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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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十九年,鹹陽,深秋。
    寒冷的秋風像刀子般刮過天色陰鬱的鹹陽城。梧桐樹上僅剩的幾片枯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幾隻烏鴉拍打著翅膀,在樹下尋覓著日漸稀少的食物。它們一邊撲騰一邊發出沙啞的叫聲,似乎也在抱怨這個過於陰冷的秋天。
    鹹陽宮的書房裏,秦王嬴政的臉色比這陰沉的天空更令人壓抑不安。
    “又是這句話!”前方戰報被重重地扔在桌案上。“什麽趙軍以逸待勞,不可輕舉妄動!區區一個李牧,竟使我三十萬大軍一年不能有尺寸之進!”嬴政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靜下來,眼中的光卻越發令人不寒而栗,“這個王翦,是越老越畏首畏尾了嗎?”
    “君上,”尉繚急拱手懇切道,“兵法雲:‘強而避之,怒而撓之’。李牧狡詐,讓全軍堅守不出,正是希望我軍生急躁之心而倉促出戰,然後他便可趁有利時機出奇製勝。此前李牧對付匈奴正是此計。王將軍老謀深算,不使他奸計得逞。君上!”尉繚肅然長跪懇請道:“切不可因一時之怒催促進軍,擾亂王將軍的全盤謀劃啊!”
    嬴政在牆上懸掛的軍事地圖前踱了幾步,已經燃起的怒火便被暫時壓製了下去。他以認可的目光向尉繚微微點了點頭道:“國尉所言可謂知己知彼,嬴政受教。隻是……”他突然停住歎了口氣,向左手邊的王綰和李斯投去一個眼神。
    “唉,國尉大人。”王綰畢竟侍奉嬴政多年,立刻領會了秦王的意思。“君上也不是不懂這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可眼下的情勢,”老丞相搖了搖頭,“這兩年天公不作美,關中收成不及往年,前方與趙軍相持,儲備的糧食已然消耗了七八成。今年的天氣眼看著利於來年春耕,若是仍調遣百姓千裏饋糧,必將錯過春耕的大好時機。這其中利害,難以權衡啊……”王綰撚了撚已然灰白的胡須,“以老臣意,國力民生才是一統天下的根本。兩害相權從其輕。不如暫且撤兵,以保來年農事順利。”
    “可是丞相,”尉繚急著打斷了王綰的長篇大論,“趙國這兩年同樣因大旱歉收,王翦已將趙國逼至幾乎山窮水盡的地步,全靠李牧的威望才支撐起守軍頑抗的意誌。戰爭在於用奇,此刻撤軍,之前的大量消耗與投入,都可能功虧一簣!”他越說越是激動,聲調也逐漸高昂。
    “君上,臣有一言。”就在雙方爭執不下時,響起一個沉穩清澈的聲音。自這次小朝會開始,李斯並沒有說過話,於是大家的目光紛紛投向他,嬴政亦眯起眼等待著他將發表的看法。李斯顯然胸有成竹:“二位大人說的都有道理。繼續相持有利於軍事,然而延誤農時,必為後續的滅國之戰埋下隱患。撤軍務農有利於政事,然而給趙國喘息的機會,隻怕死灰複燃。臣意,”李斯溫和篤定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決然,“兩者皆不可。我軍當求,年末前滅趙!”
    李斯的建議如同在死水般僵持的朝議中投下了一顆石子。尉繚和王綰還沒回過神來,該如何應對這一大膽的建言。而嬴政望向他的眼睛中卻閃過一絲明亮犀利的光,猶如劃過黑夜的閃電。
    就在此刻,書房外傳來一陣喧鬧,似乎夾雜著女人的叫喊。
    “君上!”趙高匆匆忙忙地小步跑進書房,向眾人行了圈禮。他擦了擦額前的汗珠,一臉的委屈,似乎已費盡心力阻止外麵的騷亂,卻實在是無能為力。
    “又是她。”嬴政悶悶地哼了聲。趙高忙點了點頭:“她是宮裏的老人了,德高望重,郎官們不敢硬攔著……”說著兩根眉毛更擰成了個委屈的疙瘩。
    眾大臣雖然不敢過問後宮之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秦王的性格自然跟溫和耐心搭不上邊,但近日也尤為暴躁乖戾,其中原因,並非隻為趙國戰事,更因為秦王之母——趙太後——入秋後痼疾複發,日漸沉重,太醫們診斷,很可能過不了今冬。太後身邊的人雖多有向秦王稟報病情,但並不見秦王有探視之意。
    秦王與母親的矛盾在整個秦國都不是個秘密了。趙太後的情人嫪毐叛亂被殺後,嬴政將母親幽禁於雍城,頓時引發了洪水般的輿論。年輕氣盛的嬴政餘怒未消,下令凡為太後求情的,先用蒺藜責打,然後殺掉,為此有二十七位進諫者被殺。雖然後來嬴政冷靜下來,迫於禮教壓力將母親接回了鹹陽甘泉宮,但平日裏聽趙高暗示,母子一年也見不了幾麵,更不用說什麽晨昏定省。王綰見氣氛尷尬,自知不該摻和下去,於是帶頭拱手道:“今日已朝議多時,君上還需歇息。臣等先告退。”
    尉繚聞言亦跟著行禮,李斯若有所思地遲疑了片刻,但最終也施禮退下。
    行至廊下,王綰喊住李斯:“廷尉請留步。”
    李斯轉過身道:“王兄。”
    王綰用目光將他定在原地:“今日廷尉的建議雖正中君上下懷,卻是一招險棋啊。老夫猜想,廷尉該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早已有妙計在胸了吧?”
    李斯並不逃避他的目光,溫和而鎮定地答道:“斯萬不敢以國事為兒戲。斯心中深深認可丞相對君上所言。然而撤軍意味著拋棄一年多的戰果。”他的眼中閃著自信的光,“斯有一計,雖無萬全把握,卻值得一試。”
    王綰偏了偏頭,露出好奇的神色。李斯與王綰相交多年,深知王綰人品性格,便不作隱瞞,在王綰耳邊低語了一句。王綰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但迅速了然,這原本就是李斯的風格。
    “通古,此計風險極大,若不成功,當如何?”王綰細細端詳著李斯,突然對李斯的答案有了不一般的興致。
    李斯向王綰深深一揖,語氣誠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年末仍無法取得突破,斯當領罪,並與王兄一同諫秦王撤軍。”說完他轉身邁著端正的步子向宮門外走去。
    王綰望著他的背影,長歎一聲。雖相識多年,這個比自己年輕的後生總有讓人意想不到之處,但這於險境中破釜沉舟、奮力一搏的勇氣倒是與君上如出一轍。也許,是自己真的老了吧。
    張媽媽如雕像一般長跪於書房的地上,她的眼中燃著冰冷的火焰,臉上的皺紋勾勒出一絲高傲的輕蔑。她的脊梁挺得很直,全無一般奴仆的阿諛奉承之態,仿佛她才是這間屋子裏的主人,站在精神的製高點上訕笑著形形色色的世間庸人。
    “這是老奴第三次來請君上,移駕甘泉宮看望太後。”
    榻上端坐的秦王卻不為所動,以毫無波瀾的聲音敷衍道:”那寡人就再告訴你一遍,寡人近日國事繁忙,實在無暇他顧。“
    ”君上!“淚水無法抑製地從張媽媽泛紅的眼圈湧出,她近乎哀求地說:”太後昨夜咳了整整一夜,帕子上全是血……她……她真的沒有幾天了!“
    嬴政微微揚起頭,黑白分明的眸子很是平靜,讓人看不出其中的悲喜。
    ”若是犯了咳血症,張媽媽當延請太醫診治。寡人就是每天守在那裏,又不能當藥喝。“
    張媽媽愣了片刻,不再年輕的臉上扯出一個蒼涼的笑,讓她看上去頓時老了十歲:”君上,“她無盡悲哀地問,卻並不等待一個答案:“你怎麽變成這樣?”
    張媽媽在邯鄲時就跟著趙太後了。那時,趙姬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尊榮無比的大秦太後。她是邯鄲最有名的樂坊裏最具豔名的歌女,姿色與技藝令無數公子王孫傾倒。在無數比她不幸的歌女隻能在樂坊哀歎紅顏老去時,她又早早地成了豪商呂不韋的寵妾,似乎已望盡了自己身處豪門、富貴而乏味的餘生。直到有一天,呂不韋為了男人間的大計把她送給了落魄潦倒的秦公子異人,張丫頭也是在那時作為貼身侍女被一起送了過去。
    趙姬嫁給異人後不久便懷上了,小公子在寒冬正月裏呱呱墜地。
    大家都說小公子長得更像他豔絕邯鄲的母親,特別是那雙眼睛。年輕的趙姬聽了自然喜不自禁。當她還是歌女時,客人們就都誇她的眼睛會說話,回眸一顧,便勝卻千萬句撩人的甜言蜜語。
    小公子笑起來也是甜甜的,一雙明亮的眼睛彎得像月牙,盛滿了美麗的月光。
    每當這時,還是張丫頭的張媽媽就會抱著小公子對趙姬說笑:“小公子長大了可別是個禍害,不知要偷走多少女孩兒的心呢!”趙姬聽了總是微笑,後來某一天,她的微笑裏開始夾雜著一絲苦澀,張媽媽當年卻並沒有留意。
    而異人和呂不韋可不像張媽媽那麽想,他們給小公子取名“政”。公子政生來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成為秦國的王,執掌國政,讓天下子民臣服讚歎。
    公子政注定不會有太長的童年。稍懂事後,父親和呂伯伯就計劃著讓他接受一切在鹹陽的王孫該學習的知識和技能,甚至應該比他養尊處優的同輩們更努力。再過了幾年,父親、呂不韋和母親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又讓他成為同齡玩伴中被譏笑議論的話柄。
    公子政回家後從不願談及被欺負的事,趙姬又難以啟齒詢問兒子,隻能無奈地看著兒子眼中的憤懣孤寂越來越深,和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
    張媽媽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七歲的小公子偷了父親的短劍,當著眾孩子的麵殺了一個侮辱他身世的孩子。他割下那孩子的鼻子,滿身是血地跑回了家。
    趙姬驚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她一時氣血上頭,反手給了小公子一記清亮的耳光。政兒好不懂事!我們全家為質已是寄人籬下,避禍還唯恐不及,怎可再惹上這樣大的事端!
    小公子緊咬著下唇,強忍著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他怔怔地在原地立了片刻,隨後突然轉身向門外跑去。張媽媽與趙姬忙攔住他:“政兒!你到哪兒去?”
    小公子掙紮抽泣著:“他若是罵我……我不想殺他……可是……可是……”他因勉強壓抑著哭泣而胸口起伏,氣息不勻:“他說娘是……”
    趙姬再也忍不住,心疼地一把將他摟進懷中,緊緊地抱著他大哭,哭得那樣傷心。小公子也哭了出來,但他最後倔強地擦去自己和母親的眼淚,一字一句,說出了趙姬和張媽媽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話:
    “我以後要變得比他們都強,我要殺死所有侮辱母親的人,還有他們的母親、兒子、和所有的親人!讓世上再沒人敢欺負我們!”
    “君上,你怎麽變成這樣?”
    室內的空氣危險地凝固了。張媽媽並不在意,她今天就是要拚個魚死網破。
    “天下竟有君上這樣絕情的兒子。”張媽媽冷笑道,“太後縱然有千錯萬錯,她仍然是君上的母親,是把君上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血濃於水,這是君上無法改變的事實!”
    嬴政沉默了片刻,從榻上站起身道:“太後教你來說這些話?”他一手仍扶著桌案,指甲用力而泛白。
    “不,太後從未教老奴來請君上。”張媽媽揚起頭,勾起一個滿是嘲諷的笑容。這笑容刺得嬴政一陣心煩,下意識地側轉過身去。“太後隻說,君上勤於國事,日夜匪懈,就不要來打擾了。可是……”張媽停住吸了口氣。嬴政雖然背對著她,卻能想到她眼中一定噙著淚水。“太後說君上從小就有手腳發涼的毛病,她從前年年給君上織襪套。今年秋天特別冷,她不曉得君上身邊的人記不記得提醒君上夜裏批奏折時要戴上……”
    嬴政雙肩幾不可察地顫了顫,手卻已經按在了腰間的佩劍上。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無情地命令道:
    “早知今日,當初何必作孽。你現在,就給寡人離開。非寡人宣召,再不準私自闖進宮中半步!”
    “好,好。”張媽媽看了看嬴政按著的佩劍,又轉而直視他的眼睛,“君上能騙得了我,騙得了所有人,可君上騙不了自己的心!它審判,它裁決!老奴今日言盡於此。君上日後定能一統天下。隻是到時候君上富有四海,卻將無一可親可愛之人——”
    “你放肆!”嬴政猛然大喝,怒氣終於如火山般噴湧,手中佩劍已然出鞘。趙高見狀驚出一身冷汗,急忙跪下搗蒜般磕頭:“君上息怒啊!”引得一眾宮女太監亦跪了滿地。
    張媽媽此刻卻悲愴地站起身來,佝僂蒼老的身軀在跪了一地的內侍間竟突顯得高大。“君上,老奴遵旨。”她緩緩道:“君上日後不會再看見老奴了。老奴請不動君上,有負太後!”她說完最後一個字,突然猛地撞向了書房的大柱,霎時汩汩的鮮血像毒蛇般從冰冷的石柱上蔓延至地麵,濺出一朵朵詭異的花。有個膽小的宮女見此變故,竟當場暈了過去。
    室內陷入了極度的死寂,仿佛連動一根汗毛都是極大的罪過。直到嬴政低聲打破了這讓人窒息的氣氛:“小高子,尋口好棺材把她葬了吧。”說罷他邁步向屋外走去。
    “君上,您……”趙高仍不敢起身,卻忍不住不放心地詢問道。
    “不用跟來。我出去走走。”嬴政向後短暫地一擺手,終究沒有再回頭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