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十八歲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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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大半個月廣州都陰雨綿綿,肖池甯覺得自己隨天氣變成了一朵野菇,頑強地依附於肖照山這棵參天大樹上。
肖照山洗澡,他一起;肖照山刷牙,他同步;肖照山去給酒店服務生開門,拿預訂好的午晚餐,他也要跟在後邊兒探頭探腦地瞧上一眼。
外麵雨下個沒完,溫暖濕潤的房間裏事態越發嚴重,肖池甯逮著機會就發|情,有事兒沒事兒總要黏著肖照山咬一口、蹭兩下。
肖照山以為他是閑得慌了,錯誤地將這種現象歸因為小孩兒在用撒嬌來暗示自己趕緊帶他出去玩兒,殊不知肖池甯根本不是那種會撒嬌的人。
於是他瞅準了雨歇時分,先後帶肖池甯去了越秀公園、北京路、上下九步行街、聖心大教堂和城隍廟。雨如果下得比較大,實在不便去戶外,他就帶肖池甯去逛博物館和美術館。
廣美近期有好幾位藝術家的個人展,涵蓋了國畫、油畫、裝置等領域。雖然天氣不佳,又恰逢工作日,但訪客的熱情似乎並未受到影響,展廳裏人數可觀,甚至還有好幾個學齡左右的小孩兒。
肖池甯和肖照山看展的節奏不一致,不強求一起行動,兩人走著走著就自然而然地分開了。
平地一聲雷,一個小男孩兒突然指著一處展品大叫道:“媽媽!媽媽!好多骷髏頭!”
肖池甯循著聲源回頭,周圍其他人也向這對母子投去不滿的目光。年輕的母親連忙捂住孩子的嘴,噓聲說:“嗯嗯,是骷髏頭,大家都知道,你不用喊出來。在公共場合要保持安靜,來之前媽媽是不是教過你了?”
“好,我安靜,噓——”小男孩踮起腳,示意女人矮身。
女人蹲下來,將耳朵湊到兒子唇邊,小男孩仰著臉,用手握拳做傳聲筒,在她耳旁一臉神秘地說了些什麽。女人隨之一笑,也貼到他耳邊跟他交換觀後感或是小秘密。
肖池甯目睹這一場景,心中莫名回響起了微妙的共鳴。頃刻間,他陡失對眼前作品的興致,隻一心想找到肖照山。
在這個展廳轉了幾圈,都沒能找到肖照山的身影,他索性回到樓下林豐俗先生的國畫展。果不其然,肖照山還停在那兒。
見到人之後,迫切的心情平複了大半,他就站在不遠處,看肖照山長久地駐足在一副色彩明豔的田園畫之前。
身後人來人往,肖照山一動不動,欣賞得過分投入。肖池甯緩緩靠近,在他身側站定,想看看讓他如此著迷的畫該是什麽樣。
畫紙上生長著一叢叢的樹,一叢叢的樹上開滿了一叢叢紅色的花,一叢叢的花下是一條柔軟的小河。毫不壯闊的河流上依次駛過幾葉小船,船上載滿了豐收的蔬菜瓜果。撐船人望著岸邊,不知是在看那恍若夢境的、與水色相接的繁花,還是岸上浣衣的人與牽著氣球的孩童。
肖池甯不是第一次見到用色明亮的中國畫,但他是第一次發現青瓦白牆窈窕水鄉竟也能用這般熱烈的紅來描繪。生機好似無處不在,生活仿佛有形可托。
肖照山的視線仍舊流連於這幅《節近端陽》,始終揣在褲兜裏的手卻不期然伸了出來,堅定地握住了肖池甯的左手。
“逛得差不多了?”他問。
“嗯。”肖池甯頷首。
肖照山扭頭看向他,說:“那走吧。”
兩人十指緊扣地走過所有展廳,途中遇見一些有意思的作品,肖照山就停下來,給肖池甯講解一番。
出了美術館,已是下午四點,停了一上午的小雨再度溫柔地飄下來。肖照山撐開傘,攬過肖池甯的肩膀,漫步去找吃晚飯的地方。
那抹紅尚在肖池甯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猶豫半晌
,忽然問:“《林中月夜》當年是被嶽則章買走了對嗎?”
肖照山不知道他緣何提起這一樁事,反問道:“你聽誰說的?”
肖池甯答:“我親眼看見的。”
肖照山放在他肩頭的手指一緊:“你看見什麽了?”
肖池甯正色道:“他當著我的麵把那副畫燒毀了,我想知道那是不是贗品。”
肖照山許久不說話,肖池甯也不急,難得耐心地等他開口。
兩人腳步不滯,等走過了這個路口,肖照山才遲到地說:“不是賣,是拱手送給他的。”
肖池甯仰頭看他:“可惜嗎?”
肖照山低垂著眼笑了笑:“當然可惜。怎麽,你很喜歡那副畫?”
肖池甯大方承認:“是啊,我喜歡了好多年。”
“好多年是多少年?”肖照山不大相信。
“從見到那副畫的第一眼就喜歡到了現在。”肖池甯說。
他試圖去體會肖照山剛才行走在展廳中的心情,試圖去填補肖照山在目睹他人成就時心中隱秘的空缺。他想安慰肖照山,想鼓勵肖照山,想跟肖照山在這件事上完全地和解。
“你呢?你的所有作品裏你自己最喜歡的是哪幅?”他問。
肖照山想了想,驀地叫了聲他的名字:“肖池甯。”
“嗯?”
他將傘撐高,抬眸與肖池甯對視,寬解道:“忘了吧。”
肖池甯微怔:“忘了什麽……”
肖照山從傘沿望出去,兀地歎息:“什麽都忘了吧,我最喜歡的永遠是下一幅。”
肖池甯安慰不成反被安慰,下意識別開臉掩飾自己的別扭:“哦。”
“等我們去了國外,一切穩定下來,我就重新開始畫,不著急。”肖照山玩笑道,“隻是不知道到時候出了新作品,還能不能博得肖池甯同學的青睞啊。”
“幹嘛非要去國外?”肖池甯睥睨道,“在國內就不能畫嗎?崇洋媚外。”
肖照山不解:“你就這麽討厭出國?”
“不習慣唄。”肖池甯答,“反正嶽則章已經被抓起來了,在國內生活很安全。”
肖照山問:“你認真的?”
“是啊,國外的飯菜巨他媽難吃,你要想去你自己去。”
“就因為這個?”
肖池甯轉過臉來,驚訝道:“不然呢!這個理由難道還不夠嗎?”
“夠夠夠。”肖照山順著他,“我把房子退了就是了。”
“嗯,我們在北京買個好點的房子搬進去,一樣能過得很好。”
“肖池甯,老實說,你是不是不想準備作品集才不想出國的?”
“滾!我明年參加藝考,要是考上清美了怎麽說?”
肖照山是從隔壁同樣負有盛名的央美畢業的,自然知道此中難度,他好笑地拿傘柄敲了敲他的胳膊:“小朋友,想太多了啊。你明年能有學上就很不錯了。”
肖池甯不屑地冷哼:“萬一我考上了,你就在下邊兒一回,敢不敢賭?”
“什麽狗屁賭注。”肖照山皺眉,“換一個。”
肖池甯挑眉:“哦,你不敢。”
“激將法在我這兒不好使。”
“承認吧,你就是不敢。”
“這個賭注很無聊。”
“你不敢。”
“考大學是你自己的事,拿這個來打賭有什麽意義?”
肖池甯依舊堅持那三個字:“你不敢。”
肖照山被他念叨煩了,幹脆地終結了話題:“差不多得了啊,等你明年考上清美了再說。”
兩人在傘下一路鬥嘴鬥進了街邊的粵菜館,身影漸漸模糊在了雨幕深處的玻璃門後。
說起來,肖池甯的確挺無聊的。在廣州待了快一個月,該打卡的景點基本都去過了,每天打車去各種美術館看展也不是個事兒,偏偏肖照山喜歡,他又不想獨自呆在酒店玩手機,就隻能忍著懶意作陪。
本以為剩下的行程會接著這麽平淡安穩地“無聊”下去,但老天總是能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出其不意地給你製造點兒“有聊”的波瀾。
美術館之旅堅持了沒幾天,肖照山大概瞧出了他的膩味,一聲不吭地提前退了廣州的房間,執意要帶他去順德玩。
決定做得突然,到順德的第一晚酒店隻剩下了標準間,肖池甯看著那兩張單人床,恨不得把肖照山塞行李箱裏從樓上扔下去。
他橫刀立馬往肖照山跟前一懟,不滿道:“什麽意思?要跟我分床睡?”
肖照山壓根兒沒被他嚇唬到,仍自顧自地蹲在床尾整理行李,聞言甚至還點了點頭:“是啊,小別勝新婚,距離產生美。”
肖池甯轉頭就從桌子上抓起了自己的背包:“我回杭州,幾千公裏的距離更美。”
肖照山牽著他的背包帶,阻攔道:“誒誒誒,沒聽前台說麽,明天就有大床房空出來了,急什麽啊。”
肖池甯的膩乎勁兒一上來,九頭牛都拉不住。他放下背包,幼稚地回嘴:“你急什麽啊,全順德又不是隻有這一家酒店,我們換一家不就行了?”
肖照山好言相勸:“外麵下著雨呢,我倆拖著行李到處跑多麻煩。明天中午樓上房間一空,我們就換過去,成麽?”
肖池甯不聽:“別說了,你就是想跟我分床睡。”
肖照山頓了頓,朝他勾了勾手指頭:“肖池甯,你過來。”
肖池甯甫一蹲下|身,就被他以一種九曲十八彎的體|位抵在床尾親了個結實。
肖照山將他壓在單人床和行李箱之間,一隻手捧著他的石膏,一隻手掐著他的腰,把人親到不知今夕何夕之後,才輕聲問:“還鬧嗎?”
肖池甯姿勢崎嶇,腰疼脖子也疼,不禁破口大罵道:“狗|日的起……”
下一秒,未盡的最後一個字連帶著感歎號,統統被肖照山吻進了肚子裏。
他離開肖池甯的唇,笑看麵前氣喘籲籲的小混蛋:“以前怎麽沒見你這麽離不開我啊?別是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附身了。”
肖池甯抬起腳,想給他一個窩心踹:“你他媽的才不幹淨!”
肖照山料到他要來這麽一招,先握住他的腳踝卸了他的力,又趁機把他拖近了點兒,突然正經地問:“說吧,你最近到底是怎麽了,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肖池甯躺在地毯上,右腿被迫舉得老高,屁|股尖兒不偏不倚正抵在肖照山的膝蓋上,模樣怎麽看怎麽不正經,實在沒可能和他討論正經的話題。於是他索性學著肖照山剛才的路數猛地撲了上去,用自己的肉|體轉移視線。
肖照山這段時間顧忌他的傷勢,興致上來也點到即止,荷槍實彈做全套的次數很少,這會兒輕而易舉就被肖池甯攛掇起了火,兩人很快便忘情地在地毯和沙發滾上了幾個來回。
然而晚些時候洗漱完,肖照山還是念念不忘,鍥而不舍地重提了此事。他一邊給肖池甯換繃帶,一邊貌似隨意地說:“後天就是你十八歲生日了,別不開心。”
肖池甯跟他折騰了一晚上累得很,蔫嗒嗒地抱著枕頭,看他細致地為自己包紮,軟綿綿的不忍油然而生。
他伸手摸了摸肖照山的臉,輕聲道:“我沒有不開心,我就是……”
一種類似於向家長坦白青春期心事的窘迫使他不得不躊躇了一會兒,才斟酌著措辭說:“我隻是……不太清楚一個人被愛的時候該怎麽表現。”
從那個溫存的早上起就一直哽在喉間的話終於說出了口,肖池甯胸中一陣通暢:“以前特別希望能被誰愛一愛,但當我真的感覺到被愛之後,卻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麽辦。”
肖照山意識到原來是自己草木皆兵,也鬆了口氣:“所以故意這麽依賴我?”
肖池甯靠向床頭,笑道:“嗯,享受嗎?我的老父親。”
肖照山替他纏好繃帶,擠到他身邊坐下,順手從床頭抄起了煙盒,遞了支蘇煙給他:“好久沒一起抽煙了,來一根?”
“我剛出院的時候你不是不讓我抽麽,今天怎麽突然想通了?”肖池甯怕他反悔,立馬接過來叼進嘴裏,把煙湊到他麵前示意他點火,“快快快,點上。”
肖照山也給自己點了一支:“先說好,隻這一根兒。十七歲的最後一支煙,好好珍惜。”
肖池甯抻著脖子,浮誇地朝天花板吐出煙霧:“等我成年了你就管不了我了。”
肖照山曲起左腿,把手肘搭在膝蓋上,閑散地問:“生日那天你打算怎麽過?”
“謔!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肖池甯嫌棄地瞥他一眼,“看來你壓根兒沒準備啊。”
肖照山側身將煙灰抖進煙灰缸,揶揄道:“怕你又覺得我太過愛你,不能習慣。”
“我撤回我剛剛說的話,我習慣,非常習慣。”肖池甯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腰,“現在開始準備驚喜還來得及,我正好學習一下該如何應對別人的驚喜。”
“你以前生日怎麽過的?我參考參考。”肖照山問。
肖池甯簡潔明了地答:“和裘因在家裏吃頓飯,沒了。”
“沒了?”肖照山略顯訝異地看向他,“不和同學聚個餐什麽的?我以為你們這個年齡的小孩兒都這麽過。”
肖池甯若有所思地說:“如果胡穎雪還在,我應該會這樣。”
肖照山拿過他指間的煙,替他抖掉煙灰:“禮物呢,有收到過什麽印象深刻的禮物嗎?”
“沒有。”
“你外婆沒送過?”
“算是送過吧,我本命年,她送了我一條金鏈子,說是能保值。”肖池甯強調,“注意,是送一個小學生千足金粗鏈子哦。”
肖照山聽得發笑:“我知道了,不能送你金鏈子。想要新滑板嗎?”
“你送過了啊,雖然被我搞丟了。”肖池甯否決了這個提議。
肖照山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他剛吹幹的頭發,問:“那你有什麽別的想要的?”
“天上的星星。”肖池甯隨口道,“快去給我摘。”
“做不到。”肖照山直截了當地回絕。
肖池甯又說:“那就水裏的月亮。”
肖照山和他打商量:“送你一個水晶球,星星月亮城堡小雪花,齊活兒。”
肖池甯點了點頭:“行啊,你要敢送我就敢當著你的麵把它從樓上扔下去。”
肖照山語氣不變:“高空拋物很危險。”
“在我生日那天激怒我更危險。”肖池甯怨聲道,“不是,我就不明白了,哪兒有跟壽星討價還價的?你對池凊可不這樣。”
肖照山被他逗笑了:“不是‘那個女人’嗎?”
肖池甯惡狠狠地瞪著他:“你對那個女人可不這樣!”
“因為我不愛她,”肖照山把煙滅了,理直氣壯地抱住肖池甯,“所以我給她多大的負擔都無所謂。但如果你認為被愛對你來說是一種負擔和焦慮,我可以嚐試著不那麽愛你。成人禮嘛,隨隨便便過一過就好了,反正它也隻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很平凡的一天。”
肖池甯沒想到他的戰術居然可以如此迂回,頗有些氣不過:“不準,給我好好操辦!”
肖照山低頭在他臉上咬了一口:“瞅瞅,你就是欠揍。”
肖池甯咬回去:“不管了,你他媽得好好愛我。”
肖照山吻了吻他的嘴唇:“嗯,好好愛你。”
社會人對於“愛”的定義總是在廣度上寬容,在深度上嚴格。肖照山第二天晚上就帶著肖池甯去見了一位每年都會回順德老家過冬的央美教授,美其名曰為他的清華美院之路鋪墊,是“好好愛他”的重要體現。
約定的地點是一家沒有當地人推薦外地人便很難知曉的水蛇粥店,店裏條件有限,大圓桌塑料椅水泥地,活脫脫上世紀末的大排檔風格。肖照山穿著筆挺的襯衫,腳踩鋥亮的皮鞋,坐在這破舊且憋屈的店子裏宛如一個誤入煙柳巷的公家人,格格不入到肖池甯忍俊不禁。
肖照山這麽打扮自然有他的道理。
即將見麵的教授曾是他的畢業論文指導老師,在人物肖像上很有造詣。當年他見肖照山這個明星學生天賦異稟,有搞純藝術的意向,一度明裏暗裏說服他來考自己的研究生。
不過肖照山偏愛風景題材,同時已極具市場號召力,愣是談著戀愛去英國意大利遊完了學,壓根兒沒半分要踏上學術道路的意思,把他給氣的,畢業典禮跟肖照山合張影都繃著個臉。
肖照山清楚今天鐵定還會被逮著這件事埋汰幾句,特意穿得比較體麵,以此展示自己的誠意,希冀老教授可以不計前嫌,度完假回到北京能指點指點肖池甯。
結果老教授落座後的第一件事,卻是問他前些日子在網上鬧得沸沸揚揚的嶽則章案處理得如何,全然不提過去的罅隙。
肖照山老老實實作答,肖池甯在旁邊燙碗筷,見他和世上所有麵對嚴師的學生一樣正襟危坐不敢懈怠,覺得很是新鮮,一直盯著他看。
噴香的椒鹽蛇段和招牌水蛇粥上桌後,三人相繼拾筷,氣氛總算鬆弛了一些。但該來的總是會來。
老教授戴上假牙,熟練地啃幹淨一段椒鹽蛇肉,蹙眉感歎道:“當年你要是繼續深造,哪兒有這麽多麻煩啊。小肖,別怪我們老人家念叨,你看看你,多少年沒出過好作品了,我都沒想到我是在報紙的財經板塊瞧見了你的名字,嘖嘖嘖。”
肖池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惹得肖照山和老教授齊齊看向他。
他趕忙肅容夾起一塊蛇肉,放進肖照山碗裏,側身過去小聲附和道:“你看看你,嘖嘖嘖。”
老教授舉起茶杯,隔空與他碰了碰:“小小肖都明白這個道理,對吧?來,爺爺跟你走一個!”
如果說赴約前肖池甯還對接下來的一年裏要跟著一位花甲老人學習藝術概論和創作有所介懷,那麽現在他已經徹底打消了疑慮,因為這個老教授真的太有意思了,交流起來根本不費勁。
眼看著飯菜見了底,授課事宜也板上釘釘了,老教授聽聞店外雨聲驟起,便起身告辭,說要早點回家哄鬆節油睡覺。
肖照山送老師上了車,把自己的傘給了他,臨了還打算塞個大紅包做肖池甯的學費,沒成想被老教授一通好罵:“去去去!你身上銅臭味兒熏得我頭疼。”
他越過肖照山,望向乖巧地站在後邊兒的肖池甯,態度當場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笑嗬嗬地說:“小小肖,好好
養傷,咱們北京見啊。”
肖池甯同他揮手告別,嘴巴賊甜:“嗯,爺爺回見,到時候千萬記著把鬆節油帶上來一起玩兒。”
鬆節油是老教授養了快十年的大金毛,據說黏人得緊,早上去學校上課都得連騙帶哄好幾分鍾才開得了門,不然它會鬧脾氣故意在客廳撒尿。
肖池甯在飯桌上靠著一張溫順精致的臉和張口就來的唬人技巧,和老教授在擼狗問題上聊開了,三兩下便博得了對方的好感。
肖照山見他們關係和睦,一時竟不知是該為肖池甯會處事而開心,還是該為自己被拿來開涮而惱怒。
他目送老師遠去,轉身意味深長地對肖池甯說:“鬆節油這名字取得有意思。”
肖池甯從街道盡頭收回視線:“嗯,一聽就是畫油畫的人養的狗。”
肖照山拍掉肩上的雨珠,嚴厲地囑咐道:“去了老師家裏別成天隻想著逗貓遛狗找樂子,認真學點兒東西。”
肖池甯嫌他敗興,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你們大人怎麽翻來覆去就這幾句。”
肖照山走至他麵前,用雙手掐了掐他的臉頰肉:“說了多少次,別把自己刨除在群體之外。還有不到四個小時你就滿十八了,也是我們大人中的一員了。”
肖池甯拍開他的手,哂道:“大人和小孩兒又不是靠年齡區分的。有些人年紀輕輕就熟得快爛了,有些人直到躺進棺材都是巨嬰。”
“但兒子永遠是爸爸的小孩兒。”
肖照山不與他深入爭辯,隻在俯仰間估計眼下的雨勢:“我去對麵超市買把新傘,待會兒咱們散步回酒店吧。”
肖池甯默不應聲。
他站在水蛇粥店的屋簷下,看著肖照山穿過潮濕的街道和撐傘的行人,身影融進路燈下行道樹的陰影中,也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他們作為親父子和真情人,模糊的身份似乎正如大人和小孩間的界限,曖昧不清,又涇渭分明。
街對麵,肖照山在超市裏挑了把紅格子大傘,結賬時瞄了一眼煙酒櫃,臨時起意讓收銀員拿了包肖池甯最愛抽的那款萬寶路。
“……唔該,請問下你地呢度有無賣水晶球呀?”結完賬,他撩開塑膠門簾的手兀地收了回來,回身這樣問店員。
收銀員搖頭:“無喔,唔好意思。”
肖照山頓了頓,道了聲“多謝”遂掀起門簾走出超市,不料踏下台階一抬頭,就看見肖池甯矗立在傳統紅字招牌下對他笑。白色的燈光聚光似地定格在他身上,襯得他好像畫中人、雲上鳥。
肖照山自認尚且不夠了解這個兒子,甚至時常會困惑於他的言行與變化,可現在,當下,此刻,他卻仿佛突然在這條雨聲嘈嘈切切錯雜彈[1]的老街上,找到了肖池甯想要的星星和月亮。
靈感無疑是源於命中注定的血緣。
他想,那個抓著爸爸手指不放的嬰兒真的長大了,馬上就要步入熱烈、吵鬧、神聖的十八歲了。但他沒有選擇往繽紛的廣闊世界走,而是就停留在街對麵等了自己好久好久。
一瞬間,蕩滌周身的愧疚徹底淹沒了肖照山,竟讓他厘清了鐫刻在血緣中的不可避免的悲劇:父母苦等孩子長大、變得成熟,孩子又何嚐不是這般期待父母?無奈時間和際遇是條河流,生生隔開了理應最親密的兩代人。
“我們從哪兒走回去?”肖池甯向前半步,揚聲問,“左轉右轉?”
肖照山注視著他,嘴唇翕張喉嚨幹澀,沒能說出話來。他死死地抓著手裏未開的新傘,宛如初入學的稚童一般緊張無措。
他不敢倒推,如果這十八年裏,累積的失望與孤獨讓肖池甯放棄了渡
河的決心,他們會不會終其一生隻是一對長得比較像的陌生人而已[2]?
肖池甯見他出了神,不免加快了腳步:“問你話呢,我們……”
肖照山瞳孔一縮,後背猛地竄起冷汗:“車!”
肖池甯被他突兀的一聲獅吼嚇得止住了腳步,順著他的目光往右側望去。
與此同時,尖銳的女高音近在咫尺地炸開了:“誒!”
“砰”——電瓶車急刹,肖池甯應聲砸進了冷硬的路麵,隨積水一起發出了破碎的悶響。
從他們進店吃飯開始,門口就停著這輛三廂麵包車,不過當時誰都沒意識到它會造就一片視野盲區。
如今肖池甯倒在電瓶車吱溜溜轉的車輪邊,餘光裏的麵包車車影讓他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去思親園看望胡穎雪那天,躺在冰天雪地中的滋味。
泥濘濺起,劇痛襲身。
“肖池甯!”
肖照山衝過街,蹲到他身旁,卻不敢移動他半分,隻能緊張地觀察他的情形:“小甯,傷哪兒了?還能說話嗎?!”
肖池甯蜷起身體,喘息著捂住右臂:“手,右手……”
雨越下越大,肖照山果斷地為他撐開傘,低頭去看他的右手。然而隔著石膏,他並不能準確地判斷傷勢嚴重與否。
“別動,忍一忍,我們馬上去醫院。”他分心安撫著肖池甯,掏出手機叫了救護車。
老街上的商戶和行人漸漸圍了過來,似乎還嫌不夠熱鬧,又試圖向身邊晚來的看客還原事件的經過。
大家七嘴八舌各執己見,肖池甯聽不懂粵語,朦朧間更覺這場景似曾相識。
他幾乎快要相信這是噩夢再度照進了現實,胡穎雪從商場的樓頂墜落,無關的人們默契地圈出了一座墳墓。雨水越來越燙,是血液的溫度,吞天沒地,沒有盡頭。
他惶恐地告訴肖照山:“血……流血了……”
肖照山沒有看見血,他隻看見肖池甯半闔的眼睛裏有淚光。
“哪裏在流血?”他把手探入肖池甯身下,小心地尋找別的傷處。但除開浸透了衣物的汙水,他根本沒有摸到任何異常的出血。
披著雨衣的電瓶車車主和人群站在一起,強作鎮定地指責肖池甯過街不看路,有錯在先。肖照山聞聲回頭,充滿戾氣地乜了她一眼,用普通話警告道:“我沒有找你要賠償,你非得上趕著來送錢?”
女車主高聲質問他:“你這個做家長的不看好孩子怪我咯?!”
她作勢要報警讓警察來裁定,肖照山卻沒心情在這時候談擔責問題。他咬牙用右手抬住肖池甯的後背,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讓他躺進自己懷中。
肖池甯倚著他的胸膛,一個勁兒地說痛。肖照山束手無策,隻能把傘放低,為他擋住周遭赤|裸的目光和議論,在傘下時不時吻他的額頭,輕聲安慰他不會有事。
小城裏救護車到達得很快,沒一會兒肖池甯就被送進了急診。
然而神奇的是,拍了x光,做了ct,檢查了右小臂裏的鋼板,醫生都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患者恢複得很好,起碼從拍的片子上來看是這樣。”醫生有些疑惑,“而且他年紀這麽小,沒得過風濕,痛得挺奇怪的。”
肖池甯一身汙穢地躺在診斷室裏的病床上,手肘擦傷的地方已經做好了清創消毒,精神也恢複了許多,自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肖照山仍不敢鬆懈,轉而掛了內科的號。
內科醫生看了驗血報告,依舊沒發現異常,委婉地向肖照山詢問了肖池甯手臂是如何粉碎性骨折的。
肖照山簡略地答了兩個字:“人為。”
醫生一推眼鏡,看了眼坐在他身邊麵無表情的肖池甯,沉吟半晌,終是勸道:“帶孩子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要是沒好,就帶他去精神科開點鎮靜的藥物吧。”
肖照山心下了然,向醫生致謝後便牽著肖池甯回了酒店。
肖池甯情緒低迷,始終沉默,被肖照山哄去洗漱,出來還是一言不發。他蜷縮在被窩裏,左手掌著右手的石膏不放,像是後怕。
兩人中午換到了樓上的大床房,肖照山收拾妥當,掀開被子上床陪他睡覺,一晃眼就發現了他的小動作。
“熱敷一下會不會好受點兒?”他問肖池甯。
肖池甯搖頭,不知是在表達“不用熱敷”還是“不會好受”的意思。
肖照山強硬地拉開他的左手,裹進自己的掌心:“現在能睡嗎?”
肖池甯說:“還是痛。”
“是我不對。”肖照山歎息,“當時該讓你跟我一起去超市的,幾步路的事兒。”
肖池甯嘲笑道:“你真把那女的說的話聽進去了啊?”
肖照山見他總算有了點表情,暗自安定不少:“嗯,我得把你看好了。”
肖池甯縮進他的胸口,用額頭在他脖子邊兒上蹭了兩下:“我是十八歲,不是八歲。”
肖照山笑著摟住他的腰:“八十歲我也得把你看好了。”
“這可是你說的。”肖池甯仰頭與他對視,“你得活到我八十歲的時候。”
肖照山親了親他的額角:“好,我爭取。睡吧。”
蹊蹺的疼痛宛如纏身的蟒蛇,讓肖池甯難以徹底平靜,無法快速入睡。肖照山不著急,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閑聊,從明天吃什麽講到了畫壇八卦。
比如某位青年畫家至今未婚的原因是愛上了自己筆下的女人;某位知名畫家離異兩次的原因都是生活難以自理遭到了妻子的嫌棄;某位畫家最煩給作品起名字,於是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自己養的貓,助理擬好abcd四個選項,貓爪子踩中哪個就用哪個。
“仔細一想,我好像太普通了。”肖照山打趣道。
身側沒有傳來聲音,他低下頭,發現肖池甯不知何時已經閉上了眼睛,兩扇睫毛在他的一呼一吸中輕顫,儼然睡著一會兒了。
肖照山悄然移開放在他腰後的手,回身關掉了床頭燈,緩慢無聲地躺下醞釀睡意。
深夜雪下得很大,肖池甯在廣州美術館門口迷失了方向。他冥冥中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應是和誰一起來的,但縱使環顧四周處處尋覓,他也沒想起來那人是誰。
其他觀展的訪客見他氣喘籲籲六神無主,一傳十十傳百地蜂擁而至,密密麻麻連成一個沒有缺口的圓,將他堵在了美術館門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極端的恐懼攫住了肖池甯,他想衝出重圍,手腳卻動不了分毫。園區外巨大的照明燈刺得他雙眼發澀,汗如雨下。
“救命……”他拚命張嘴,卻沒能發出一點兒聲音。
“救命!”他在心裏呐喊。
肖池甯從噩夢中驚醒,失聲的喉嚨像是為確認什麽而使他激烈地咳嗽起來。
肖照山被這震耳欲聾的噪音吵醒了,略帶茫然地睜開眼,問:“怎麽了?”
肖池甯咳得滿臉通紅,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攥住了他的胳膊,斷斷續續地求救:“救、救命……”
肖照山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即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趕忙坐起來把肖池甯撈到自己腿上坐著,哄嬰兒似地一下下拍他的背。
“又做
噩夢了?”肖照山聽見他慌張的吞咽聲,徹底清醒了,“乖,沒事了沒事了。看看我,我在這兒,沒事了。”
夢境裏被眾人審判,找不到出路的孤獨感還未消散,肖池甯一身冷汗,抖著手去解肖照山的睡衣扣子,語無倫次、神情哀切地求|歡:“爸爸,做吧……我們做吧。”
肖照山不認為這是個做|愛的好時機。他按住肖池甯的手,語氣嚴厲地讓他冷靜:“夢見什麽了,告訴爸爸,聽話,告訴我。”
肖池甯沒有耐心敘述噩夢。他掙脫不開肖照山的桎梏,僅憑一隻斷手又難以成全自己,於是很快就發了狠,埋頭改用牙齒去撕咬肖照山的睡衣。
肖照山決心在今晚解決痼疾,身子不斷後仰躲開他毫無章法的進攻:“肖池甯,醒醒,和我說說話。”
肖池甯粗暴地扯掉了衣領附近礙事的扣子,徑直撲到肖照山身上,急切地舐吻他的頸項,如入無人之境。
肖照山皺緊眉頭,梗著脖子叫道:“肖池甯!”
肖池甯眯著眼,身軀扭動,貌似沉浸在了情熱中,隻自顧自地做著敷衍的前|戲。他舔了舔肖照山的耳垂,啞聲說:“讓我操一操,爸爸,讓我操一操|你。”
肖照山終於被這種無視激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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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放後,兩人皆是氣喘籲籲,肖照山單手取掉套子,摟著肖池甯的腋下,和他坐在窗前。他記得今年的元旦,自己便是這樣和肖池甯一起坐在家裏的飄窗上迎來了新年。
肖照山把下巴墊在他的頭頂,笑問:“寶貝滿意了嗎?是真正的成人禮。”
肖池甯還陷在高潮的餘韻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肖照山指了指雨停後天上顯現出的月亮和稀疏的星星:“你看,生日禮物全來了,你要記得快樂。”
肖池甯疲憊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有氣無力地說:“滾,這麽沒誠意,誰愛快樂誰快樂。”
肖照山歎了口氣,無言地鬆開他起身去了行李箱那邊,不知從裏麵找出了個什麽。
肖池甯注視他遛著鳥走回來,嫌棄道:“小肖,你看看你,嘖嘖嘖。”
肖照山不搭理他,這次背著右手坐到了他旁邊,朝他攤開了左手手掌。
“唔該。”他衝肖池甯紳士地笑了笑,用目光示意他將自己的手放上來。
肖池甯見他這麽正經,莫名地有些緊張。他清了清嗓子,略顯遲疑地把手搭到了肖照山的掌心。
“幹嘛?敢給我搞個戒指你就死……”
可惜,覆水難收。
肖照山拿著婚戒的手頓在了半空中,當時離肖池甯的無名指指尖隻差001厘米。
“……定了。”肖池甯聲若蚊蠅地補完了沒說完的兩個字,也愣在了原地。
氣氛不免有些尷尬,尤其是兩人此時都赤身裸體。
肖照山收緊五指將婚戒藏了進去,無所謂地說:“不喜歡的話,就給你重新挑個禮物吧。明天帶你去商場裏選,怎麽樣?”
肖池甯回過神,趕緊攥住他的手,試圖摳開他的手指:“我操……我沒想到,我是開玩笑的!讓我看看!”
肖照山把拳頭背到身後,公式化地笑了笑:“有什麽好看的,別看了。”
“好看!喜歡!老子要戴!”肖池甯大聲喊。
肖照山蹙眉:“小聲點兒,樓上樓下都睡了。”
肖池甯開心得快繃不住了:“是婚戒對麽?我看你準備往我無名指上套來著。”
“不是,就是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