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大義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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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千鈞恍恍惚惚地走了, 嶽璃跟方靖遠出城的時候還有些擔心。
“他這樣回去,不要緊吧?”
“你還擔心他?”方靖遠嗤笑了一聲, 瞥了她一眼,說道:“還是先擔心擔心你自己。離家出走,女扮男裝,還幹了些啥?等會見了你爹娘會不會先被罰跪個三天三夜的,要不要我幫你求情?”
嶽璃頭皮發麻了一下,有些猶豫, “你……幫我求情,怕是也免不了受罰。沒事,我受得起。”
“是嗎?”方靖遠有些意外, 這孩子還真乖, “聖人曾說過, 小杖則受, 大杖則走, 可別傻站著挨打。再說,當初讓你女扮男裝的是他們把?既然教你去承擔男兒家的責任, 那你也沒做錯什麽, 不用怕。”
“嗯,不怕。”嶽璃應了一聲,有他的安慰,不管回去要麵對阿爹時要受多重的懲罰,她此刻都覺得心裏暖暖的。似乎, 還是第一次, 有人在她要受罰時, 告訴她, 別怕。
等到了方家別院時, 已是入夜時分,這院子自打方靖遠從方家收回來之後,就交給了辛棄疾的手下。
他是懶得管事的人,而辛棄疾帶人從北方南歸時,除了隨他征戰至今的手下外,還有不少難民和仆侍家眷,陸陸續續的都南下臨安與他們會合,所以他才會大手筆買了那些產業來安置這些人。
方靖遠正好也需要人手,就把地方借給他們,讓他們打理之餘,也幫他做一些在城裏不方便做的實驗工具。
所以辛棄疾的手下悄悄地接回嶽家人,自然就安排在這裏等候皇帝召見。
到了門口,嶽璃想到一門之隔就是分別經年的親人,竟有些近鄉情怯之感,站在門口不敢推門而入。
“進吧,都到這裏了,難不成還退回去?”方靖遠推了她一把,順手敲了下門,門房辛小六一看到是他,立刻拉開大門,拎著燈籠衝裏麵吆喝了一聲“方探花來嘍!”一嗓子就把院裏的人都喊了過來。
方靖遠有些不滿地說道:“跟你們說多少次了,別叫我方探花,探花探花的,聽著感覺別扭。”
他才不是個看臉的人,從來自認平平無奇,更希望別人看重的是他的能力。可偏偏到了這裏,世人第一眼看的都是他的臉不說,這個探花的頭銜,簡直就像是給他打上了小白臉的標簽,著實讓他不勝其擾。
那些臨安小娘子喜歡的模樣,其實並不是他所願,他更希望自己能顯得陽剛男兒氣一些,所以出門都從不打傘乘轎,特地曬著太陽想要變黑點,可沒想到,有種膚色是天生的,跟著霍千鈞和嶽璃在武學校場上把那些武學生操練了半個月,別人都黑了好幾個色度,他卻依然在陽光下白得發亮。
沒能達到曬黑的目的,他就更加不喜歡被人稱作探花郎了。
或許對別人來說是個美譽,對他而言,卻成了提醒他失敗的結果。
辛小六有點懵,嶽璃倒是知道他為自己曬不黑的事苦惱已久,忍住笑說道:“博士如今在武學任職,你們以後都稱博士便可。”
“哦,博士。”辛小六雖不懂為何方大人不願被稱作探花郎,反倒要人叫他“博士”,但見稱呼一改,他終於點頭,也鬆了口氣,暗暗決定要提醒所有人以後注意,千萬別再方博士麵前叫他探花郎。
哪怕,私下裏大家依舊喜愛探花郎這個美譽,誰讓他們這位探花郎,是所有人有生以來見過最漂亮最精致的人兒呢!
方靖遠不知他們陰奉陽違的心思,一進門,就看到裏麵房中走出的幾人,不由愣住了。
為首的是個黧黑的中年漢子,和一個中年女子一左一右,扶著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
三人身後跟著幾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個個身材高大,隻是又黑又瘦,如竹竿一般,警覺地望著外麵,唯有一個豆蔻少女,看到他和嶽璃時,露出驚喜之色,若不是被幾位兄長攔住,就差點跑了過來。
“大……大哥!”
方靖遠心底一笑,知道他們還沒打算在他麵前暴露嶽璃的身份,也不拆穿,當即朝著那漢子拱手一禮,說道:“在下方靖遠,原在禦史台供職,現為武學博士,不知閣下可是嶽二爺?”
嶽飛長子嶽雲已隨他犧牲在風波亭中,眼下這人眉眼與嶽璃相似,隻是久經滄桑,眉間豎紋深重,眼神深不可測,照著年紀算來當是嶽飛次子嶽雷。
“正是。”嶽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跟著拱手還禮,“久聞探花之名,犬子得探花郎照拂,尚未言謝,如今又在此叨擾,大恩大德,日後必當相報。”
好吧,那邊說了辛小六不能叫探花,這邊嶽雷依然叫的是方探花,方靖遠也沒了脾氣,隻得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笑笑,請他們進廳堂一敘,免得在外麵久站辛苦。
嶽璃從見到阿爹開始,發現嶽雷根本連瞅都沒瞅她一眼,隻是跟方靖遠說話,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愈發緊張起來,幾個弟弟妹妹一個勁衝她使眼色,她也沒敢離開半步,老老實實地站在阿爹麵前等偶發落。
方靖遠並非那種心思縝密之人,說話亦是開門見山,直接就告訴了嶽雷眼下朝中的局勢,坦言如今趙昚麵臨的困境。
大宋經過這幾十年休養生息以來,總算緩過勁了,江南繁華原本就遠勝北方,臨安在吸收了大量北方士子和貴族的文化財富之後,迅速成為新的京都,百業興旺,民生富庶,方才更引得金人覬覦。
可用錢買來的和平,終究無法掩飾繁榮下的虛弱。
尤其是大宋的軍力,從嶽家軍被解散後,一天不如一天。到去年完顏亮南下之時,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竟是連個能領軍作戰的人都無,若不是當時負責犒軍的虞允文挺身而出,組織起反抗勢力,用霹靂炮嚇退了金兵,生生攔住了完顏亮南下步伐,宋軍當真是空有神兵利器都不得用,白白浪費了那些領先時代的武器。
國無良將,趙昚空有北伐複國之誌,卻也無可奈何。
為嶽元帥平反昭雪,赦免召回嶽家人,是為了聚攏人心,也是為了重建一支強兵,實現收複故土的夢想。
嶽雷聽他說得慷慨激昂,卻一直沉默著不做聲,眼神時不時地遊離到低著頭的嶽璃身上,等方靖遠說得口幹舌燥之時,忽然開口問道:“聽說阿璃去武學,是方探花保舉的?”
“是!”方靖遠並未回避他詢問的眼神,格外幹脆“純潔”地回答:“以阿璃的實力,若是不經武舉而去從軍,且不說戰事如何,單是如今前方邊軍麵臨的局麵,內憂外患,比嶽元帥當初不知難了多少倍,縱使她本人有天生神力,在千軍萬馬之中,亦不過滄海一粟。”
“強如李元霸、高寵之流,亦曾因一時大意而葬身陣前,嶽二爺應該比我更清楚,阿璃的本事,若是就這樣埋沒了,無論是對她本人,對嶽家,乃至對我大宋,都是一樁憾事。”
嶽雷靜靜地聽著,最後喟然一歎,看看身後的兒女們,苦笑著說道:“精忠報國,本是嶽家家訓。雷霆雨露,皆為天恩,嶽家如今得聖上平反昭雪,已是感激涕零,本當以身報國,何懼生死。隻可惜……當初我們在被流放嶺南之時,那奸賊唯恐不能斬草除根,命人追殺之餘,還讓人對我們下了毒。”
“至今,二房四子經、緯、綱、紀,自出生之日起,便已經脈全廢,根本不能習武,更何談報效國家?”
他說得心痛之際,伸出手來,讓方靖遠看到他雙手手腕上的兩道傷疤,時隔二十年,依然如醜陋的蜈蚣般盤踞在手臂上,讓一雙手變得枯萎幹瘦,別說再拿刀拿劍,隻怕就連拿起一支筆都很難。
那四個男孩的表情同樣痛苦,身為嶽家男兒,卻從一出生就被人廢了習武的可能,世人愈是敬仰他們的先祖,對他們的期望值越高,對他們而言就越殘酷,越痛苦。
“那嶽璃呢?”方靖遠有些意外,忍不住追問,為何嶽璃成為例外。
嶽雷看了眼女兒,眼中閃過一抹愧疚之色,“嶽家隻有二娘三娘,阿璃……是在嶺南撿到的孤兒,並未記在我名下。”
方靖遠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雖然後世傳說嶽家人棄武從文,他一直以為是因為嶽飛父子蒙冤屈死的緣故,可真相竟遠超過他能想象的殘酷。
難怪,嶽家子女中,唯有嶽璃敢女扮男裝混跡軍中,是因為她當初身為女子,逃過了一劫,不曾像其他嶽家男兒一樣被廢除武功。可為了保護嶽家上下,她卻不得不一直隱藏自己的女兒家身份,對外隻是個孤兒,甚至連族譜都沒有她的名字。
對於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她猶如孤魂野鬼,生無所依,死無所歸,可她依然願為了家人,拚命一搏。
方靖遠斟酌了一息,回味下他說的話,似乎有點疑問,“阿璃在嶽二爺家中,原本是長女?”
“她……你說什麽?”嶽雷震驚地望著方靖遠,先前雖知道他一直熱心幫著嶽璃,原本還有些懷疑,可看到真人後,小方探花“弱不禁風小白臉”的印象對上,還有他看向嶽璃時毫無雜質的眼神,壓根沒想到他早就知道嶽璃是女子。
在他看來,明知嶽璃是女主還敢保薦給皇帝,讓她去參加武舉,這不是瘋了嗎?
麵前的人,看著並不像個瘋子啊!
方靖遠抬了抬眉,反問道:“難不成,二爺要告訴我,阿璃……是你養子?”
“呃……”本來是打算這麽說的,這也是嶽璃在嶺南時一直用著的身份,嶽二娘是閨中女子,一直稱病未嫁,誰也不會把病懨懨的嶽家女和配軍中那個黑瘦怪力的小子聯係在一起。可嶽雷看到方靖遠的眼神,知道這麽說根本瞞不過他,不禁有些無奈地說道:“這女扮男裝……乃是欺君之罪……”
言下之意,不是他不想說,而是嶽家剛剛平反,著實經不起新的罪名。
“欺君?”方靖遠笑道:“你以為我會欺瞞皇上?在武舉中作弊?那豈不是要連累與她同保之人?嶽二爺,你也忒小瞧我和官家了。這事兒,官家早已知曉,甚至還特地去看過阿璃,不信你可以問她。”
二十年的流放和配軍監管生涯,早已磨礪去嶽雷的大半鋒芒,聞言更是一驚,“官家?官家知道……還見過阿璃?阿璃!”
嶽璃急忙上前,單膝跪地,“阿爹!”
嶽雷麵沉如水,定定地望著她,“你可知自己犯了多少錯?”
嶽璃抬起頭來迎著他的目光,不閃不避,腦中不知為何閃過先前方靖遠說的話,當即答道:“孩兒身為嶽家子,一心報國,並無過錯!”
“你——”嶽雷氣結,抬起手來,卻見她仰著頭毫不閃避退讓的模樣,這一巴掌又打不下去了,“你私自離開,可知你阿娘為你如何擔心?你身為女兒家,借住在外,若讓別人知道,名聲還要嗎?”
不等嶽璃開口,方靖遠就已經開口說道:“嶽二爺此言差矣,隻要自己立得住,身正何懼影斜?他人毀譽於我何加?更何況,阿璃入武學之事,得官家恩準,正是要以她為鑒,準天下有能之士,皆可來投。”說著,他又補充了一句,“不論男女。若阿璃能奪得武舉魁首,有何不可?穆桂英梁紅玉亦是本朝女將,沙場之上,遠勝男兒,誰敢說她們一個不字?”
他還沒說,梁紅玉因家世敗落,曾被發配為營妓,也正因為如此才結識了韓世忠,連這樣的出身,最後也被封為一品夫人,護國將軍,那些曾經嘲笑過她,恥於與她為伍的夫人們,後來又如何了呢?
嶽雷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說幾句,方靖遠就一套套道理下來,反而堵得他說不出話來,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內室中忽地傳出幾聲咳嗽聲,一把蒼老的婦人聲音跟著傳出來,“雷兒,你帶探花郎進來,為娘跟他說幾句話。”
“是!”嶽雷急忙起身,領著方靖遠進了裏麵的套房。這處別院方靖遠雖然不曾來過,但也知道地方不算大,嶽雷一家人將最好的主房留給李夫人,正是一裏一外的套間,方便嶽雷的夫人趙氏和女兒三娘嶽絡照顧老夫人。
李夫人如今已年過花甲,經曆丈夫和長子被冤殺,自己和兒孫二十載流放離散之後,身體更是虛弱不堪,此番千裏迢迢趕回臨安,幾乎到了強弩之末,若非辛棄疾的人一路安排有大夫照料著,怕是根本堅持不到此時。
饒是如此,銀發滿頭的老婦人清瘦的麵容上仍有種堅韌不拔的精神,讓方靖遠看了都不自覺地心生敬意,忙上前行禮。
“方元澤見過李夫人,夫人還請多多休養,若有需要之處,盡管吩咐人告知元澤便可。”
“我等得探花郎諸多照顧,能有今日,已是慶幸,隻是老身有一事相問,還請探花郎實言相告。”
李夫人目光矍鑠,看到方靖遠的第一眼頗為驚豔,想不出他這般清雅秀逸俊美絕倫得恍如謫仙般的人物,說話怎會那般直白犀利,驚世駭俗,但見他在自己的視線下毫無知覺的模樣,又不禁暗暗感歎,原本猜測他收留阿璃,並為她諸般打算,還向皇上求得特赦接回他們全家人,以為他對阿璃另眼相看,少不了有些情誼,可現在看來……壓根沒有。
方靖遠哪裏想到自己說出知道嶽璃身份時,人家看他的眼光就當準女婿考慮了,依然耿直地說道:“夫人盡管問,元澤但有所知,知無不言。”
嶽雷聽出了母親的意思,拉著妻子趙氏退到房門口,把幾個兒女都擋在門外,讓他們自去找嶽璃說話,免得聽到裏麵一些不方便讓他們聽到的話語,引得嶽璃不安。
李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方靖遠一番,方才問道:“探花郎如今家中幾人,可有娶親生子?”
“元澤自幼養在祖父膝下,父母已故,如今離族獨居,家中僅我一人。”方靖遠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心底隱隱升起幾分不安,依舊用對付趙昚的借口答道:“如今天下未定,戰亂未平,故土未複,元澤豈敢隻顧小家,而枉顧君恩?正如昔日驃騎將軍所言,金賊不滅,何以為家?”
李夫人搖搖頭,眼中閃過幾分笑意,忽地問道:“既然探花郎無意成親,那不知你心目中,可有合適的兒郎,配得上我家阿璃?”
“啊?!”方靖遠一愣,他防備的是自己被拉郎配,可沒想到,會有人讓他來亂點鴛鴦譜,“這……”
他腦中閃過幾個相熟的男子,辛棄疾……倒是與嶽璃相配,可他記得這位大佬不光有妻有妾,還有不少的紅顏知己,怎麽也不可能和阿璃在一起。至於其他人……霍千鈞那個蠢貨就算了,今日剛得知嶽璃是女子時,嚇得簡直落荒而逃,根本配不上阿璃。
李夫人緩緩說道:“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阿璃昔日以男兒身份從軍倒也罷了,如今有勞方探花幫她在官家麵前求得恩準,得以以女子身份參加武舉會試,是她本人之幸事,亦是天下女子之幸。”
“隻是,探花郎可曾想過,若是在阿璃成名之前尚無婚配,他日一朝成名,怕是再無人敢娶她歸家啊!”
第一次見麵就被人拉著做媒,方靖遠有點懵,若是對著霍千鈞和嶽二爺,哪怕對著皇帝趙昚他都敢直言不諱,可對著麵前這位嶽元帥的夫人,嶽璃的祖母,經曆生死流放無數坎坷依然堅韌地活著的老人,他卻不敢肆意說話。
老人比他見識過更多人心,想得更多更廣,或許會保守一些,卻也是為了保護她所愛的孩子。
因為有些話,有些事,她先不說出來,做好準備,那就會被別人說出來,以更加尖銳的話語和更加殘酷的形式,加諸於嶽璃的身上。到那時,就算她想護著她,都有心無力。
方靖遠無言以對,因為他知道,老夫人說的是事實。
就算是穆桂英和梁紅玉,甚至是唐代的紅拂女,都是在嫁人之後,領軍掛帥,出征沙場。
在這個時代,對已婚婦人和未婚女子的要求是截然不同的。雖然禮教已開始嚴苛,但還容得下婦人再嫁,保有自己的私產,甚至還能立女戶招贅,自己開店做生意,哪怕當壚賣酒,當街賣羹食花草都不算少見。
但這些是婦人可以做的事,若是在婚前“拋頭露麵”,就容易招來非議,就算自己不在意,也難免會影響到擇偶範圍。
雖然,他並不覺得嶽璃願意做一個困守後宅的婦人,但對老夫人的問題,他依舊客客氣氣地答道:“所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老夫人或許覺得女子理當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元澤不是說這樣不好,隻是覺得,你們當初既然未曾將嶽璃當成女兒家教養,如今卻要她恪守那些女子規範,以為給她找個好夫婿便是對她好,或許你們覺得這樣是對她負責,把她交給別人,你們也可以從當初的愧疚中解脫出來。可老夫人您真的以為,嶽璃當了快二十年的嶽家子,還能回去守著一方院子做個後宅中相夫教子的小娘子嗎?”
“早知如此,當初你們又何必教她一身功夫?哦,是因為那是嶽家男兒都中毒不能習武,隻有她這個嶽家女兒天生神力,可以繼承嶽家兵法武功,既可以保護你們,還可以去軍中賺得糧餉來養家糊口,對不對?”
“現在,你們得官家平反昭雪,回到臨安有吃有住,嶽二爺想必能有個不錯的差事,老夫人您也可以恢複誥封,無需再為生計發愁,所以就想著把她找個好人家嫁了,沒了嶽璃,嶽二娘也是名門貴女,隻要嫁了出去,那以後她想要如何生活,活的高不高興,幸不幸福,都與你們無關了,是不是?”
“恕我直言,老夫人,你不覺得,你們這樣做,對嶽璃太過殘忍嗎?”
幸好嶽二爺堵了門,守在門口,沒讓嶽璃和她的弟妹們靠近,方靖遠幹脆肆無忌憚地說道:“生兒育女,生不是她想讓你們生的,在那時生在嶽家,她不是來享福而是吃苦的。你們本對她有養育之恩,可偏偏教養的時候都是出於你們自己的私心,既然都已經把她養成了這樣,現在又因為環境改變,為了你們自己和嶽家的麵子,就想要她再變成另一個模樣……你們當她是什麽?”
小方飛刀當初能說哭了杜十娘,紮得她心神俱裂,三觀崩塌,這會兒紮起老夫人的心來,也一樣不帶心慈手軟的。
萬幸他此生的家人都已過世,若是聽了他這番“大逆不道”之言,還不知會被氣成什麽樣。
李夫人縱然見多識廣,卻也是頭一回見他這麽能說還特別毒舌的,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得長長地歎息一聲,無奈地說道:“世道如此,我們又能如何?眼下能做的,也是我們盡力為她尋個好歸宿,嶽家其餘子弟,也會全力支持她,做她的依仗,如此,已是我們能為她做得最好的辦法了……”
“她的依仗,從來不該是別人,而是她自己。”
方靖遠搖頭說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隻有靠自己,才能永遠不會失望。老夫人,其實您和嶽二爺把嶽璃教的很好,她武力過人,卻從不欺負弱小,寧可自己餓著肚子幾天不吃飯,穿著破鞋子走遍千山萬水,也不曾打著劫富濟貧的名義去劫掠他人。”
“不驕不躁,不貪不癡,這樣的學生,我隻有這麽一個。”
“若是真為她好,就讓她選擇自己的路,無論是披盔戴甲上陣殺敵,還是歸於後宅生兒育女,她自己喜歡的,才是最好的。”
“她現在才不過雙十年華,正是大好時光,若不趁此時機隨性而為,難道到得年老力衰,已無法回頭重來之時,再來後悔麽?”
他說得意興飛揚,雙目灼灼,如有萬千星光於眼底生輝,讓人看得轉不開眼去,就連李夫人這樣的人物,也情不自禁地跟著點頭。
“說得不錯,既然如此,”李夫人微微一笑,話鋒一轉,“阿璃幸得方探花看重,願以師徒相稱,也是她的幸事。”
“哪裏哪裏,能有阿璃這樣的弟子,是我的榮幸才是。”方靖遠滿麵驕傲,嘴上卻還很是謙虛地應下,反正他做這麽多事,早就把嶽璃當成自己的學生,老夫人肯認,他有什麽不好答應的。
不就是收個徒弟正了名分嗎?小事一樁。
李夫人輕咳了一聲,朝著門口說道:“雷兒,叫阿璃進來。”
“是!”嶽雷應了一聲,隻叫了嶽璃進來,將經緯綱紀幾個小子都堵在了門外,見他們兀自不服,忍不住拿了根竹條抽打著攆他們去抄寫四書五經,這些孩子既已不能從武,如今脫了流配奴籍,便可參加科舉,一個個年紀都已不小,再不抓緊更待何時。
嶽璃走進房中,看到李夫人似乎精神不錯,正朝著自己微笑,尤其是看到方靖遠衝自己微笑著比劃了個口型,像是在說“別怕”二字,原本惴惴不安的心也定了幾分,隻是依舊穿著武學的製服,有些別扭地拱手行了個揖禮,“阿璃見過祖母,祖母萬福。”
李夫人伸手拉過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仔仔細細地看了看她現在的模樣,微微點了點頭,“看著氣色不錯,想來最近過得很是舒心,對不?”
嶽璃不知她為何這麽問,猶豫著點點頭,說道:“阿璃在武學中一心學習,吃住不愁,如今再看到祖母和阿爹阿娘帶弟妹們回來,再無心事,自然舒心。”
李夫人發覺她說話時不自覺地望向方靖遠,像是在看著他的臉色說話,不覺好笑,道:“方才祖母跟方探花商議你的婚事……”
“婚事?!”嶽璃嚇了一跳,猛然抬頭,“祖母,國仇未報,阿璃尚不願成親。”
“嘖,還真是師徒,話都說得一模一樣的。”李夫人笑道:“既然你不願成親,我方才也答應了你的老師,讓你按自己的心願過活,成親與否,再無人逼你。”
“祖母!”嶽璃一怔,愕然地望著李夫人,她沒想到祖母竟然會如此大度,平素家中雖然阿爹動手施行家法最多,可人人最怕的還是祖母,她原以為自己如此離經叛道,定然會惹怒祖母,可沒想到……
“傻孩子,祖母也罷,爹娘也罷,無非是想你以後能過得好一些。”李夫人心疼地看著她,說道:“早年苦了你,讓你為嶽家付出良多。如今,既然有你老師替你撐著,那便隨著你的性子,想成親便成親,想考什麽武舉當什麽將軍,也由得你去,若有人說三道四的,便如從前一般,拿錘子堵住他們的臭嘴便是!”
嶽璃忍不住笑了起來,用力點點頭,“好!”
好吧,方靖遠算是明白,李夫人也並非那種頑固不化之人,當年嶽飛父子身子,女兒銀瓶憤然投井自盡,其餘諸子尚未成年,她獨立撐著這個家,帶著孩子流放二十年,若沒有強大的心智和堅韌的品行,哪裏能撐得下來。
當嚴則嚴,當放手時亦放手,不懼將來,不畏人言,這樣的長輩,才真正值得人尊重。
眼見孫女終於笑逐顏開,李夫人也跟著笑了起來,一回頭,對方靖遠說道:“方探花雖然年輕,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然他說了要照顧好你,那我們把你交給他,也可以安心了。”
“咳咳,”方靖遠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老夫人,元澤其實今年亦不過二十……隻比阿璃大一點點,所謂師生隻是在武學中的稱呼,萬萬當不起如此重則。”
李夫人的臉色一板,沉聲說道:“方才若不是你一力承擔,願以師徒相待,老身又豈能放心讓阿璃跟你去武學?方探花莫非以為老身年紀大了老糊塗,在糊弄老身麽?”
“元澤不敢!”方靖遠暗暗叫苦,但見嶽璃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正巴巴地看著自己,想到自己先前放出的大話,最終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來,“承蒙不棄,若老夫人不嫌元澤才疏學淺,阿璃這個弟子,元澤收下便是。”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李夫人雙目神光奕奕,哪裏還像個花甲老人,拍拍嶽璃的手,朗聲說道:“待明日見過官家後,再正正經經給你擺個謝師宴,以後無論你是否成親,如何從軍,都交給你師父說了算。我和你爹娘,也算是放下一塊心事了!”
“啊——”方靖遠目瞪口呆,抬起手來想要阻止,卻又發現自己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老夫人,你這是來真的嗎?這是你親孫女嗎?你就這樣把個大活人交給我?還要包教包會包就業包嫁人……他怎麽就稀裏糊塗地把這麽個大麻煩攬上身來的?
回想想從一進門開始到現在的情形,方靖遠不由沉默了,絕望了。
似乎,好像,也許,可能,大概……套路過無數人的方博士,這次被人給套路了……
人老成精,實不欺我也!
這時的方靖遠,還不曾想過,因為這一時之氣得來的師徒之名,以後還會給他帶來無窮煩惱。
隻是在提起李夫人的時候,他就悻悻然地一肚子氣。
“哈哈哈哈,說得好!”趙昚聽得格外快意,忍不住笑道:“人家李夫人也沒說錯啊,你既然不讓人家爹娘祖母管,自己帶出來的徒弟,當然要自己管。”
“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方靖遠瞪著他,感覺自己拳頭硬了,這要不是在大宋,這廝要不是皇帝,就這樣的竹馬,他能撂倒一摞!
“官家,那你打算何時接見嶽家人呢?嶽雷父子被秦檜那奸賊害得筋脈盡斷,無法從軍,還請官家想個辦法,妥善安置才是。”他說得咬牙切齒,動不得皇帝,隻能轉移怒火,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合適的人出氣。
“說到此事,唉——”趙昚歎了口氣,有些發愁地說道:“禮部尚為如何追封嶽元帥爭議不休,尤其是嶽夫人李氏。當年喪夫喪子,孤兒寡母被流放千裏之外,尚能撫育子女成才,當為本朝婦人典範。可禮部有人卻說,當年李氏之女嶽銀瓶尚且因父兄喪亡,不堪受辱,投井自盡,李氏卻忍辱偷生,若是能證明這二十年她一直貞靜不移,恪守禮教,可修建貞節牌坊以表其功,若不能證明……”
“啪!”方靖遠忍無可忍,手中的朝笏終於被他掰斷,竹片裂開,刺入掌心,瞬間沁出血來。
“什麽貞節牌坊,絕不可立!”
趙昚一怔,沒想到他會如此動怒,竟然氣得臉色發青,渾身發抖,也不由嚇了一跳,急忙說道:“元澤你好生說話,李氏不過是疼愛孫女才將嶽璃托付給你,你平日不是總喜歡帶著她,便是定下師徒之名又如何?何必因此遷怒於她?”
方靖遠深吸了口氣,說道:“啟稟官家,微臣並非因李氏而動怒,是因為那狗屁不通的貞節牌坊。”
“噗!你且等等再說。”
趙昚忍俊不住,急忙揮手讓慕崢摒退左右,免得被人看到小方探花口出汙言穢語,被人傳了出去,徹底壞了他在臨安城小娘子心目中的形象。
方靖遠不服氣地說道:“怕什麽,我敢說,就不怕傳出去。本朝自開國以來,何曾有過這等狗屁不通的道理。幾代太後臨朝,撫養皇子成人,恩澤天下士子,如此拋頭露麵,是不是照他們的說法,也不守規矩了?”
趙昚麵色冷了下來,皺起眉來,“元澤慎言,今非昔比,朝臣欲以貞節之事樹立表彰,也是想讓天下女子免於受到折辱之苦。君不見靖康之後,多少女子不僅自身受盡折辱,連帶家人也顏麵盡失,便是能夠苟且偷生,亦生不如死,若是能以此為表,她們知道大義當前,若能舍生取義,尚可替家人博得容易,又何必忍辱偷生,平白多受那般苦楚?”
“這是什麽道理?!因為活著要受苦受難,就不活了?”
方靖遠隻聽得匪夷所思,又忍不住出口反駁,“那照這樣說,這世上還有活人嗎?至於那些女子,若非男子無能,她們豈會落得那般境地?本是男子之過,卻因她們受辱,便要將汙名全都潑在她們頭上,還要她們以死以證清白?”
“這等吃人的貞節牌坊,若是一旦樹立起來,皇上,你可想過會有怎樣的後果?!”
“他們會逼著寡婦去死,因為隻有死人才能徹底證明清白,這樣他們就可以輕輕鬆鬆吞並死者財產,甚至那些女兒家從此不能再出來經商做工,因為一旦拋頭露麵就有失貞潔……枷鎖隻會越來越緊,從一個牌坊,一個墓碑,從死去的人身上,到活著的人身上……”
“可這世界,本就是男女共有,陰陽共生,若是將女子統統扼殺在後宅之中,這天下又會變成怎樣?”
“而那些口口聲聲說著女子當舍生取義的人,難道忘了君為臣綱,君辱臣死,當初主君蒙難,受盡屈辱之時,他們怎地不去死?”
“真講春秋大義,舍生取義,那就先請那些老大人們,為了先皇的榮譽和國之大義,先去死一死,我也一定會幫他們立個牌坊。”
“如若不然,自己都舍不得榮華富貴,名聲財富,卻要口口聲聲拿著大義禮教去逼別人舍生取義,他們的臉在哪呢?是不是一個個臉都丟過長江沒帶回來,忘了做人還得要張臉才是人呢!”
“放肆!如此狂妄大膽之徒,敢如此誤導帶壞官家,還不來人將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