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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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的頭快裂開了,似乎有一千隻野豬在我腦袋裏橫衝直撞,踐踏花園,緊接而來的是麻木和刺痛,讓我感覺我的腦袋像是被長矛給紮穿。
我感覺,自己後腦勺上方的部位痛得格外冰涼,上麵有些溫熱黏糊,如此粘稠,正在滴落。
那是血,我的血,我受了傷。
我同時意識到,身下是一片冰冷的大地,我正麵朝上,一動不動。
我能感覺到手邊的枯葉與泥土,毋庸置疑,我是在野外。我嗅到土壤的味道,但是隱約也嗅到了血腥,還有一股難言的臭味,像是放了好幾個月的豬肉,或者從不清理的汙水池,讓人直欲捂鼻。
發生了什麽事,我在哪裏?
回憶的片段閃過,而最近的那些畫麵直讓我驚恐萬分,我躺著不敢動,也確實沒有那個力氣動彈,千萬別發出動靜,我戰戰兢兢地在心裏對自己說。
我記得我在林中玩耍,他叫住了我,我膽戰著靠近他,他的微笑醜陋險惡。然後我被人從背後襲擊了,腦袋上被人狠狠地來了一下。
不遠處傳來挖土的聲音,我微微眯著雙眼,放鬆四肢,喘息依舊平靜,幾不可察。
如果被發現還沒死,我這條命可能會被他們了結,我聽到有兩個人正在對話,恐怕就是害我的人,是兩個男孩,一個還沒開始變聲,是個男童,另外一個,是變聲期難聽的嗓音,就像是雜毛鵝一樣。
我認識這兩個人,我認識,兩個讓我害怕的人。
“臭佬,臭佬,動作加快,太陽已經在西邊兒了。”
這個急切而不滿的聲音應該是來自拉姆斯·雪諾,附近一個磨坊主家的男孩。
人們說他是盧斯·波頓大人的兒子,私生子,不被承認的髒種。我見過他幾次,有些胖,頭發從來不梳理,嘴唇像是兩條大香腸。
毫無疑問,另外一個男孩是臭佬,那是個讓人惡心的少年人,曾經是恐怖堡裏盧斯·波頓大人的下人,現在是拉姆斯·雪諾的仆從。
沒人說得清他是被從哪兒撿來的,臭佬常年戴著花兒,有時候能嗅到他身上灑了香水,可是這些都毫無意義,因為他惡臭撲鼻,就像是一個會走動的豬圈,味道根本遮蓋不住。
我記得有大人告訴我別靠近他們,我確實離得遠遠的。
我記得我沒招惹過他們。
我甚至沒有嘲笑過臭佬。
他們為什麽這麽對我?
我好緊張,他們隨時可能發現我還活著,然後徹底結束我的小命,我隻是一個小女孩,我打不過他們。
我手在我的身體兩側,十指在摸索著手邊,幅度不敢太大,我的右手在落葉下摸到了一個尖銳的東西,我摸著這個物體的形狀,是一根掉落的小樹枝,應該可以刺進人體。
“馬上,主人,臭佬一會兒就好。”臭佬回應,聽起來他心情愉悅。
“快點兒!這是最後一個,做完就休息,回去給你加一片煙肉。”
拉姆斯·雪諾的音調有些高,我聽到什麽東西墜落在地的鳴響,剛才臭佬正在挖土,他們一定是想要毀屍滅跡,現在大概是他丟下了鏟子或者其他的什麽工具。
他過來了,我能聽到樹枝枯葉被踩壓發出的響聲。
臭味越來越濃烈,是豬糞的味道,還有刺鼻的黴味和——
我屏住呼吸,放鬆肌肉,摸著樹枝的手不敢亂動。
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坐這都長蘑菇了,我應該養狗,狗比你麻利得多!”拉姆斯·雪諾喊道。
“臭佬比狗忠誠,主人,”臭佬的聲音殷勤無比,“我還沒玩過呢,就一會兒,一小會兒。”
“如果你多和活人,別碰屍體,說不定你就沒那麽臭了。”
我聽到拉姆斯陰沉地抱怨,我的皮膚是如此冰涼,而麵前這個人的手溫熱而惡心,他撥開服飾的動作粗暴快速,十分老練。
“這是頂有趣,頂享受的事兒,您該試試。”
“下次吧,惡心,我寧願去上異鬼。”拉姆斯興致缺缺。
一定不是第一次了,臭佬是個慣犯,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他們以為我死了,可是既然認為我死了為什麽——
我害怕極了,我感覺到五髒六腑在急劇緊縮,心髒也像是被一隻手狠狠攢住,他壓住了我,舌頭,哦口水到處都是。
我想蜷縮起來嘔吐,我感覺自己已經無法忍受。
他的肩膀越過了我,靠著我,我知道,就是這時候。
“嘿嘿,熱的。”他的口水滴落。
我受不了了!
就是這時候!
我告訴自己,臭佬沒有顧忌,沒有預料,他毫無防備。
是活著,還是斃命,就在這一瞬間!
行動。
我咬緊牙齒,睜開雙眼,左手抓住臭佬的頭發摜朝土地,將右手摸到的樹枝狠狠插向他脖頸的位置!
手上的感覺告訴我,我戳進了一片柔軟的肌膚。
繼續!
我沒有鬆手,而是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樹枝戳進他脖頸裏,他正在回手,我緊緊抱著他的腦袋,忽視掉我小小的臉上那猙獰的表情的話,我和他就像是戀人一樣。
手中的樹枝扭動拉扯,他的力氣好大,一巴掌按在我的臉上,他想把自己翻離我的身子。
我抓住他的袖子,右手上沾滿血漿的樹枝又紮了一記,紮入他的下顎。
臭佬倒在一邊,他腳蹬動的力氣好大,踹得我一疼,他想要捂住流血的脖子,卻徒勞無力,鮮血染上了他髒汙的襯衫和棕色皮背心,他翻轉,他掙紮,他嘴巴微微張著。
真惡心!
我大口喘息,避開這景象,空氣中滿是他的臭氣,他還沒死透就已經腐爛了。
我太瘦太小,已經耗盡了力氣,我腿蜷了起來,雙手捂住,我感受到,自己已經失禁過。
這是小事,我告訴自己,先活下來,活下來再去想什麽羞恥!
臭佬瞪著我,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動作越來越緩慢,他全身的肌肉鬆弛下來,發出輕鳴。
我按捺下自己的喘息,逼著自己平靜下來。
然後我看著遠處,尋找另外一個人的蹤跡。
我看到了那個拉姆斯·雪諾,正背對著我和臭佬的屍體,拉姆斯靠著一顆粗壯的槐樹,望著
林外依稀可見的土路。
他不屑於自己來毀屍滅跡,正在把風。
我還看到了一個不淺的土坑,旁邊是一支純由木製的鏟子,布滿濕泥,我觀察到了一些腳印,還有掙紮的痕跡,這些都是臭佬製造出來的。
而他死了,死透了,我殺了他。
他罪有應得!
我一點一點穿好,四肢著地,慢慢爬向專心觀望的拉姆斯,拉姆斯不高,力氣恐怕也不夠大。
沒有臭佬為虎作倀,這個拉姆斯什麽都不是!
我膝蓋和手肘挪動地那麽輕微,幾乎沒有發出半點響聲。
我撿起木鏟,繼續挪向他,不驚動他,千萬別驚動他!我再次屏住呼吸,我看到槐樹邊有一顆不小的石頭,上麵有血,大概就是砸了我的那一個。
靠近了!
我借著大樹的影子遮掩,不讓自己的影子被他看到。我挪到樹背後,借用大樹粗壯的主幹隱藏。
“臭佬,怎麽這麽久,你不是喜歡喊出來的嗎?”
我能聽出,他大概正在轉頭,我撲向石頭,木鏟落在我身邊,他看到了我,瞳孔驚訝地放大,而我雙手拿起的石頭越過他想要遮擋的手,砸上了他的天靈蓋。
砰!
他發出一聲痛哼。
再一下!
砰!
他活脫脫像個醉漢,立足不穩地跌倒在地,趴在了地上,他想要起來,我繼續全身用力!
砰!
後腦勺挨了一擊,拉姆斯·雪諾不再動彈,我喘著粗氣,看了一眼林外的土路,森林如此靜謐,隻有鳥鳴聲響。
砰!我繼續狠狠砸上去,然後把石頭丟在一邊,回身去拿那把木鏟子,我看到臭佬沒動。
我回到了拉姆斯身邊,把他轉過來,他眼睛閉著,他的身子沉重而放鬆,我用木鏟一下一下地剁他的脖子,直到剁得血肉模糊,血漿濺到我身上,我要把他剁成肉泥!
我感覺到堅硬,那是他的骨頭,脖子裏的骨頭。
他們死了。
隻剩下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
我劇烈地喘息,恐懼襲心,我的眼淚在匯聚。
他們怎麽可以這樣?
人渣,人渣!
我咽了一口唾沫,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滴落,滑過我的臉,我抽噎著,把帶著補丁的褲子提好,係好亞麻布的褲帶,我身上全是泥巴,臉上也是,還有血跡,地上還有兩具屍體。
忍不住了,實在忍不住了。
“哇!!!”我放聲大哭,嚎啕聲驚起了飛鳥,我癱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腿,把自己蜷成一小團,腦袋埋在了最裏麵。
為什麽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
我抱緊雙腿,將額頭靠緊膝蓋,我眼前浮現的是臭佬那個讓人膽顫而惡心的軀殼。
不。
不!
“啊!!!”我發出一聲悶吼,哭著躺倒在地,手腳緊緊曲著,就像是一顆被人抓進手心的花苞,醜陋得不成形狀。
他沒真正的碰到,我勸自己,沒有,臭佬沒有碰到,他還沒來得及,現在他死了,死透了,那個散發出惡臭的活該被刀劍剮肉的人渣敗類已經死了!
臭佬死了,拉姆斯死了!
異鬼抓走他,他下了七層地獄!新舊諸神已經撕掉了他們!我殺掉了他們,他們死了!
我抽泣了好半天。四肢張開地躺在林間,望著天空,太陽快落山了,昏黃的陽光無力而平靜。
好涼,這裏好涼。
我要回家。
我連滾帶爬地站立起來,我站穩了,但是雙腿發軟,隻有小步小步地走上道路。
我滿身的泥巴,還有血,頭上的傷已經結痂,身上隱隱作痛。
我要回家,我懷著這個念頭,隻有這個念頭,否則我會陷入那兩個人渣給我帶來的夢魘中。
天色已晚,我一直沿著路前行,我知道家就在前麵,晚霞生輝,殘陽在我的背後,影子好長。
我沒法想任何事,我要回家,我隻有這麽一個念頭。
夜幕降臨,我更害怕了,還好我看到了隱約的紅光,那是火山口,我看到遠處圍繞著火山口的燈火,其中的一處,就是我的家。
人群,打著補丁的褲子,粗放的大笑。
是男人。
我立刻走在影子裏,不敢讓任何人看到,尤其是那些長胡子的男人,我看到老頭殘缺的牙齒,我看到漢子抖動的胡須。
男人。
我害怕得流淚。
我感到我在顫抖,我走在僻靜處,有人在叫喚,我不敢理會,把頭縮在自己的衣服裏,走進了我和媽媽的那棟兩層木屋。
沒有燈火,但是我記得這裏是什麽樣子。
我的樣子髒死了,糟糕而邋遢,但是我把這件事丟在腦後,我趴上了床,蹬掉粗糙的靴子,
用毛皮破被把滿是泥巴的自己緊緊裹起來。
隔壁就是酒館,如此喧鬧,好像和我是兩個世界。
我戰栗著,將如山一般壓在心頭的恥辱景象搬去一邊,我敲自己的腦袋,讓自己不去想那些聲音,那些氣味,那兩個人,與那件事有關的一切,我開始思索更重要的事情。
思索更重要的事,求求你,不要再在我腦海裏出現了!
我咬著嘴唇把頭埋進被窩,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要思考更重要的事情。
思考,思考。
我脫離了險境,我在哭,但是我要專注我目前的情境。
我是誰,這裏是哪裏?
對,就是這個!思考這個,別讓那兩個再出現在腦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