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恐怖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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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節】
    恐怖堡的廳堂陰暗而幹燥,暗紅的色澤讓它像是一座在流血的火山。
    我記得高個瓊恩告訴我,恐怖堡乃火山兒女,它熾熱不滅,岩漿滾燙,它無法擁有臨冬城那樣的石皮,它渴望寧靜安詳。
    波頓列祖築成雄城,恐怖堡蘇醒之日,就威脅其主,如無肌膚覆蓋肌體,掩飾其脆弱及痛苦,則熱火噴發,灰煙蓋地,萬物湮滅,生靈不存。
    波頓聲應,誓會賜皮與自己的住所,一天又一天,地下的人皮繁密難數,波頓以魚梁木針縫合,紅王變成了伯爵,直至今日,恐怖堡的主人依然在將密室填滿,縱使波頓不存,剝皮依然。
    總有一天,恐怖堡會換上新裝,暴虐不在,安穩沉靜,但不是現在。
    燃燒的火把把深色的掛毯照亮,其上是剝皮人的紋章,每個人都沉默不語,
    這就是盧斯·波頓大人的寶座廳,我感覺自己在瑟瑟發抖。
    我和媽媽撒拉·草場被帶到了這裏,衛兵洛克將我拋在暗紅色的地板上。
    我看到媽媽跪在地上,我也學著趴住,回來的衛兵均已跪下,包括羅加·馬爾錫爵士。
    我的黑發亂糟糟的,幾乎遮住了我的臉,我透過發絲的縫隙向上看,是盧斯·波頓,他有黑色的頭發,他高踞於廳堂彼端的寶座之上,我看不清他的臉,我也從來沒看清過他,每一次,他都隔得很遠。
    他一直是故事裏的人物,漆黑森林中的獵手,他們說,他縱馬疾馳在黑夜的圓月下,掠走男人的膽魄和女子的貞潔,隻要他輕輕一舞手中長劍,諸敵之膚皆會飄落,唯有冬風包裹他們的肌肉。
    “自己交代清楚,我時間不是很多,大的那個。”盧斯·波頓大人的聲音好輕,我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眾人起身,除了我和撒拉,我們害怕地不敢說話,鐵腿沃頓踢了撒拉一下。
    我聽到母親深吸一口氣,她想要盡量保持音調平穩,可是任誰都能輕易聽出她嗓音中的恐懼,“是我,大人,我殺了那兩個人,臭佬想要糟蹋我的女兒,他的主人還幫助了他,他們是畜生,求您明察事實,大人。”
    “是我,大人!”我尖利的聲音響起,我壯起了膽子,我不能讓撒拉再受罪,她是我媽媽,我唯一的親人,我無法想象沒了她以後日子會是什麽樣。
    我希望,或許盧斯·波頓大人會因為我還年幼而饒我一命。
    “我殺掉了臭佬,用樹枝,我殺掉了拉姆斯,用石頭和鏟子,我把他們的屍體丟在那裏,他們想要殺我,睡我,我隻好先殺了他們。”
    我一口氣說完,喘著氣兒,等著遠處那個大人的回應。
    “我沒有讓人隨意開口的習慣,要我把你的舌頭給去掉嗎?”盧斯·波頓大人輕言細語。
    我立刻趴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再出一聲,我膽子是那麽小,幾乎能聽到身後有衛兵的響動,他們會捏住我的腮幫,用鐵鉗扯舌,用匕首割下來。
    幸好,沒有。
    “那麽,你就是去掩蓋你女兒殺人的事實了,撒拉·草場,你的髒種殺了我的髒種,我的那個私生子,雖然是私生子,也流著我的血。”
    盧斯·波頓輕輕地說,他的語氣永遠沒有起伏,“你和你的女兒,必須承受代價。”
    撒拉似乎用盡了這輩子所有的勇氣,她昂起腦袋,眼睛緊緊盯著遠處的那位大人,那個男人。
    她說出了的話,讓我難以置信。
    “她是你女兒,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她是你的女兒。
    好安靜,我感覺腦子裏轟地一聲。
    萊雅拉·雪諾,北境的,恐怖堡的私生女。
    我看著自己的母親,她緊緊盯著高坐在寶座上的恐怖堡伯爵,胸脯在起伏。
    盧斯·波頓大人起身,任侍從打理著自己的裘皮袍子,“老的這個,交給他,地下室弄幹淨,小的帶過來。”
    我不清楚這個他是誰,我看到衛兵拖拽著撒拉,我發出了哭喊,他們手下無情,絲毫沒有顧忌血脈這回事。
    我被拽走,和撒拉被扯走的方向不一樣,一個衛兵揪住我的領子,交給了堡內的一個侍女,我們等了一會兒,我抽抽搭搭地掉著淚,我們看到盧斯·波頓大人和他的侍從進了一間小房間,所有人都噤聲不言。
    沒過多久,我也被推了進去,我看到盧斯·波頓光著上身躺在床上,他的四肢和胸膛上爬滿了白水蛭,長長的透明惡心的蟲子,而他的侍從五指顫抖,正在把水蛭放在他還沒覆蓋住的,慘白的皮膚上。
    他們稱他為“水蛭大人”,不過沒有人敢當麵這麽叫。
    水蛭逐漸變粉,盧斯·波頓大人看向我,他的雙瞳是淡淡的灰色,像是永不融化的寒冰,他五官毫無特色,不帥氣,也不醜陋,沒有胡須,頭發很長,配上蒼白光滑的皮膚來看就像是一個死人,隻會出現在冬風中,恰如冬天本身。
    他就像是寓言中的異鬼,身後是茫然盲從的死屍大軍,除了嚴寒之外,無物可堪忍受他的折磨。
    他在審視,他在打量,他語氣平靜,“扒開她的頭發。”
    有人撥開我的黑發,露出我的臉,然後,盧斯·波頓大人看著我的眼睛,最後把頭轉回去。
    我低下頭,我想著撒拉會遭遇什麽,我的腿軟了,我想哭,我想求饒,更為撒拉求饒,可是盧斯·波頓大人不允許下人隨意說話,我必須乖乖站好,等待他的決定。
    “血放夠了,拿掉。”他的話依然沒有起伏。
    侍從照辦,用鹽和手指的捏搓將水蛭一個一個拿下來,盧斯·波頓大人穿好衣物,徑直走出了這裏,我被人推著跟在他身後。
    我們一路走到地下室,沒有衛兵,盧斯·波頓大人回望一眼,“離開。”他吩咐道,我感覺到推我的人手指抽離,然後盧斯·波頓大人親自接手,他的五指按在我的肩頭,他用一把黑鐵鑰匙打開了鐵門,聲音吱呀,一定許久未動過。
    那是一條梯道,通往更幽深的地方。
    我們走了下去,好粗重的味道,像是陳年的墓穴,行將就木,快要坍塌。
    在波頓大人火把的照耀下,我們走進了地下室之下的地下室,這裏的牆壁和地板比樓上更加鮮紅,有幾個房間,通通是被鐵門掩蓋,我看到盡頭有陽光撒進天井,光暈無力。
    我們走進了正對門的漆黑房間,然後門被關上,這裏很暗,照明不足,我驚呆了。
    我看到了撒拉。
    撒拉,我的媽媽。
    她被用鐵鏈綁在一張木床上,嘴巴被堵住,四肢成大字張開,旁邊放著幹淨的刀具,一把接著一把,有的細小而犀利,有的猙獰而粗獷。
    她看著我,我的媽媽看著我,她沒有發聲,眼淚自那雙漂亮的藍眼睛流出,她臉上遮掩傷口的布帶被取下,鼻子不見,隻有可怕的肉痂和兩個孔洞,在她因哭泣而有些紅潤的臉上如此顯眼。
    盧斯·波頓看了我一眼,離開我,走向木床,我的肩膀立刻就被陌生的手摁住,我回頭看去,那是一個老人,眼窩裏什麽都沒有,他力氣很大,我知道我一步都挪不動。
    “看著。”盧斯·波頓大人說道,他脫去皮背心,穿上一條皮圍裙,擼起袖子,拿下堵著媽媽雙唇的布團,將一旁的水壺塞在她嘴上,媽媽的眼神散亂了一些,她顫抖的幅度變小了。
    然後盧斯·波頓大人撿起一把刀。
    我想轉頭,我想後退,可是控製住我的老人堅定冷漠地把我的腦袋扭向一切發生的方向,我一旦閉上眼睛,他就用滿是老繭的手掐我,我眼淚狂流,腦海中一片茫然,呆滯地注視著眼前。
    那個可能是我父親的男人,細心,嫻熟,有條不紊;我的媽媽顫抖著,掙紮著,絕望地抖動著,痛苦地抖動著。他完完整整地剝下了她的皮,他看著她的雙眼,看著自己的工作,沒有半分移轉。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徹底傻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但是除了那雙湛藍的眼睛之外,我什麽都沒記住。
    盧斯·波頓大人走到我麵前,那個老人小心溫柔地接過那張粉色的人皮,開門出去,我聽著,卻無法理解這一切。
    我呆愣在原地,忘了哭,我看到眼前滿是盧斯·波頓大人的皮帶和他整潔的衣服下擺,我感覺手中一涼,下意識地握住,他走到我身後,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你能下手殺死自己不是一個媽生出來的兄弟,那麽殺掉麵前這個人也不會很難,”他推了我一把,“去。”
    我走近了那團染出血漬的肉,顫抖的肉,我看著那雙一直注視著我沒有移開過的眼睛,沒有了眼皮,它無法再閉上,我聽到它在說話,斷斷續續,縈繞耳邊。
    “殺…我。”
    “萊雅。”
    “殺我。”
    我看著那雙藍色的瞳孔,那雙布滿血絲的雙眼,那雙抽搐著的眼睛。
    媽媽。
    “媽媽!”
    “殺我。”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一直看著那雙眼睛,沒有動彈。
    “殺我。”
    不,不要。
    “殺我。”
    我做不到!
    “殺我。”
    求求你,舊神,新神,龍王,巫師,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麽,我求求你!
    “殺我。”
    “萊雅,
    殺我。”
    我感覺到盧斯·波頓大人冰涼的注視,他看著我的背後,目光有如實質。
    “殺我。”
    那雙藍色的瞳,撒拉…
    “殺我。”
    我抬起手,手上的刀黯然無光。
    我照辦。
    【第二節】
    事後,我跟著盧斯·波頓大人回去地下室,把一切夢魘留在了那個幽暗的地方,我聽說過恐怖堡的傳說,比長夜的故事更加得毛骨悚然。
    波頓家族自久遠的年代起就秉承剝去敵人與罪犯之皮的古道,恐怖堡的密室中存放著密密麻麻的人皮。
    這個傳說是真的。
    他會對自己的女人下這樣的辣手。
    我的生父在我麵前折磨我的母親,我親手割了我母親的喉嚨。
    那雙藍色的瞳。
    我不去想他會怎樣對待我媽媽剩下的部分,我隻被他推著走,推著邁上一步步台階,然後盧斯·波頓大人關上鐵門,把我留在了地下室,自行離開。
    我獨自一人,呆在溫暖陰暗的走道裏,唯有燃燒的火把陪伴,看著盧斯·波頓的身子在火光下的陰影,消失在樓梯的盡頭。
    他走路的樣子如此平靜單調,或許傳說中的異鬼也是這樣,我想起原著和電視劇裏的異鬼,那不隻是傳說。
    他們說,傳言波頓最早在北方稱王,他們叫他夜王。
    我好難受。
    這個應該被扔進火山中活活烤成焦炭的人渣!
    他居然是我的父親。
    我還是流出了眼淚,我的淚根本止不住。
    那些都不重要了,什麽電視劇,什麽小說,不重要了。
    我眼前是那雙藍色的瞳孔,那雙眼睛,媽媽也流出的眼淚。
    我呆呆地站著,就像是波頓家族的紋章剝皮人一樣一動不動,淚水滴答,而我渾然未覺。
    我聽到腳步聲,可是我連轉動眼珠的想法都沒有,我隻是無神地看著眼前,直到又一隻男人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所以就是你,萊雅拉·雪諾,對吧?”那是個年輕的聲音,驅散了我眼前的那雙湛藍雙眼,像是藍寶石一樣剔透,又像是死氣沉沉的海水的雙眼。
    我轉過頭。
    我看向那個陌生的衛兵,他在笑,然後被我的表情嚇到了,“你,你沒事吧?”
    是我,萊雅拉·雪諾,一個看著父親剝掉母親的皮,然後了結了自己媽媽的女孩。
    我想要她的懷抱。
    我嚐試張開幹裂的雙唇,吐出沙啞的聲音,“對,我是,萊雅拉。”
    “跟我來,我帶你去你住的地方,”他說著挪轉我的軀體,“萊雅拉,嗯?我猜大人一定很有幽默感,他要你住在‘萊雅拉的房間’。”
    我被推搡著,沒想什麽盧斯·波頓大人見了鬼的幽默感,媽媽的眼睛依然占據了我的視野。
    我在走道上邁著步子,那個衛兵一直在說話,那個房間大概在地下室裏,所以,我們往地下室深處走去。
    “我叫嘟噥,因為我總是嘟噥,沒有名字,是一幫大老爺們兒養大的,”他確實很聒噪。
    “你要住的地方是當年紅王羅伊斯·波頓二世給自己婆娘安排的房間,他攻破了臨冬城並且燒了那兒,搶來了史塔克家族的閨女,和你一個名字,萊雅拉·史塔克。”
    他根本沒有管我聽沒聽,而是自說自話。
    “紅王把那個野婆娘關在這裏,和她在舊神麵前結了婚,生了崽,他還以為能把史塔克家族就此了結,自己的子孫會是北境唯一的王,結果自己先送了命,後代還給史塔克家族下跪了,總之,這就是為什麽這間房間會叫‘萊雅拉的房間’。”
    嘟噥的語氣中沒有半點對波頓家族或者史塔克家族的敬意,他拿出鑰匙開著門,“我聽說現在的艾德·史塔克公爵,他媽媽也叫萊雅拉,也是個史塔克,公爵的父母居然是親戚,也不奇怪,對吧?
    我小時候還以為她會住這兒呢,那幾個蠢貨現在還拿這事兒嘲笑我,倒是沒想到,現在住這的萊雅拉會是一個雪諾。”
    然後嘟噥把我推進了這房間裏,留下了一根蠟燭,“我要把門鎖了,三餐我會送,等盧斯·波頓大人什麽時候想要你或者想放你了,你記得給我說點兒好話,你的餐點裏頭,我會多放一塊肉的,舊神看顧你,回見,萊雅拉·雪諾。”
    他說什麽胡話?我身子蜷緊了。
    我打量四周,這裏暗無天日,看來當年的紅王羅伊斯·波頓二世是個人渣,和盧斯·波頓大人一樣糟糕透頂,他們都應該被狼群活活分屍。
    雖然家具都是硬質的木材,而非平民那些用鬆木蘋果木製作的便宜貨;雖然床鋪上的枕頭和被子毛皮靚麗;雖然我打開衣櫃,看到了幾件灰色、黑色和紅色的衣裙,用的是料子是比平民衣服更細膩的亞麻布與棉,和經過加工的獸皮,那一襲羊毛衫好柔軟。
    還有從沒觸摸過的柔軟裙子,我猜那是天鵝絨製作的,尺寸太大,和七歲的小女孩沒有半分關係。
    每一件衣服褲子和裙子上都有波頓家族的紋章,一個紅色的剝皮小人。
    如此精致,如此周到,但是,我意識到,這是一個牢房,而且,不久前還有人住過。
    我沒有思考自己未來會如何,我這身幼小的皮會掛在波頓的密室裏嗎?或者我會被趕出去,再或者———
    我看到了撒拉那雙藍眼睛,那麽地絕望,那麽地遺憾。
    我坐回床頭,看著燭火燃燒,就像是看著藍眸的雙眼在默默凝望著我。
    我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我在夢裏和現實都能看到媽媽藍色的眸子,她驅散了拉姆斯·雪諾和臭佬給我帶來的記憶,霸占了我的大腦和視野,讓我無時不刻不與之相伴。
    唯有嘟噥的碎嘴讓我意識到我還在人間,他送飯時總會嘮叨個不停,他告訴我他十五歲,有一把恐怖堡發的長矛和一把短劍,雖然他其實弓箭用得更好,但是隊長,那個鐵腿沃頓不允許他碰弓箭。
    他說了外頭發生的事,人們發現了拉姆斯·雪諾和臭佬的屍體,臭佬太臭了,沒人願意觸碰,所以被原地一把火燒成了飛灰。
    拉姆斯·雪諾的母親抱著她兒子的屍首放聲大哭,她是磨坊主的婆娘,很有錢,葬禮弄得很大。
    下葬的時候她想給兒子遮住脖子,卻沒想到讓裹屍布裏的腦袋掉了出來,抬屍首的漢子被嚇得哇哇大叫,因為拉姆斯的腦殼被我弄碎了,是縫起來的,我想他看起來一定張牙舞爪猙獰無比。
    盧斯·波頓大人去了臨冬城參加史塔克的豐收宴會,商討北境大事。
    恐怖堡的狂歡節非常愉快,因為不喜歡熱鬧的盧斯·波頓大人不在,來自南方的雜耍班子逗樂了所有的人。
    【第三節】
    我不知道我在這個牢房裏呆了多久,我記得嘟噥送了十五次飯,不過吧,在這年頭裏,吃飯時間不是特別穩定,所以我說不準過了多少天。
    蠟燭早已經燒光,我忘了時間,聞著長期無法洗澡給我帶來的體味,靜靜坐在一片黑暗中,隻有頭頂有時會飄進來微光,好提醒我,這裏黑暗得還不夠純粹。
    終於,有一天,牢門被打開了,我的眼睛被火把刺痛,流出淚花,適應了很久,終於看到了盧斯·波頓大人那張平靜無神的臉,和如同寒冰凝成的雙眼。
    “跟上。”他一如既往地輕聲道,然後旋身而走。
    我踩在地上,感覺自己的雙腿是如此無力,蹣跚地挪動著,他回頭盯著我的臉,冷淡如常,“嘟噥,送她上樓去洗澡,然後送到神木林。”
    我就像是一個破爛木偶,任由人們擺布,走了很久的路,衣服被幾個女人剝光,被浸入水中,花草和毛巾團團圍著。
    “皮膚真好,天哪,她的脖子上,這是傷疤嗎?”
    “看,後腦勺上,”我感覺自己頭發被扒開,“還好不是很大的疤,頭發長,不會很明顯。”
    “她可以穿多米利克小時候的衣服,我去問問夫人。”
    我有印象,多米利克·波頓是盧斯·波頓大人唯一的婚生子,據說離開了恐怖堡去給其他貴族擔任侍童,我猜這是貴族教育的一部分。
    我就這樣任人抬手扯腳,然後看著鏡子裏自己,淺灰色的眼睛毫無神采,麵容呆滯,黑色的長發披散著,身著灰色的亞麻襯衫和褐色的皮背心,穿著黑色天鵝絨的馬褲。
    一雙藍色的眸子正透過鏡子注視著我,我和撒拉對視彼此,我解讀到這雙眼睛中的愁緒和憂傷。
    “挺不錯的,可愛的小女孩,就是和她父——”
    “別說出來,薩拉,你忘記那個名字和你一樣的表子了嗎?”
    “我媽媽不是表子。”我說道。
    “沒錯,而你不是一個雪諾,別傻了。”
    她們給我梳頭,接下來她們討論起了萊雅拉的事兒,討論我的事情。
    豐收宴會後的第一天,盧斯·波頓大人從臨冬城回到恐怖堡,他聽到有人說萊雅拉是他的女兒,就吊死了那個人。
    於是無人再敢這樣提,他們管我叫恐怖堡的女兒,因為誰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城堡可不會生出人類女孩來,也不會讓少女懷孕,誕下私生子,但是城堡的主人可以。
    我就像是一個貨物一樣被她們包裝好,然後遞給外麵的衛兵,衛兵帶我去了恐怖堡外的神木林,我曾經和撒拉一起來過這裏,神木林中有一顆心樹,乃是刻著人臉的魚梁木,北境的人向心樹禱告敬拜,許願許諾,一如其祖先一樣,所有的北境人都是先民的後裔,包括我。
    盧斯·波頓大人每年隻有幾天會允許平民來禱告,舉辦婚禮或其他儀式是例外,不過也要獲得他的恩準。
    撒拉,我的媽媽,曾經向心樹祈禱我能平安成長,而心樹從未回應,她告訴我說風聲中樹葉的動靜就是舊神在喃喃低語,可是舊神終究沒有回應她,她死了,死的淒慘無比。
    我又看到了那雙藍色的眸子,就在樹梢上,就在枝葉中,她在看著我,我在看著她。
    衛兵敬禮後離開,我看到了靜默而立的盧斯·波頓大人,我呆滯地站在原地,滿腦子滿視線都是
    撒拉的眼睛。
    盧斯·波頓看著我,他輕聲細語,平靜無比,像是生怕打擾了舊神的歇息,舊神乃無名之靈,從山川到石木,無所不在,無處不有,而神木林心樹附近,是他們注視的地方。
    “跟上。”波頓大人說,我機械地邁步,跟著他,路過蒼鬆和柏木,走進鬱鬱蔥蔥的蒼翠林間。
    他轉首看向左邊,我跟著轉首,一片古老的林地,每一棵樹都壯碩無比,哪怕是枯死的樹木,也得到了照料,他啟唇而言,語氣還是那樣,如煙霧一樣平淡,轉眼就消散無形。
    “自有恐怖堡以來,每一個波頓在死後均會眠於火中,灰燼長埋土下,死前選擇樹苗作為墓碑,如若歿於長冬,就葬於春季。這一片,是紅王林,知道紅王嗎?”
    我默不作聲,而他停下,看著我。
    “是王,大人。”
    “自長夜以來,紅王居於北境的東方,”盧斯·波頓冰涼的視線停留在我臉上,然後挪開,“那株杉木,高壯偉岸,乃是羅伊斯·波頓二世之墓。”羅伊斯·波頓二世,燒了臨冬城,搶了萊雅拉·史塔克作為妻子,讓她一生都在地牢之中不出一步。
    波頓大人接著看向另外一棵樹,“紅臂羅伊斯·波頓四世,那一株。”
    或許這是盧斯·波頓大人話最多的一天,我聽著他敘述每一個王者,漫步在晨間的林中,列祖諸王絮語而望,枝葉拂動。
    我聽到紅臂羅伊斯四世驕傲地告訴我,他隻手伸入史塔克的胸腔,活生生揪下其心髒;我聽到盧斯一世說他是如何聯係灰史塔克家進攻臨冬城,殺死了北境之王;我聽到更古老的波頓告訴我,漫漫長夜中,以火山為壁壘的波頓如何學會製造蒼白的蜘蛛,異鬼南下,先民膽戰。
    往事已矣,他們已然與舊神同在,她也一樣。
    我們到了一片更年輕的林地,這裏的樹木不如之前的古老,青綠不茂,更加稀疏。
    “伯爵林,那一株,”我跟著他的話語和視線,注意到一棵枯死的樹,黑色的軀幹扭曲猙獰,半伏在地,“是羅加·波頓,千年前的最後一個紅王,當時的北境之王哈龍·史塔克圍城兩年,羅加·波頓苦熬難捱,屈膝臣服。”
    我依然沉默,這裏沒有飛鳥,唯有風聲低訴往事,這裏是波頓之地,我並非波頓的兒女,無權置喙,隻是亦步亦趨,與諸位波頓的先人相見。
    “這是我的地方。”他看向伯爵林後的空地,靜靜凝視,眼神空洞無物,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讓哪種樹當自己的墓碑?
    我不敢妄加猜測,我怕他。
    我們繞著心樹而動,還有一片林子,乃是神木林中最茂密的,由老而幼,不計其數,我懷疑這裏直接連著外麵的廣袤森林。
    “這一片是兒女林,我夭折的兒子和女兒,我的兄弟。”他簡略地說,再未置與一詞。我隻是個私生女,與這裏無緣,他是要我開口求他嗎?他做夢,我寧願拋屍荒野,我寧可分崩離析,我會在凜冬之時再起,我會爬向他,在他睡夢中咬掉他的腦袋!
    我跟著他來到神木林中央的魚梁木前,那一株魚梁木是白色的,上麵有密密麻麻的人臉,每一張人臉緊閉的雙眼下,都留有紅色的淚跡,我曾經和撒拉來此禱告,和其他平民一樣,與心樹溝通。
    現在,撒拉已經撒手人寰,隻有我和盧斯·波頓站在心樹的麵前。隔著清澈見底的水池,端詳一張張樹上的臉蛋。
    還有淚,血紅色的淚自人臉上流落。
    “我自與蓓珊妮成婚以來,”他淡淡地述說,“便隻有一子,其餘的莫不是死胎。”
    “當那個女人和他家人行商至此的時候,我看中了她,她坐在馬車上,容貌上佳,身段不錯,臀和胸都很飽滿,顯然是能生養的,我上了她,這是我的權力。
    坦格利安家的傑赫裏斯王為了取悅他的婆娘,廢除了所有領主的初夜權,我倒很懷疑除了王領之外,有幾個地方會乖乖遵守,反正在北方,在舊神的地盤,我們遵循古道,雖然安柏家口頭不承認,他們照樣保留了初夜權,山地氏族更是如此。”
    我聽著他如何羞辱我的媽媽,如何利用領主的身份殘暴不仁,看著他無情無義的臉和那雙冰冷的眼珠,他還在繼續。
    “結果她男人不要她了,因為她懷了我的種,她的兄弟厚顏無恥地帶著幾個刁民上恐怖堡來叫喚,那時候艾德·史塔克剛死了爹和哥哥,剛成了臨冬城公爵,正在醞釀戰爭,他已經夠心浮氣躁,為了防止她的親戚去臨冬城造謠生事,我吊死了那群刁民,連她的父母在內。
    她之後在鎮子酒館裏出賣色相,還帶著自己的丫頭,好一個不知廉恥的娘們,我那天巡視時心情不佳,看到她和一個傭兵在動手動腳,就割掉了她的鼻子,吊死了她的姘頭。
    她安分了,我也就由她去,她生的是女兒,她當然不敢上門要錢和糧食,我就當她不存在,結果倒好。
    拉姆斯,被你幹掉的那個,他本來該磨玉米一輩子,繼承磨坊,可是他老娘總是灌輸什麽應有的權力,我的種不多,僅有的私生子就都被拉姆斯幹掉了,現在,你又把我最後一個私生子殺了,如果多米利克出事,恐怖堡以後給誰,告訴我,誰來繼承,恐怖堡不屬於波頓?萊斯威爾?”
    他看著我,“我或許還得找女人生崽子,我撒了不少的種,結果的並不多,都是你和你母親的錯,你偏偏不是男人,而我偏偏不殺兒女,所以她幫你賠了命,南方人總是講弑親者死無葬身之地,你這輩子都不會好過。”
    我看著他。
    這就是我的父親?
    這個畜生,這個人渣,是我的父親?
    “別以為我會承認你是我女兒,野種,”他的話音一直平平淡淡,“七國人都說,野種的出生,源自不受控製的欲望和花言巧語的欺騙,流的血是水性楊花的,是一群天生的表子和叛徒。”
    他麵對我,走近,我仰頭看著他低首,“行,野種就野種,能盡量挽回我的損失,你以後要麽去床上幫我締造友誼,要麽就去床上幫我控製封臣或者同盟,隻有一條,我沒有允許,不準生下亂七八糟的崽子,記住了?”
    “是,我的大人。”
    “我的準則是和諧的土地,安靜的人民,別讓我聽到你搞出什麽事,或者說你在外麵聲稱是我的女兒,一切都要我準許,記住了?”
    “是,我的大人。”
    我記住了,我記住一切,拉姆斯和臭佬做的事,盧斯·波頓做的事,還有撒拉的眼眸。
    舊神在傾聽,媽媽在注視,一切都會有一個答案,我的答案。
    北境永不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