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九章 霍氏青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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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這邊的嶽璃和霍五娘如何相認, 方靖遠在金國皇帝的“盛宴”上早已如坐針氈,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可偏偏還得強顏歡笑, 應付這?些個莽漢, 內心?的吐槽要是能發成彈幕, 絕對可以屏蔽整個燕京城。
然而完顏雍對他的表現那是讚不絕口, 說道最後, 終於“委婉”地說道:“朕有一公主尚未婚配……”
“大金國的公主, 實?乃金枝玉葉, 想來陛下定會為她挑選天下第一的勇士相配,我?們瀛洲的女子, 也是最看重勇武之士, ”方靖遠故作唏噓地歎道:“所以像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 在家中常被妻子取笑, 著實?令人難過啊!”
“呃?原來貴使已成親了?”完顏雍一怔,再仔細看看, 這?瀛洲使者麵色蠟黃,雙眉稀疏, 就連戴著頂高帽也壓不住毛躁的呆毛,還有那雙眯縫眼看著永遠睡不醒的模樣, 雖然有點小聰明,可連根鐵棍都拿不動,還真的弱得可以。
雖然隱約中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大對,可一想到自家公主的彪悍, 跟他相比,似乎真有些不配。
“是啊,成親已有五六年了, ”方靖遠苦著臉迅速在腦海中翻過昔日曾在各種媒體上看過的狗血知音體家庭倫理雞湯,感歎地說道:“我?夫人也是高門出身,名門望族,隻是自幼好武,跟家中武士學了一身好武藝,偏偏我從小體弱,習不得武,打不過,自然少不了挨點罵。”
完顏雍有些同情地看著他,歎道:“你也不必難過,所謂愛之深責之切,想必尊夫人對你期望甚高。想當初,朕的愛妻亦是如此……”
他忽然轉了話題,開始回憶起自己的亡妻,搞得方靖遠有點懵,隻能隨口符合,感覺雞同鴨講,完全不在線上的兩人,竟然能一唱一和得格外和諧,就連金殿上那些辣眼睛的勁舞表演,都沒能破壞他們的興致和胃口。
後來想想,方靖遠覺得是自己沒敢吃他們血刺呼啦的肉食,堅持茹素不動搖,把肉都讓給皇帝陛下的緣故,才能博得肉食動物如此好感。
也幸好如此,他兩碗酒下去,就喝得“酩酊大醉”,趴倒在席上,少不了又?被金國太子和其他人嘲笑
了一番。等被人抬著送回驛站時,皇帝陛下念在他“夫妻情深”,就沒給他再添亂附送個美女,而?是將他帶去的“工具”盡數留下,隻送了個兩手空空的人回來,算是完美表現了他摳門的人設。
送他的人前腳離開,方靖遠後腳就從“沉醉”中醒來,趕緊喝了碗濃茶漱漱口,又?從嶽璃手中接過麵巾擦了把臉,方才長出了口氣,感覺自己總算活過來了,不用再被那些臭烘烘的大漢包圍著吵吵鬧鬧的灌酒,簡直是死裏逃生。
“這?大金國的酒著實?難喝,虧他們還能一大碗一大碗灌下去,真不愧是牛飲……咦?阿璃,十娘呢?那些女……她們都安置好了嗎?”
嶽璃點點頭,說道:“多虧十娘早有準備,我?們一回來她就安排大家梳洗更衣,還準備了熱粥暖胃,要?不然這麽冷的天,怕是又得病倒好幾個。”
“也多虧有你。”方靖遠放下茶碗,心?有餘悸地說道:“今天要不是你,還不知那銅鼎要砸傷多少人,你的腿好點了嗎?還疼不疼?”
“呃,不疼了,沒事的。”嶽璃沒想到他還惦記著她的腿腳,不禁有點臉上發熱,低下頭趕緊轉移話題,“今日接回來的人裏,有一位長者,正好是霍九郎的小姑,霍家五娘,名叫霍青娥,你可曾聽說過?”
“霍青娥?”方靖遠沉吟片刻,苦笑了一下,說道:“我?母親雖然也是霍家女,卻是旁支的所謂喪母長女,早已跟家人斷了聯係。我?……或許是親緣淺薄吧,霍家待我?不薄,去卻一直不是很親近他們,霍家小姑的事,九郎先前從未跟我?提起過。”
“上次若不是九郎自己說起來,我?也不知道,原來霍家還有這?樣一段故事。我?要?不要?先去拜會她老人家一下?”
“今晚就不必了。”嶽璃歎息一聲,說道:“這?會兒她已經歇息了,明日我再陪先生一起去見她。先生也忙了一整日,不如早些休息吧。”
“嗯,明日你再陪十娘再去人市上轉一圈,若是能買到的女奴,再買些回來。”方靖遠揉揉額角,這?身體的體力著實?是個短板,太拉後腿了。
嶽璃一怔:“驛館都已經住滿了,若是再買人回來,
怕是住不下啊!”
方靖遠滿不在乎地說道:“隔壁的高麗人不是已經走了嗎?添點錢把那邊租下來,這?邊隻留自己人,來曆不明的女人都安排到那邊去,等我?們回去的時候,再另行安置她們。”
“若是再不買人,那我先前跟金國皇帝說的話就有了破綻,他們故意給我?們次品一來是摳門,二來也是試探,反正這些人對他們而言,已毫無價值。但?她們的身份來曆放在那裏,哪怕家人不肯認不肯贖回她們,若是有人存心?來買,他們也會好生調查,不會這?麽輕易就給了我?們。”
“所以,還得買人。不光買,還得表現出對這?些人的不滿,若不是因為金國皇帝的‘賞賜’,我?們才不會給她們治病,就算這?樣,也得多買些人回去替補,免得路上損失過多,回去不好交差。”
“你讓十娘和霍五姨也小心一點,她們這?批人裏,說不定還有金國的探子,若是走漏了風聲,隻怕我?們一個都走不掉。”
“明白了!”嶽璃悚然驚醒,應了一聲,“是弟子大意,這?就去查看一下——”
“等等,就算發現有人不對,也先別驚動了她。”方靖遠悉心?教導:“擺在明處的探子,總好過不知來路的密諜。有時候將計就計用得好了,抵得過千軍萬馬。找出來,盯著她,讓她放出去的消息,變成我?們想告知的消息,她就會成為我們最好的幫手。”
嶽璃認真地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眼都不眨一下,哪怕現在的先生,染黃了麵孔,剃掉了大半眉毛,故意做出憊懶無賴的模樣,跟在臨安時眾人追捧的神仙風範相差甚遠,可她卻覺得,或許在這種時候,先生才毫不顧忌地表現出真性情來,如此寶貴的機會,霍九郎錯過了,還真是……非常好。
她等方靖遠休息後,悄悄去看望了霍青娥,哪怕霍青娥先前也提過不必給她特殊待遇,杜十娘還是把她和杜三姨安排在了一起。相認後她們才知道,霍青娥肯站住的原因,是因為認出了杜三姨。
三十五年無間地獄般的生涯,熬不過去都已經化為塵土,熬過來的,有的瘋有的傻,還能保持清醒的人已經不多了。
霍青娥堪稱其中
最強大的一個,當初她是跟母親和姐姐一起被押往燕京,半路上母親就已經熬不住死在路上,被棄屍荒野時,她和姐姐尚被當成牛馬般驅趕,連拜別的機會都無。
到了燕京,姐妹倆的遭遇和其他宋室貴女一般無二,那種噩夢般的日子永無止境,她們唯有靠著一線希望,希望父兄能夠設法來贖回自己,才堅持著活下去。
後來趙構贖回生母韋氏時,南宋的使者曾到燕京,卻徹底擊潰了她們的希望。
霍家早已為她們辦過葬禮,還鄭重其事地舉行了安葬儀式,根本沒有人知道她們被擄來燕京,尚在此處受辱受苦。
在她們的家人心?裏,她們早已經死去。也唯有死去的她們,才能保持幹幹淨淨的名聲,不讓霍家門楣蒙羞。
霍二娘當時就瘋了,尋死不成,反而?發現自己懷了身孕。說來也好笑,像趙構那樣的一國之君,千方百計,享盡人間富貴,什?麽補品藥材沒用過,後宮不說三千也有上百妃嬪,可偏偏就是一個孩子也生不下來。
而?在浣衣院這種人間地獄中,饑寒交迫還時不時受人欺辱,霍二娘卻奇跡般地生下了孩子,隻是以她自己的生命為代價。
當時霍青娥想溺死那個孩子,也免得她跟自己一起受苦,可看著血泊中姐姐的屍體,她最終沒能下得去手,隻是毀了那孩子的容貌,靠著浣衣院同樣悲慘境遇的女子們一人一點,竟也將她養大了。
像她這樣的不知生父是誰的孩子,在浣衣院裏還有幾個,隻是年紀尚幼時就被挑走賣了,隻有霍小小一人,因為麵容醜陋如惡鬼,才僥幸留在了霍青娥身邊,兩人相互照應著,終於等到了今日。
嶽璃告訴霍青娥,霍千鈞父子一直還記著她們,隻是有種種顧忌,方才沒有北上來尋,霍青娥卻隻是冷笑一聲,並未置評。
在沒有親眼見到父兄之前,任誰說的話,她都不會再相信。
當初也曾有人騙取了這?些苦命女子的信任,知道她們家人的信息後,便去南方索要?贖金,結果?……比她們能想象的更可怕。那些人,甚至連一點兒回音都無,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杜三姨當初因為咬舌自盡,僥幸被救活後賣出去做賤
奴,幸好她還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藝,才能活下來。
每個活下來的人,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悲慘的經曆或許各有不同,可唯一相同的,是她們活下來,為的不僅僅是自己。
是家人,是死去的人的囑托,是要一個說法,一個解釋,一個……能看到報應降臨的渺茫希望。
方靖遠能想到的,霍青娥也想到了,所以她昨天特地安排那些女人分組時,就將懷疑的對象分開。畢竟在浣衣院中,她是年長者中,唯一還清醒著,有能力有勇氣扶持和幫助其他女子的人。
大家隻知道她叫“青姨”,不知道她姓霍,更不知道當初她險些成為趙構的王妃。
浣衣院的女子來來去去,三十五年前活下來的已為數不多,可金兵年年進犯,不光是攻打南宋,對山東河北河南等地的漢民也同樣欺壓擄掠,所以這三百人裏,已沒有幾個知道她們的身份,隻知道有不少人是靠著她的庇護才艱難地活下來的。
在活著都成為一種痛苦時,這?些女子全靠著彼此間的一點點扶持,才能讓自己不在痛苦中瘋狂地死去。
“她們大多數都已經沒了名字,以住處的花名為姓,排行為名,這?次被挑選來交易給你們的人,大多數是老弱病殘沒用了的,隻有幾個例外,你隻需要?盯著那幾個就行,其他的人,都交給我?。”
霍青娥幹瘦的臉上掠過一抹殺氣,“這?些年,我?的手上也不是沒沾過血,想要斷了我?們最後生路的人,我?絕不會放過。”
她身邊的霍小小一個哆嗦,牢牢地抓著她的手臂,不知是扶著她,還是靠著她的支撐才能站穩。
嶽璃輕輕拍了拍她纖瘦的肩膀,說道:“別怕,有我?在,一定會安安穩穩地帶你們回家。”
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不光能使動大宋的鬼,大金的也一樣認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和黃澄澄的金子。
有金國皇帝的金口玉言和親筆題字,方靖遠辦起離京的手續是格外順利,他“大方”的交出撬杠和吊車的圖紙,到了大金工部下的匠坊人手中,被嘲笑的一文不值,畢竟那些匠人裏,也有幾個是當初汴京將作監的老人,一代代傳承下來,這?些東西哪怕不明原理,好
壞還是看得出來。
原本將他當做難得人才的完顏雍有點打臉,卻也真正開始重視起以前從未上心?過的文人和匠人,下詔重開科舉不說,還將加倍選錄進士為官,不拘胡漢,有才者皆可參考。
方靖遠對此又?上表吹了一番彩虹屁,讓金帝愈發覺得此人言過其實,加上探子查到他們“贏走”的婦人病死小半,還偷偷在人市中買了不少女奴充數,終於放下心?來,在他請辭的國書上簽字用印,放他們離開。
這?些事看似容易,卻也花了他們不少時間和心?思,等真正能離開燕京,從通州上船時,已過去了小半個月時間。
待船行海上,遠離港口之後,方靖遠才告知眾人,此行的目的地有兩個,兩艘船,一艘會跟著源靜雅東渡去瀛洲,算是完成真正的“使節”任務,而?另一艘船,則會沿著東海南下,過青州海州之後,目的地是南宋如今的都城,臨安。
他並沒有強求所有人都跟他回去,畢竟這?些女人裏,有早已被族譜除名,被家人“安葬”過的,也有近幾年才從中原各地被擄去為奴的,不論現在她們的家人是否還活著,若是想要提前離開的,都可以告訴他。
方靖遠的話剛說完,有兩個女子的臉色就變了,對視一眼後,立刻要求從青州下船,說她們的家鄉在北方,不願南下。
結果?話還沒說完,就被霍青娥一人給了一個耳光。
“梅十三,桃十七,你們還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是人是鬼嗎?”
“要?不是想留著你們送信給那些金狗,我?早就剁了你們這雙黑手!”
“青姨!我?們真的隻是想回家!”梅十三當場就跪了下來,淚流滿麵地求饒,“我?也是沒辦法,他們說隻要我?們跟著你們,若是發現你們有問題稟報上去,就可以讓還我?們賣身契,讓我們回家……”
“蠢貨!”霍青娥冷笑一聲,“進了浣衣院的,就算還你賣身契,你以為,回去還能有人等著你?或許等著你的,是再被賣一次!”
桃十七卻後退幾步,色厲內荏地說道:“我?早就送出信去,知道你們都是騙子,趙王一定會派人把你們都抓回去,五馬分屍……你們若再敢我……
我……我就……”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地心口一涼,一把尖銳的簪子從她背心?處貫穿她的心?口,從胸前露出來,帶出一溜血珠。
不等她回頭,站在她身後的霍小小已麵無表情地抽出那支尺許長的鐵簪,伸出手抹去上麵的血跡,又?重新插在頭上的發髻裏,她的眼神冷而無光,麵上的疤痕微微抽動,悄然退到了霍青娥身後,又?恢複了先前那膽小怯懦的模樣。
若不是親眼所見,方靖遠簡直不敢相信這?樣一個瘦小幹枯醜陋到無人敢正眼想看的女子,竟然會如此幹淨利落地動手殺人,絲毫不拖泥帶水的,仿佛已經曆過許多許多次。
他終於相信霍青娥的話,她們倆能在這煉獄中活下來,早已不是昔日的她們了。
梅十三早已駭得麵無人色,一個勁地求饒,將她們先前“臥底”監視和報告過的情況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卻不知她早已被嶽璃盯上,哪怕交出去的一塊布頭,一片碎紙,都被她和方靖遠研究透徹後,再讓精通書畫的杜十娘偽造一份情報送出去。
否則他們哪裏有這?麽容易離開燕京,到現在那個趙王和完顏雍,還以為他們從通州離開後,就直奔瀛洲而去,還在惦記著來年瀛洲使者會給他們帶來多少貢品,不知他們是否還會派出“源靜澤”出使……
而?真正的源靜雅,正誠心?誠意地邀請這位給他當了一個多月兄長的“源靜澤”兄同去瀛洲,完顏雍被蒙混過去,他卻清楚地看到,若是真能得到此人,堪比千軍萬馬。
這?才是個真正能以一當千萬的人才。
可惜,“源靜澤”十分感動於他的賞識和盛情相邀,然後拒絕了他。
“來日若有緣,願與君相會於西子湖畔,必當與君同遊西湖,領略江南風光。”
作者有話要說:撒花!日萬成功!感謝大家支持!明日繼續!
若幹年後,完顏摳和源靜雅知道了方博士的真實身份
完顏摳:錯億!
源靜雅:錯美!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