我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肖照山始終望著他,堅持道:“但是,這也成為了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
    “後悔。”肖池甯低頭哼笑了一聲,“死人才懂什麽叫真正的後悔。”
    肖照山不在意他的狠話。他篤定肖池甯下不去手,因為他本質還是個心軟的孩子。
    “你記得嗎?我剛來北京沒幾天,就被你親手送進了派出所。”
    然而肖池甯摸了摸自己手上淺淡的傷疤,隨即舉起了刀:“那時候我渾身是血,狼狽得像睡在垃圾桶邊的一條狗。你知道那天之後我身上多了多少條疤嗎?”
    他指揮刀尖遊走在肖照山的身上,像個準備庖丁解牛的主廚。
    “你不知道,和我做|愛的時候也不在乎。”
    刀尖最後隔空停在了肖照山的右手手臂上,他用來畫畫寫字的右手,用來擁抱撫摸愛人的右手。
    肖池甯報出一個數字:“二十一。”
    他垂眼盯著肖照山的手臂,緩緩道:“該還了,肖老師。”
    肖照山聞言,突然笑了笑:“如果我挨完這二十一刀你就能忘掉過去,那還挺值的。”
    肖池甯一臉的憎惡:“我到死都不會忘。”
    肖照山收起笑,認定了一般:“你舍不得。”
    肖池甯似是無動於衷:“我沒有。”
    “為什麽不承認,其實你也想愛我。”肖照山試圖讓他清醒,“如果不是,你為什麽不這樣報複池凊?為什麽能忍受和我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這麽久?為什麽每次和我接吻的時候都那麽真心,每天醒來看見我都那麽滿足?”
    他逼視著肖池甯的眼睛,確鑿無疑地說:“你也愛我,所以才——”
    “我沒有!我沒有!”
    然而肖池甯已經怒吼著把水果刀捅進了他的上臂。
    他用恨不得把肖照山釘在牆上的力道抵著刀柄,腦海裏止不住地浮現出剛才他所說的那些畫麵。
    他們在下沉廣場上、在車裏、在家中的每一處地方接吻,在半夢半醒時靠近,無意識地汲取對方的體溫、依賴對方的擁抱,和天底下所有恩愛的情侶沒有任何不同。
    於是肖池甯終於切身地體會到了胡穎雪所說的,如果有一天她選擇去死,一定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無法停止愛。
    他愛肖照山,很愛,特別愛,愛到在無人所知的黑夜裏悄悄流眼淚,愛到最渴望,也最痛恨他。
    耳邊傳來一陣隱忍的呻|吟,肖池甯漸漸從恍惚中蘇醒。
    他低頭看見從刀身周圍溢出來,在肖照山的睡衣上洇出一大片紅花的血液,立時鬆了手,聲音顫抖地重複:“我沒有……”
    疼痛鋪天蓋地地湧進肖照山的大腦,使他有那麽短暫的幾秒差點分不清是頭更疼還是傷處更疼。
    室內開了暖氣,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冰冷的凶器的形狀,能感受到肖池甯決絕的力道,能感受到黏稠的血沿著重力向下,像條積少成多的小溪,流淌到他的手背與掌心。
    嗒,嗒。
    血滴在淺黃色地磚上,震耳欲聾,肖照山自己卻聽不見。宛如斷臂的劇烈疼痛後,更為綿長細密、無孔不入的痛苦控製了他的全部心神,讓他無暇分心去觀察其他。
    肖池甯眼睜睜看著他身形一晃倒在地上,看著他的臉色和嘴眼可見地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看著他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像被某個無形的惡魔扼住了咽喉,而他正在負隅頑抗。
    “你欠我的……”肖池甯死死地攥著拳頭,目眥盡裂道,“肖照山,這是你欠我的!”
    肖照山胳膊上還插著那把水果刀,他急促地呼吸幾輪,好不容易緩過了勁兒,才勉強掀起眼皮,虛弱地命令他:“把刀……拔下來。還有二十次,我數著。”
    肖池甯聞言,“噌”地站了起來,語無倫次地發泄道:“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嗎?!不可能!我不會忘的……我不可能原諒你們!”
    他在一塊瓷磚內來回走動,神色慌張:“那裏神經很多,貫穿傷會影響到手指的動作,以後你別想畫畫了。肖照山,聽見了嗎,你沒有機會畫畫了。”
    他突然站定在原地,抹了把臉,聲音兀地鎮定下來:“你得感謝董欣,是她告訴我的,你最愛的是畫畫。”
    他輕聲重複了一遍:“對,你最愛的是畫畫。”
    肖照山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彎了彎手指。果不其然,鋒利的神經痛割得他整條胳膊都莫名抽搐起來。
    “肖池甯!”他額頭抵著地磚,咬牙低吼,“你他媽就是個傻|逼!”
    肖池甯如入無人之境:“等等,我還做過什麽,讓我想想。”
    短暫的思考後,他揚起一個慘淡的笑容:“哦對了,我又騙你了。”
    “迷幻劑的確不值三萬塊。”他望著肖照山,笑便再難以維持,眼底逐漸泛起了淚花,“爸爸,我真的買過毒|品,就藏在那家酒吧裏,是去池凊公司的那天拿回來的。”
    肖照山扭頭盯住他,緩緩道:“肖池甯,你瘋了……”
    “別怕,我沒有吸過。”
    肖池甯繃著臉,從褲兜裏掏出了一個空蕩蕩的小型塑封袋,對肖照山下了最後的審判。
    “都放在你剛剛抽的那支卷煙裏了。”
    平地一聲雷,肖照山頃刻間失了語,大腦一片空白,好似身上的疼痛消失了一般,隻呆呆地望著他。
    “幻覺會讓你沒那麽痛的,如果你沒昏過去的話。”
    肖池甯解下戴在左腕上的、肖照山送的手表,揚手扔到他腳邊:“好好用下半輩子體驗一下‘戒不掉’是什麽感受吧,我前十七年已經受夠了。”
    “哦,還有。”他走到衛生間門口,又想起來,“其實我是上麵的那個,所以每次和你做|愛,我都覺得——”
    他皺了皺眉,一字一頓道:“很惡心。”
    肖照山仍陷在驚慌與挫敗感之中,沒有力氣回應肖池甯的話。他躺在地上,這一刻終於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大抵真的出了錯。
    他的兒子並不心軟,因為他連心都沒有。
    肖池甯穿上外套擋住染血的右手,腳下熟練地驅動滑板,宛如往常出門買菜一樣離開了他和肖照山的家。沒有回頭。
    樓下有二十四小時待命的便衣警察,樓上是還欠他二十條疤的肖照山。肖池甯迎著風,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準備去上油畫課的他站在人行道上,聽見前方一個小女孩問她身旁的女人:“媽媽,今天可不可以不去上興趣班?我不想去。”
    綠燈亮了,那女人握緊了她的手,說:“寶貝,要努力學習,以後才能成為有用的人。”
    小女孩仰起頭問:“媽媽,什麽是有用啊?”
    女人猶豫了一會兒,簡要地答道:“能讓爸爸媽媽更愛你,就是有用啦。”
    小女孩立刻燃起鬥誌:“我乖乖去上課,媽媽更愛我了嗎!”
    女人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嗯,媽媽怎樣都愛你。”
    當時他聽得入了神,腳步慢了些,就被身後一輛載著玻璃的摩托車撞倒在地,拖行了一兩米,背上留下了一條消不去的疤。
    沒有人知道。不會有人知道。
    肖池甯踩在滑板上,無聲地流著熱淚,在模糊的世界中,在向後飛馳的景色裏,開始了他失去所有期待的新生活。
    北京又下起雪來。新的一年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