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微臣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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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見太上皇?”
剛脫口而出問了一句, 看到方靖遠有些無奈的表情,嶽璃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原來他早有準備, 她這不但是沒幫上忙, 怕是還給添了麻煩, 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可是……我去的話……會不會被人發現?怎麽辦?我……我也沒想到……”
“沒事, 反正都這樣了,”方靖遠無奈地聳聳肩,歎了口氣,“總不能我自己去吧?那更嚇人啊……”
他能有什麽辦法?他能算到太上皇一收到消息知道他能解毒, 肯定會派人來“請”, 隻是他沒算到嶽璃竟然會悄悄潛入天牢來,還守在門口把人給取而代之了。
嶽璃當真是欲哭無淚, 她一聽方靖遠被太上皇打入天牢之中, 就嚇得魂不附體。
當年, 嶽飛也是這樣被24道金牌從戰場上急召回來,以抗旨不遵之名入獄, 受盡酷刑,嶽雷曾去獄中探望,也曾想過帶嶽家軍劫獄,卻被他斷然拒絕, “嶽家人精忠報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劫獄之事, 休得再提!”
而後, 他和嶽雲父子被拉肋而死, 死狀慘不忍睹。當時秦檜已命人將嶽家滿門流放千裏之外,連收屍的機會都沒給他們。哪怕嶽家人終於回到臨安,到現在,還沒找到嶽飛和嶽雲父子的屍骸。隻要一提起這事,無論是祖母李氏還是嶽雷,都忍不住泫然落淚。
在嶽璃看來,太上皇趙構無異於十殿閻羅,隻要落入他手中,豈能得好?
於是她心急火燎不顧一切地趕來,正好碰到太上皇派人來“提拿”方靖遠問話,她便將人打暈之後,剝了衣衫拿了令符進天牢“拿”人,隻要能救出老師,什麽後果,她都顧不得了。
可沒想到,方靖遠留在天牢之中,就是正等著這一出呢。
這,就尷尬了。
方靖遠看到她都快急哭的模樣,不覺好笑,哪怕她天生神力勇武過人,也曾女扮男裝混在南疆軍營多年,可畢竟接觸的人少,心思還是單純直接,不懂掩飾,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被李夫人用話一堵,哪怕明知上套接了個燙手山芋,還是答應了收徒之事。
既然如此,徒弟犯了錯,可不就得老師來幫忙補救嗎?
“別怕,官家應該留的有人在外麵。你既然有令牌,就帶我先出去,見機行事。實在不行……記得你先走,莫要被人發現你的身份。”
“可是……”嶽璃大為後悔,卻又不願答應,不管怎麽說,她從小摸爬滾打長大的,總比一看就弱不禁風的老師要強,豈能遇事反而丟下他自己跑?豈不是要丟盡嶽家人的臉麵?
方靖遠走出牢門,拍拍自己身上的塵土,也順手拍了她的肩膀一把,“走吧,既然叫我老師,就老實聽話,否則開除你學籍哦!”
嶽璃雖然不知道學籍是什麽,但也隱隱明白或許更“逐出門牆”的意思差不多,隻得老老實實跟著他朝天牢外走去,不過那架勢,不像是來“提拿”要犯問話的,倒像是邀請貴賓出行當了個跟班的。
這單間牢房在天牢最深處,算是特殊“囚犯”的特別待遇,相比外麵那些多人間或陰暗得不見一絲光線隻能聞到腥臭的不可名狀的氣味,還有些窸窸窣窣的詭異動靜,連□□哀嚎都被壓在喉嚨裏格外小心,生怕一個不慎招來更殘酷的對待。
走到此處,方靖遠才有些坐牢的感覺,先前被太上皇一頓臭罵震住還沒回過神來就被送進這裏,趙昚特地叮囑慕崢“押送”,他稀裏糊塗就進了單間反省,沒過多久連趙昚自己都跟來安慰他,生怕他留下什麽心理陰影,讓他還以為坐牢沒什麽大不了。
可到了外間,那些令人窒息的氣味和毛骨悚然的聲音,讓他心驚膽戰之餘,終於能明白嶽璃為何迫不及待地想來救他的原因。
真正的天牢,是能把人逼瘋的地方。而那個特殊的單間,隻怕是唯有皇帝特別招呼過,還有起複希望的“寵臣”才能有的待遇。畢竟,就算是天牢的獄卒和牢頭,也不過是未入品級的末流胥吏,哪裏得罪得起那些分分鍾就能翻身一根手指壓倒他們的“大人物”。
他尚未有大人物的自覺,卻已經有了寵臣的待遇,想想趙昚先前的感慨,方靖遠也不禁有些心虛。
似乎,好像,大概,他還真的有點持“寵”生驕,才會肆無忌憚地在趙昚麵前直言無忌,完全忘了他是這個時代的帝王,忘了君臣綱紀,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所處的環境。
這般大意,還好他碰上的是趙昚這樣的皇帝,要是換個凶殘點的,隻怕分分鍾就要了他這個“奴才”的狗頭。
想想,好像還真有點對不起趙昚這個竹馬皇帝啊!
“方博士,”慕崢果然在門口候著,身邊是弓著腰看不清麵目的牢頭,這讓方靖遠鬆了口氣,總算不用親自去想借口應付這些戴著幾副麵具心思活絡的牆頭草,哪怕再欠點人情,他也認了。
“你也來了?”方靖遠假模假樣地向他介紹“嶽璃”,“來得正好,這位仁兄要請我去見上皇陛下,你也一起去吧!”
慕崢點點頭,視線平靜無波地掃過嶽璃,跟牢頭交代了幾句,讓嶽璃用令符簽押,這才跟著兩人出了天牢。
“呼——”方靖遠長出了口氣,大宋的天牢其實率屬於禁軍,跟大理寺、刑部和臨安府的牢房不同,屬於皇家獨有的禁地,大多是臨時關押待決,也有確定罪行後押往三司候審的,但更多的是在宮中犯了錯的官員或宮人,並不似三司牢獄管理的那般嚴格。
可從那種陰森可怖的地方出來,看到外麵初升的弦月,藍絲絨般深邃的夜空,方靖遠還是想多呼吸幾口自由的空氣。
慕崢卻煞風景地問道:“方博士還要跟她去見上皇嗎?”
他先前根本未跟嶽璃說話,此時,說話時重點咬詞的“她”字,顯然很清楚她的身份,嶽璃聽得都忍不住縮了下脖子,抬頭期望地看著方靖遠,希望他肯點頭。
方靖遠卻毫不猶豫地搖頭,“要去,也是上皇派來的人一起去,人應該沒事,讓她找出來交給你,自己先回去。那邊……可禁不起任何意外。”
慕崢點點頭,見嶽璃還有些遲疑,幹脆拉著她離開。真正來“提拿”方靖遠的人在哪,隻有她知道,要是有什麽事兒,追查下去再牽連到嶽家人,是誰也不想看到的局麵。
方靖遠歎口氣,帶學生這事兒,還真不是他的長項。
不過當初他的導師就曾說過,選學生,三成天分,七成品行。天分差點還能將勤補拙,品行不好的,真是神仙都沒得救,直接扔進垃圾桶回收處理比較環保。
更何況,嶽璃並不笨,哪怕知道他幫她出頭,並不僅僅是為了她是嶽家女,她依然對他敬佩尊重,甚至不惜犯險來救。
看看她,再想想那個吃軟飯還想賣了金主杜十娘的李嘉,嘖,似乎古往今來,白眼狼都是公的多一點哦,幸存者偏差?還是xy染色體差別?他的生物學科是弱項,研究得不夠啊!
沒多久,慕崢便推著兩人過來,看打扮應該一個是禁軍侍衛一個是黃門太監,都一臉懵地被他推搡著,臉上簡直明晃晃寫著“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麽”靈魂三問。到了方靖遠麵前,才毫無誠意地解釋道:“他們奉命請方博士去麵見上皇,不慎在禦花園迷路掉進井裏,卑職幫他們找回令牌,延誤之處,還請方博士見諒。”
迷路……掉進井裏……好吧,你強你說了算。
這兩人顯然也不知自己剛才怎麽就迷路掉進井裏去了,但現在能有機會補救完成任務,自然不敢再廢話,點頭哈腰地寫過慕崢,恭恭敬敬地“請”方靖遠去覲見,哪裏還有半點先前那種上皇侍從的囂張氣焰。
方靖遠跟著兩人一路朝內庭走去,發現這路上的確要經過禦花園,哪怕在夜間的月色下,景致依然不錯。
南宋皇宮本就是依山而建,宮室殿宇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山間,巧妙地利用地形和山水草木布局,做到真正的移步換景,自成格局。
不得不說,趙構不光是跑得快,還特別會享受。哪怕南宋皇宮占地麵積在曆朝曆代堪稱最小的皇宮,可精致富麗華美奇巧程度,絲毫不遜於任何朝代。
趙昚行事謹慎,哪怕繼位之後,也不曾主動提出入主乾元殿,倒是趙構自己選了風景更佳的安壽宮搬了過去,“父子”相處在外人看來是父慈子孝,可隻要身處其中的,誰能感覺不到其間的試探角力,你來我往?
方靖遠雖不懂建築設計,但走到這裏,隱約還是能看出幾分不同,他也曾聽說二十多年前趙構剛在此定都沒多久,聽說金兵打來,就從宮中逃走,沿水路一直逃到海上,飄搖數十日方才上岸,就是因為金兵擅騎而不會水。
這安壽宮出於山陰之處,結構森嚴,裝飾華麗,冬暖夏涼不說,旁邊還有水路經水門可直通錢塘江入海,別的不說,宜攻宜守還宜逃跑劃掉,撤退),果然是符合太上皇八字的好地方。
此刻安壽宮中寂靜無聲,宮女們悄然立在宮門外,垂首低眉宛若假人,方靖遠跟著那小黃門太監一路走進去,目不斜視,猶能感覺到有人在暗中窺視著他。
自打穿過來以後無論去哪裏都會被人“圍觀”的小方探花已然習慣,反正被人看幾眼又不會掉肉,他才不願理會別人的眼光,反而愈發抬起下巴,傲氣十足地朝內殿走去。
隱隱約約間,似乎聽到有女子細細碎語,隻能捕捉到“探花”、“風采”等等,方靖遠想到太上皇退位後還不死心地挑選了些“女官”入安壽宮服侍,就對這次見麵愈發期待。
性情大變,易怒,腹絞痛,其實都是顯性症狀,真正的問題在於不可對人言的地方,對於為了子嗣苦苦折騰了二十多年沒結果的趙構來說,那才是真正的致命一擊。
方靖遠進殿的時候,正好碰到太醫院的張院正出來,蒼蒼白發,額上還隱約見汗,看到他時明顯地楞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方靖遠也隻能向他拱拱手行了一禮,被小黃門催著進殿。
“方靖遠,你可知罪?”
趙構穿著便袍斜倚在榻上,目光陰冷地望著不情不願跪在地上的方靖遠,若有可能,他恨不得用視線化成冰棱在這充滿朝氣和生機的俊美青年身上戳出十七八個窟窿來,原本賞心悅目得過他讚許的容顏現在看來更是格外礙眼,仿佛在吸引那些女子的同時提醒著他的衰老無能。
方靖遠有些後悔進宮沒給自己備下一副“跪的容易”護膝,此刻跪在這冰冷的地麵上,膝蓋疼,可嘴上卻絲毫沒半分含糊:“回上皇,微臣知罪。”
“哦?你可知自己犯下何等大罪?”趙構冷哼一聲,心情略微好了那麽一點點。
方靖遠恭恭敬敬地答道:“微臣罪不該膽小怯事,隻在官家麵前妄議政事,而非在朝堂上直麵諸君,依禮理論……”
“啊?!”趙構一怔,還沒回味過來,就聽他慷慨陳詞,“背後議人本非君子所為,微臣理應在朝會上與禮部提議之人當麵辯駁,所為真理越辯越明,屆時大家才能更清楚何為忠臣義士之道,而非單憑一己之見,隻苛求女子守貞,而不顧忠義之道……”
“你……你這是知罪?!”趙構張口結舌,看著他,簡直覺得自己看到個絕世奇葩。
這小子在背後罵人還不覺得不夠,說知罪是覺得自個兒膽子還不夠大,應該在大朝會上當著議禮之人的麵懟回去……
這還是人嗎?他是打算當堂氣死那些老夫子好繼承人家的官位嗎?
他這樣的還叫膽小,再膽子大一點,是不是就打算捅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