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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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給心髒不好的小夥伴打個預防針,又名一個殺人魔是如何煉成的
我叫趙高。
我出生在隱宮,一個在最陽光明媚的日子裏都讓人冷得發抖的角落。在那裏,仰望天空隻能看到被高牆隔出的狹小的四方形;在那裏,肢體與人性的殘缺稀鬆平常,健全才是怪胎。聽娘說,她生我的時候正在洗便桶,突然陣痛難耐,羊水破裂,她驚惶地哀求凶神惡煞的監工讓她在這個充滿惡臭的小院子裏生下了我。當時,她自己操起一把剪刀剪斷了臍帶,剛把我擱在一邊就又被趕著上工了。
是的,對我來說,生命的萌發與消亡,都伴隨著惡臭。
隱宮是個聚集了世上所有的惡的地方。每個人都生活在一條食物鏈中,幼小軟弱的我除了過早地開始無休止的做工,還要被人欺淩侮辱,被吊起來打,用針戳,用蠟燭燙。我常哭著問母親,這樣的痛苦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她總是以淚洗麵地告訴我:像我們這樣的可憐人,最後會去一個地方,那裏有神仙,神仙會救我們的。而像總管那樣的人——她壓低了聲音——最後會去另一個地方,那裏有比他更惡毒的魔鬼,會狠狠地懲罰他。
年幼的我真的很相信母親的話。我每日都盼著能見到神仙。後來母親生病死了,我甚至羨慕,一定是神仙接走了她。
在我七歲時,發生了一件永遠扭轉我命運的事。那天,兩個大孩子照例用木棍追著我打,我難以抵擋他們幾個,沒多久就被重重地按在地上。我毫無防備地暴露在他們麵前,後麵的事我不敢去回想,我隻感到鑽心的疼痛,聽見他們尖利的嘲笑。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玩膩了,若無其事地離開。臨走前還凶惡地警告我不許告訴別人。
我趴在地上連站立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連哭都不敢出聲,隻能任由鼻涕眼淚布滿臉龐。現在想想,那時的我是多麽可笑而不值得憐惜。
然後,我看見了那個孩子。我這輩子——不,我就算變成了灰——也忘不了那一幕。
他從一堵牆後走了出來,走到離我隻有一步遠的地方。我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孩子:他皮膚白皙,發如墨染。眉似利劍,目勝寒星。他穿著繡有日月星辰的黑色衣裳,腰間佩著晶瑩無暇的美玉瓊瑤。所有我見過的人,和他比起來就似塵埃仰望藍天。這並不隻因為隱宮裏的人大多都受過肉刑,也不隻因為他們衣衫襤褸,身上散發著陣陣怪味。這個孩子,他似乎天生就帶著一種高貴的氣質,讓人忍不住膜拜於他腳下。
天哪,我心想,難道我真的遇見了神仙?
我不禁狂喜起來,但隨後轉念一想又突然寒了心:他剛剛一定一直在牆後麵。如果他是神仙,那他看到了一切,為什麽不救我?
“他們欺負你?”他歪著頭問我,語氣清冷而淡漠。
我不答話,隻是既膽怯又期冀地點了點頭。
他突然從腰間拔出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連匕首柄上都綴有星星般的寶石。我心中燭光般的希望再次旺盛地燃燒起來:母親說過的,神仙一定會幫我殺了那些壞人!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用力揮臂一擲,匕首穩穩地紮進我麵前的土地裏。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簡單而殘酷:“明天中午前殺了他們,否則,我就殺了你。”
我雙手顫抖著拔起匕首藏在袖中,他從小就有這樣的能耐,讓人無法違抗他的每一條命令。在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他不是神仙,他是魔鬼。又或者,神和魔原本就是一樣的。
這時,一個年老的太監大汗淋漓地趕來,見了那個孩子後撲通跪倒在地道:“君上!君上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真是嚇死老奴了……”
我嚇得在原地像石頭般一動不動:這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孩子,他是秦王?是隱宮從沒有人見過的秦王?
“寡人自己的王宮,怎麽就不能來了?”他執拗而厭煩地反駁道,目光如劍一般銳利地盯著這個可憐的老太監。
“不不不……老奴怎麽敢攔著君上……這要是太後或相國知道了……”太監額上滲出密密的汗珠。
“這不用你來管!”他帶著怒氣拂袖而去,在那一刻我隱隱覺得,也許他和我一樣,不是個自由的孩子。
那天夜裏,我握著他給我的匕首,心快跳出了嗓子眼。也許因為這是他的命令,我從未感到過如此大的勇氣,我潛入那兩個壞家夥的屋子,拚盡全力將匕首刺進了其中一個的胸膛!滾熱的鮮血濺了我滿身滿臉,我舔了舔嘴唇,又鹹又甜。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不知是因為複仇還是人血的味道。
另一個壞孩子驚醒了,滿臉恐懼地望著我。他那可悲而乞憐的眼神使我恍然大悟:母親說的都是錯的。沒有神仙可以救你,隻有自己可以救自己。
匕首再一次飽飲鮮血。這一次,我的動作迅速幹淨。
這就是君上教給我的第一課。
這件事驚動了整個隱宮,由於我這個初次作案的凶手連逃跑都不會,立刻被隱宮的總管繩之以法,準備第二天當眾活活打死。
我被拖到院子中央,等待行刑。我馬上就要死了,但我卻是微笑著的。因為我終於獲得了救贖。
總管拿起那柄匕首,凶惡地問我:“再問你一遍!你的凶器哪裏來的!”
我閉眼不理他。
“是寡人給他的。”一個尚未脫去稚氣卻已顯出威嚴的聲音說道。那個孩子又來了。
我不知道當天秦王是怎麽及時趕到的,不過有什麽關係呢,他後來做的許多事情,都是不可思議的。
院中立刻跪了滿地的人,老老小小、或諂媚或卑賤或驚恐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拜見秦王。”
“君上。”隱宮的總管卻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不論匕首是誰的,趙高殺了人,理應償命。”
“哦?”秦王眯起漂亮的眼睛看著他,他的眼睛有和年齡不相稱的城府與狠辣:“隱宮中刑餘之人自有律法處罰,但寡人昨日卻親見有人自行毆打□□他人,作為隱宮總管,寡人又該治你什麽罪?況且寡人隻來了一次,便見到這樣的情形,想必追查下去,更加數不勝數……”
總管額上滲出冷汗,雙腿發軟,他終於意識到,秦王雖然年幼,卻不是能糊弄過去的!他像條狗般搖尾乞憐道:“君上……奴才知罪……奴才知罪……求君上開恩!”
“來人。”秦王慢條斯理地下令:“按律當苔二百。就地行刑。”
那天總管的淒厲慘叫和血肉模糊的身體久久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那畫麵讓我無比興奮,兩眼放光。隱宮中和我一樣感想的人一定不在少數。秦王端坐在一旁觀看了整場行刑,他一直高貴而優雅地微笑著。那時,剛即位的秦王還不完全懂什麽叫韜光養晦。後來,呂相國聽說這件事,淡淡評了句:“是個做君王的種。”明明是句讚揚,但君上聽到後臉色卻很陰沉。
不過我的命運卻被改變了。那天以後,君上將我留在了他身邊。那一年,君上十三歲,我七歲。比他遇到那個楚人早了整整五年!
自從跟隨秦王以後,我無比努力地修習文學律法,擊劍禦車。秦王的脾氣很不好,身邊的宮人或多或少挨過打罵,難免有怨言。然而我知道,他的怒火多半是為了太後、呂相國和嫪毐的事。所以不論他如何打罵,我也是不願離去的。那天他送給我他的匕首,現在我要成為他的利劍。他恨嫪毐和呂不韋,我要幫他殺了他們,隻要是我的王恨的人,我都願意二話不說地殺了他們。
那是一個下著大雪的夜裏,秦王的書房在三更時分仍然亮著燈。我不放心地躡手躡腳走到書房門邊,秦王正在裏麵走來走去,口中似乎念念有詞,他有時候皺著眉,下一瞬又舒展開來,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君上,”我小聲提醒道:“您該就寢了。”
“……是先拜他為長史,再問他以政事……不行,這樣似乎逼迫太甚……還是……先動之以情……”
“君上,您該睡了。”我再次提醒道。
“小高子!”君上似乎完全沒有在意我的話,他轉過身突然問我:“你覺得李斯……就是仲父派來的那個郎官……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這些事小高子可說不好。”
“沒事,你隨便說說。”君上的語氣中有少見的孩子氣的期待和急躁。
我自然不敢隨便說說,斟酌了一下道:“小高子覺得,他要是真心幫助君上,就是好人;若是不能,就……”
“就什麽?”君上逼問道。
“……就該除去。”我驚訝於自己居然會如實相告,不敢抬頭看君上的眼睛。
過了許久,我聽到君上低聲說:“好了,你下去吧。”我抬起頭,他望著窗外的夜色,眼睛比深沉的夜色更黑,卻少了一絲一如既往的決絕。
當然,他後來堅決地與君上站在了一邊,開始了他們親密無間的合作。他們常常談到深夜,而我一遍遍為他們煮上新茶。我不知道如果李斯沒有選擇站在君上這邊後果會怎樣,但是從那天起我心中就隱隱地感到:君上對他就是不同的。君上想成為神,可他終究不是神,他堅如磐石的心中若有柔軟的感情,那都留給了他。
所以,當我們終於出手鏟除嫪毐時,李斯在蘄年宮發誓要與君上同生共死,君上緊緊地抱住了他,很久都不鬆開。我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正準備去雍城搜查餘黨,我又何嚐不願與君上同生共死!
後來的呂不韋與鄭國事件中君上大發雷霆,驅逐六國士子,他曾猶豫過,但最後依然將李斯劃進驅逐之列。我本以為自己原先想錯了,君上待他也不過是當做一枚棋子,他冰一般的理智仍然占了上風。可是後來,蒙恬拿來了他的上書,君上命我追到天邊也要將他追回。當我終於駕著馬車帶他回來時,君上不可抑製地衝上前,對他說:“寡人錯了……你原諒寡人……原諒寡人……”
我的君上啊,他比神明還要驕傲,為什麽要乞求他人的原諒!
每次一和這個楚人搭上邊,君上就變得不那麽像他自己。在那個暴雨傾盆的夏夜,我震驚地看到了君上與他激烈的xing事,極度的痛苦與快樂交織在一起。但後來我細細回想,若不是君上太過在意,太怕失去他,又為何要選擇逼他殺死韓非作為試探,又為何要以這樣的方式宣告自己的控製權!這個楚人,他憑什麽!憑什麽,他能成為君上手中光芒四射的利劍,君上身邊翱翔九霄的雄鷹,而我,隻能做一隻麻雀,仰望著隱宮院落裏狹仄的天空。不,我的君上,其實我連麻雀都不是,我隻是您豢養的一條狗,在您憐憫的時候施舍一根骨頭,連我最初感恩戴德的那次救贖,也不過是您心血來潮的一次試驗。您從未在乎過我的感受,但又有誰會真正在乎一條狗的喜怒哀樂!
那是一個春日,君上與廷尉在書房議事。我故意在收拾杯碟的時候掉出了一卷竹簡。君上孩子般好奇地按住我伸出去的手:“這是什麽東西?寡人還偏偏要看了!”
君上對我狡黠地笑了笑,展開竹簡念道:“臨深履薄,夙興溫凊。似蘭斯馨,如鬆之盛。1”他念了兩句,卻停頓下來,頗有些驚訝地道:“小高子,這是你寫的?”
“小高子平日裏得閑時亂謅幾句,君上和廷尉莫取笑。”
君上將竹簡遞給李斯。李斯接著念道:“川流不息,淵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辭安定。”他微笑著說:“車府令過謙了,這幾句對仗工整,意旨悠遠。書法亦秀麗挺拔。車府令文武雙全,君上得人也。”
我臉一紅,馬上客氣道:“怎比得上廷尉的文章書法,那才是世間神品。君上得廷尉運籌帷幄,才是真的得人。”
君上聽了這話後望著他,眼中的暖意比春光更盛。
不過這次我卻沒有以前的妄自菲薄,自怨自艾。因為我終於看見了自己的價值。是的,連你也不得不承認我的才華。我究竟哪一點不如你?書法?文學?律法?我想通了,我不如你,隻因為我的出身!我生不如人,就永世不得翻身!這個世界是多麽的不公平,但不公平的命運又贈予了我兩樣你所沒有的天賦:那就是在陰暗中蟄伏的能力和對惡意的敏感。因為我從一出生,就要學會看別人的臉色,在刀尖上走路。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進攻、防守、潛伏、偷襲,早已成為我的本能!你可知道我經曆了怎樣的痛苦才獲得了今天的地位?君上和你又如何能體會!他愛看著你的眼睛,我要剜去你的雙眼;他愛握著你的手,我要砍掉你的雙手;他愛聽你說你愛他,我要割去你的舌頭,我要將你斫為肉醬碾為齏粉,讓他再也無處可尋!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唯一應得的歸宿就是毀滅!
這樣的想法,在君上決定親征趙國後竟然越來越清晰,連我自己都恐懼不已。
“平安。”隨著一排鐵鏢命中目標,前方的黑衣劍士用暗號向我報告。秦國的死士個個身懷絕技,通向太後宮的崗哨被我們悄無聲息逐個解決。我已能看到宮殿內恍惚而詭異的燭火。
“一共十八個守衛。”另一個劍士步履輕盈地從房簷上落下道。
“好,兵分兩路。”我果斷下令。一切都按照計劃無比順利地進行著,不出一炷香時間,我們就會救出人質,然後告知前殿內的張蒼和殿外的蒙毅,捉拿郭開,當眾斬首示眾。
我在悄無聲息地前進時不經意回了頭,震驚地發現竟有一個黑影在地上蠕動,偷偷爬向旁邊一條不起眼的甬道!我們當中居然有人失手了,而隻有我注意到了他!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我的腦中充斥著各種聲音,卻又空白一片。
“中書府令?”劍士們等待著我的指示。
我毫不猶豫地命令:“一切正常,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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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這四句和下麵李斯念的四句,都出自《千字文》。千字文,由南北朝時期梁朝周興嗣編纂、一千個不重複的漢字組成的韻文,為兒童識字的啟蒙讀物。秦始皇統一文字時,曾經命李斯作《蒼頡》、趙高所作《爰曆》、胡毋敬所作《博學》三篇五十五章韻文,作為普及文字的課本。但是因為《倉頡》三篇已經失傳,所以這裏就隻能用《千字文》代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