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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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年關中地區的民生情況算不得好,老秦人們都是勒緊了褲腰帶支援前線。李斯等已知道趙國前年饑荒,去年又經曆大旱,但進入趙國地界後,一路所見情景仍令李斯一行震驚。
    荒蕪的村莊和幹裂的土地望不到邊,隔幾步就能看見一堆未及掩埋的白骨。肉還沒有腐爛盡的,便有野狗聚在一處啃咬。有的死屍因為死前吞食了堅硬的樹皮,刺得肚破腸流,更引來一群群烏鴉和禿鷲啄食。路邊饑民們每個人的臉都浮腫起來,鼻孔與眼角發黑,隻有眼睛還骨溜溜地如餓狼般盯著李斯一行的幾輛馬車,讓人覺得這竟還是一群活物。每條路上都能聽見棄嬰的哭聲,將要死亡,或已經死去。
    “大人,”著便衣驅車的衛士湊過來小聲道,“我們得再走快些,到邢台附近過夜。這兒到了夜裏,”他石刻般的臉上此時也藏不住一絲悲淒,“會有更多村民出來尋人肉吃。”
    “我知道。請您加快趕車吧。”李斯輕輕點了點頭,握了握袖中防身的匕首。他轉身將目光投向身邊一直一言不發的張蒼,張蒼抿著唇,神思似乎飛去了很遠的地方。李斯握了握他的手,像之前大家還在荀子門下時那樣喚道:“小蒼。小心點。”
    張蒼這才回過神,望著他淺淺地勾了勾嘴角:“沒事兒。”他轉而望著車窗外,喃喃道:“物之已至者,人祆則可畏也。1”
    “就快結束了。”李斯輕聲地說,不知是說給張蒼聽,還是說給自己聽。這條通往歸宿的道路,這場通往終局的戰事,都應該結束了。
    李斯小時候家境尚可,靠祖輩父輩辛苦耕作、省吃儉用攢下了十幾畝良田。父親雖是個本分的莊稼人,卻難得的有頭腦,羨慕有文化的士人。於是在李斯七歲的時候,父親用好不容易攢下的錢供李斯和哥哥去學堂開了蒙,成了家族中第一個識字兒的。
    然而李斯十歲那年,一場變故永遠改變了這個普通的上蔡人家。雖然楚國參與的大戰並不算七國中最多,但那一年秦軍的進攻使征兵令終於波及了這個上蔡邊的小村落。不論母親如何哭求,父親仍然作為唯一的壯年男丁被征入了楚軍。因為上一次村裏征兵發生在李斯出生前,當時年幼的李斯對戰爭還有些懵懵懂懂,並不完全明白大哥、母親和村裏其他老人的悲傷。父親見他仍擺弄著一支自己用樹枝和兔毛做的筆,就哄他道,等父親出門回來了給你帶一支真正的筆吧。
    半年後,父親回來了,卻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更多被征發的村民,早已是屍骨無存了。
    下葬的時候,母親哭得快暈了過去。一向堅強的大哥讓母親靠在自己寬闊的肩膀上,眼淚也止不住地往下流。大舅大嬸等親戚也隻能歎氣,勸李家節哀。隻有小李斯蹲在墓坑邊,整個人兒像失了魂一般。
    大舅擔心地過來拍拍他,想把他抱到一邊去。小李斯卻轉過臉,兩隻大眼睛紅紅的,淚痕卻已經快幹了。他問大舅:
    “爹為什麽要去打仗?”
    “因為秦國來打我們。”
    “秦國為什麽要來打我們?”
    “秦王貪心凶狠,要來搶楚王的東西。”
    “那楚王為什麽不去打仗呢?”
    “因為他是楚王啊。那些個公子哥兒哪有去打仗的?”
    “可是為什麽一定要打仗呢?我也想要孫二的東西,但我又不會去殺了他……”
    大舅本來就是個脾氣暴躁的,被一連串問了這麽多與接下來的生計毫無幹係的問題,一時火氣上來啪地扇了他一個耳光。“你小子有毛病嗎!怎麽不問問你娘那十幾畝地咋辦?你爹沒了,靠你們幾個孤兒寡母……”想到這大舅這個硬漢也不由得抹起了眼淚。
    晚上,小李斯想到大舅的話,一個人躲在麥秸垛旁偷偷地哭。這時,身後一雙臂膀將他瘦小的身軀摟進了懷裏。
    “哥……”
    “二弟,”哥哥的大手撫著他的背,他這才發現哥哥的手是那麽大,那麽暖和:“有什麽事跟哥說說。哥哥在,天就塌不下來。”
    哥哥溫暖的聲音讓小李斯在漫長的一天中所積累的情緒都在這一刻崩塌,他隻是不住地抽泣,整個人都在顫抖,哥哥一言不發地拍著他,抱著他。
    過了很久後,小李斯終於抬起頭問哥哥:“我是不是個有毛病的孩子?”
    哥哥的神色很鄭重,也很肯定:“當然不是。我的弟弟,是天下最聰明,最有感情的孩子。他碰到難題從來不認輸,總能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從小就是這樣。”哥哥笑著刮了刮他的鼻子,“就是有點愛哭。”
    小李斯望著哥哥的眼睛,他仿佛看見了父親的眼睛,像鬆柏一樣堅韌,大山一樣寬闊。
    “哥,我白天隻是在想,怎樣才能不再讓娘傷心。所以才問了那麽多。”李斯抹幹了眼淚說道。
    “我知道。”哥哥這時已拉著他在麥垛旁並排坐下,“你知道嗎?爹以前……”提起這個字他還是停頓了一下:“爹以前常跟我說,這個世道,最賤的是人命,最貴的是人才。所以,他省下的錢寧可不給我們買吃的,也要買了肉送給先生交學費。你現在,懂爹的意思了嗎?”
    在那一刻小李斯覺得自己對什麽突然開了竅,一片全新的世界將向他敞開,他無比認真地答道:“所以爹讓我們去讀書,不是為了識幾個字,而是因為,隻有讀了書,才能明白許多大舅不明白的道理,才能做比種田大得多,有用得多的事。”
    “我就說啊,我的弟弟是最聰明的。”哥哥揉著他柔軟的黑發微笑道。“哥哥知道不如你,所以,你要努力啊……”
    春去秋來,李家兄弟和母親整年忙活著家裏的田地,李斯想多幫幫忙,但李大哥總是叫他別幹了,去多花時間跟先生念書。李斯確實天資聰穎,不出幾年就超過了附近幾個村裏所有先生。母親年紀越來越大,不能常下地勞作了。於是在十六歲那年,李斯沒有告訴家人,謊稱自己已經及冠,到上蔡的縣府裏尋了一個管倉庫的差事,想多賺些錢補貼家用。縣丞見他人長得清秀,字也寫得好看,就把這記賬的差事派給了他。李斯做事細心妥帖,不久就管了幾個倉庫,拿回家的錢也比以往種田多些,母親也就不責怪他不吱聲地離家出走了。
    可是李斯二十歲那年,五國聯軍與秦國爆發了河外之戰。這次,不論李斯如何找關係想辦法,大哥還是被征發去了前線。李斯想替大哥去,大哥以少有的嚴厲拒絕了他。他一日幾次地去驛站問大哥的來信,弄得驛站的小哥兒唯恐避之不及。但希望和失望總是成正比的,河外之戰五國聯軍雖然勉強勝了,李大哥卻仍然沒能活著回來。官府給了李家六兩撫恤金。李斯幫母親藏在了炕下穩妥的地方,心裏卻恨不得狠狠地砸在地上。他暗暗發了狠誓,再也不能讓自己愛的人像螻蟻般湮滅。
    那年過年,大雪紛飛,母子倆在簡陋的桌案前相對而坐,對著平日裏沒有的好菜卻誰都想不出如何開口。
    “娘,”最後還是李斯艱難地先開口了,“我攢了些錢,過了年打算……去蘭陵那兒。兒聽說蘭陵那兒來了位可厲害的先生,如果跟著他學習,應該也用不了幾年,也許就能在郡裏找個更大的差事……”他越說聲音越小,不敢抬起眼看母親,等著母親劈頭蓋臉地罵他不孝。
    出乎意料的是,母親隻回答了他三個字:“你去吧。”
    李斯沒想到母親居然這麽容易就讚成了,一時間倒結結巴巴了:“那……娘……你……你……家裏的田……怎麽辦?”
    “一半的田租出去。另一半不是還有你大舅和叔叔家嗎?跟他們合計合計一起種。還有你前幾年拿回家的錢,娘餓不死。”
    母親見他仍然有些愣愣的樣子,擱下筷子歎了口氣道:“娘也不是沒想過,娘希望斯兒這輩子就平平安安地待在縣裏,娶個媳婦回家,過個十年二十年的許能做到個縣丞。可是娘知道斯兒從小就心思多,心氣也高,做什麽決定必是經過深思苦想的。娘也不懂蘭陵那兒怎麽就比上蔡好,隻是娘覺得與其攔著你,還是應該讓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母親的話使李斯的眼眶一下子濕潤了,他一直認為母親愛大哥遠遠超過自己,直到那天他才知道,母親對兩個兒子都奉獻了全部的愛。幾十年後,他與妻子在函穀關前送李由到蒙恬軍中,看著兒子興高采烈離去的背影,他不禁感歎這世間所有的愛,愛越深就越相聚,唯有父母對子女的愛,愛越深卻越分離。
    夜幕降臨,一座城郭的輪廓在遠方若隱若現,隨著馬蹄和車輪的傾軋聲逐漸清晰起來,路邊的景象也不再那麽淒慘荒蕪。一行人拿出準備好的假照身,自稱往邯鄲運送布匹的商販,還算順利地通過了守衛邢台城門的兵士的盤查。邢台靠近趙王行宮,情況比白天經過的村落要秩序井然的多。一行人找了家客棧,這才放心地拿出自備的幹糧,在餓了一天後大啃大嚼起來。李斯等人一致決定,還是以盡快趕到邯鄲為重,於是在小睡了幾個時辰後又在蒙蒙晨霧中出發了。
    雖然得到了母親的同意,李斯仍然先娶了媳婦,安了母親的心,才在一年多後離家前往蘭陵。蘭陵果然是楚國名縣,一切景象都使李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奇。這裏有蘭草芬芳的蒼山,旗幟招展的酒肆,來自各國的商旅,不過最好的景致自然還是蘭陵學宮裏師兄弟們縱橫論道,指點天下。
    他從來沒後悔過放棄了縣裏的職位來到蘭陵求學。他見到了許多在上蔡一輩子也不會見到的人物,比如公子韓非。韓非生性清冷,又兼有口吃的毛病,所以寡言少語,極不愛與人套近乎。但他隻要發表見解,必然觀點犀利又洞察深刻,無一人不心服口服。李斯對韓非有著真心的崇拜,經常找韓非請教學業中的疑惑之處。李斯悟性極高,在韓非發表觀點後,他總是能在總結師兄觀點的基礎上提出些點睛之筆,兩人不由得產生了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之意。
    過了兩年,李斯的母親得病死了。李斯沒能趕回家見到母親最後一麵,第二年春天他回家奔喪,回到蘭陵後卻意誌消沉了好一陣子,連荀子都看出了不對勁。他是那麽努力地想讓親人們幸福,但最後他們卻一個個離他而去。也許他就是個沒良心的孩子,為了自己的前程急匆匆地拋下年邁的母親。
    在一個和煦的春日,荀子以他溫和厚重的嗓音在草堂內朗誦著《孟子》中的名篇: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荀子合上書卷,微笑著問眾學生:“那麽諸位覺得,怎樣的人才稱得上是大丈夫呢?”
    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堂中沉默了好一會兒,並沒有人說話。最後還是最愛發言的孫師兄第一個站起來,侃侃而談道:“我讚同孟子的說法: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所以,我最佩服的伯夷、叔齊就是這樣的大丈夫,仁,而能以國讓,義,而不食周粟。能堅持自己的理想而不屈從於武王的暴力……”
    “我不同意!”孫師兄還沒說完,一個高亢的聲音打斷了他。大家都很是驚詫,不僅因為這是無禮的行為,更因為這居然出自一向性格溫和的李斯。李斯突然站起來,聲音激動得微微顫抖:“伯夷、叔齊既無才能拯救危亡的商朝,又不能順應時勢在武王手下謀得職位,連自身和親族都不能保全,算什麽大丈夫!反觀張儀,雖出身布衣,又遭誣陷,卻能克服萬般艱難,終為秦相……”他一口氣說了許多,但仍然意猶未盡地死死盯著孫師兄道:“我最討厭的,就是那些嘴上清高、胸無點墨的家夥。地位卑賤,而不想著去求取功名富貴,和那些隻會看到現成的肉才去吃的禽獸有什麽兩樣!長期使自己和親友處於貧困的環境之中,卻還要非難社會、厭惡功名利祿,標謗自己與世無爭,真是白白長了一副人的麵孔!2”
    “你敢給我再說一遍!”孫師兄氣得臉色通紅,狠狠拍著桌子喝道。
    “我說完了。”李斯不屑地撂下書卷,在眾人的瞠目結舌中轉身離開了草堂。
    荀子咳了兩聲,繼續講解文章,孫師兄也不好再糾纏此事。下課後,荀子叫住了韓非。
    “老師找我是……因為……李師弟的事?”
    “我覺得他家裏出了些事。”荀子直截了當地說:“而他是不會與我說的。五日後我會叫你和他一道下山采購,你問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
    五日後荀子果然叫韓非和李斯一起去城裏采購,回程時韓非在山坡上問他,為什麽最近很少見他與師兄弟們在一起了。李斯卻不著頭腦地反問韓非:“師兄,你為什麽來蘭陵求學?”
    韓非對他的問題毫不驚訝,反而正中下懷般地笑著反詰:“那你為什麽來蘭陵求學?”
    “我……”,李斯略一停頓後語氣堅定地說:“斯雖布衣,然願如蘇秦、張儀,遊說諸侯而封侯拜相。”
    韓非冷笑道:“看來師弟果然是追名逐利之人。”
    “原來連你也這麽想!你又懂什麽!”李斯激動地對韓非大喊起來,絲毫沒有平日裏的溫雅:“師兄從小鍾鳴鼎食,自然是什麽都不懂!這個世道窮人命如草芥。我若是富貴了,我的父親不會死,我的大哥不會死,我的母親也不會死!而現在的我卻什麽都不能做……”他罵著罵著,眼淚抑製不住地奔湧而出。
    韓非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李斯氣惱地將他推開。
    “師弟!其實我……很同意你那天說的話。伊尹為宰,百裏奚為虜,這兩位聖賢為求進位尚且甘於做此等下賤差役,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建立流芳百世的功業。”韓非誠懇地說。李斯聽他態度突然一轉,有些驚訝失神。韓非忙接著道:“若是我不激一激你,我還不知道,你得一個人憋在心裏多久……”
    李斯逐漸平靜下來,韓非擦去他的眼淚,拍了拍他的背道:“師弟,你得往前看,你還有妻子,還會有兒女。而且以師弟之才,不出十年,必能列上卿之位。”
    李斯心中雖感激韓非的理解,但想到現實,仍長歎一聲:“可是,逝者已矣……”
    韓非沉默了許久,溫暖的春風拂過他嚴肅的臉龐:“師弟。你看這連綿的蒼山,我剛來的時候,總想翻過一座座山丘,看看那邊的樣子。可是真翻過去了呢,也不過是那樣。我們總是忙著翻過一座座的山,卻忘了山的另一邊還有廣闊無垠的海。”他自嘲地笑了笑,“不說這些。師弟,我在想,如果你和我一樣生於王室,你又會做什麽?”
    李斯第一次被完完全全的問住了。父親和大哥的死一直以來成為他向上的動力,然而母親的死卻使他所有為親人而做的努力變得諷刺。這時,他心裏一處蟄伏已久以致幾乎被遺忘的角落突然蠢動起來。那是僅僅十歲的他,在父親的墓坑邊問著一連串沒有大人可以解答的問題。
    韓非見他不說話,便向前邁了兩步,迎著晨風自己說起來:“這世間沒有什麽是永恒的,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功名富貴更如過眼雲煙。眾人皆雲我愛法術之學,喜弄權之道,卻無人問我為何想掌權弄權!”韓非難得地激動起來,“對於我而言,權力隻是手段,而非目的。若我有朝一日掌權,當剔清韓國廟堂奸佞小人,使國家變法富強,人民安康。使韓國重立於強國之列,方不負平生所學,畢生之願!”
    那一刻,李斯覺得韓非的身影從沒有這麽高大過。而他自己心中,也有一簇火星被倏然點亮了,雖然火光是那麽的微弱,卻不屈地照耀著一條路,通往一個朦朧而縹緲的願景。在那裏,四海清平,法令一統,天下再無戰亂之苦。那天韓非給了他最重要的啟蒙,卻也開啟了他們日後分道揚鑣的起點。
    入夜時分,天上飄起了如絮飛雪。車駕按原定計劃進入了邯鄲城。在城外十裏處,先前派出的快馬使節已返回通報:秦國商社已得知二位大人駕臨,並密信通報郭開,一日後即可安排會談。李斯這才稍有些放鬆地對張蒼笑道:“看來這郭開也有無法抗拒的弱點。現在倒是他急不可耐了。等落腳後我們可將之前的談判條件和種種情形再演練一遍。”
    邯鄲不愧為自商朝就興起的千年古都。萬家燈火將楓樹上的積雪映襯地如同琉璃,依山而建的趙王宮在白茫茫的簾幕後宛如仙境。酒肆青樓裏仍有達官貴人們享受著精致的歌舞與菜肴。雖然一路所經之地大多已在戰火下殘敗不堪,邯鄲城依然富麗繁華,為趙王粉飾著最後虛偽的太平。
    那也是一個飄雪的冬天。蘭池宮內白雪紅梅,琉璃世界。但暖殿內圍著火爐坐談的君臣二人卻並不在意窗外美景,談的也不是吟詩作賦的風雅韻事。
    李斯結束四年的求學生涯、辭別荀卿來到鹹陽已經整整兩個年頭了。他先是投奔了權相呂不韋,呂不韋見他既聰明伶俐,又沉穩踏實,便安排他進入宮中在年輕的秦王身邊擔任郎官。李斯自然明白呂不韋安插耳目的用意。這尚未弱冠已使呂不韋忌憚至此的秦王更是引發了李斯的好奇心。近兩年的時間內,他默默觀察著博弈的各方勢力,如履薄冰地在各派間保持平衡。秦王雖然年輕,但他的沉穩老練,權謀隱忍無不使更年長的李斯敬畏歎服。李斯後來想,其實他當時心裏的天平就已經向嬴政傾斜。雖說那可能更基於利益的考慮:呂不韋門下有賓客三千,而嬴政身邊能倚靠的得力親信不過數人。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呂相當年深諳的道理他如今也活學活用了。
    當年在蘭陵被韓非點亮的願景在現實的壓迫下也暫時暗淡了下去,他目前最需要考慮的,是如何在危機四伏的局勢裏保全自身,並將家人盡快接來團聚。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嬴政單獨召見他的那一天。那一天,改變了他今後的命運。
    他至今仍記得嬴政當時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態。年輕的秦王那一雙從來難測悲喜的眼中盛滿了誠摯、悲愴和希冀:“我大秦立國六百餘年,昔日為周室養馬,地不過三十裏,民不過萬。曆代先君,不甘辱弱,開疆辟土,其間血淚艱辛,寡人每追思之,常感慨流涕。及至寡人,秦地已千裏,被山代河,四塞以為固,虎賁之士百餘萬,積粟如丘山。寡人不才,受國於先王,而今幾成嫪、呂盤中餐矣!祖宗基業,得來匪易,倘廢於寡人之手,又何麵目見先人於地下哉?寡人年幼而先王崩,孑然一身,無可倚靠。望先生憐先王之宗廟,悉以教寡人,不棄孤也!4”
    話已至此,李斯沒有想到嬴政竟對他如此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在他尚猶疑之時,嬴政便有此魄力和膽氣向他攤牌。他心中不禁湧起一股“士為知己死”的熱血,於是他肅然一拜,向嬴政鋪開了自己思慮已久的奪權計劃。
    嬴政的眼中閃著興奮的光,他聽著聽著,不由地站了起來,在室內踱個不停。他有時會打斷李斯,提出尖刻的問題,有時會對李斯的計劃作出補充,讓李斯驚歎於他與年紀不相稱的成熟縝密。他既有韓非一般的才華,又有遠超韓非的執行力。他像一把磨礪已久而終將出鞘的絕世寶劍,渴望著第一次飽飲敵人的鮮血。
    “寡人要照先生的計劃,”嬴政彎下腰湊到他身前,黑色的大氅帶起沙沙的風聲,“除去嫪、呂二人,加冠之年親政。先生以為,當以何等事為施政之綱?”
    李斯沉吟了片刻。這兩年他一直思索著如何應付眼前詭變的局勢,對之後的事倒想的不多。而嬴政卻已經想到了至少十年以後,這讓他不由地對眼前的君王又增添了幾分崇敬。
    對於突如其來的問題,他選擇了保守應對:“自孝文、莊襄以來,法治有所荒疏,儒學雜家有回歸主流之勢,此非□□定國之法。君上英明神武,當重修孝公、昭王之業,重振大秦雄風!”
    “寡人追思孝公、惠王、昭王之烈烈英風,心向往之久矣。不過,”嬴政一雙漂亮的鳳眼似笑非笑,在這寒冷的冬天裏散發著如太陽般灼熱耀眼的光芒:“寡人要超過他們,成就古今未有之事業!”
    望著李斯臉上怔怔的表情,嬴政像個孩子般暢快地笑了:“哈哈,怎麽?先生覺得寡人異想天開嗎?寡人畢竟連實權都沒有。”李斯有些驚慌地想要辯駁,可嬴政搖了搖手道:“這是寡人的夢想。弱者們總是想,這件事希望渺茫,還是別去嚐試了吧,所以他們永遠不去思考,永遠無法成功。然而這不是強者的處世之道!就算這希望再微不足道,寡人也仍要盡全力一試!隻有相信夢能成真,我們才會開始思考,怎樣才能成真。”
    李斯望著嬴政無比認真的表情,感到心底裏雪藏已久的種子終於被這強大的光芒和力量喚醒。它沒有像春天的秧苗那樣一點點吸收雨露,而是貪婪地吮吸著光芒的源泉所散發出的能量,在太過長久的壓抑後猛然間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於是他說:我的王,你能做到,我當然相信你能做到。
    我看見我的王,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大秦鐵騎所向披靡,終並六國,號為天子。
    我看見我的王,立社稷,修宗廟,海內皆郡縣,天下盡和平。黔首安寧,六親相保。
    我看見我的王,北威匈奴,南服百越,胡人戎狄俯首稱臣,禮賓來朝。
    我看見我的王,修政教,更克畫,平鬥斛度量文章。秦之英名四海傳揚。
    六合之內,莫非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莫不臣者。日月所照,舟輿所載,莫不受德,各安其宇。5
    嬴政撫手稱善。那天,盡管他們尚沒有大權在握,卻一起做了一個叫天下的夢。正如韓非所說,他翻過一座座的山,今天終於見到了廣闊無垠的海。那個他從小追尋的問題,終於在此刻找到了答案;那個他與韓非在山坡上看到的朦朧願景,終於在這一刻成為了漫漫長路後可觸及的終點。就算這路上布滿荊棘、鮮血和白骨,有你指引,又有何懼!
    那一刻命運織就的藍圖向他展開:原來我走過萬水千山,閱遍世情冷暖,都是為了遇見你。而遇見你之後,我真正要走的路才剛剛開始。
    琪林酒肆內果然裝飾得華貴典雅,簾帷是繡有鳧雁的吳縞,家居是嵌有翡翠的楠木。隻是這精致情調對這些天見慣了蕭瑟景象的李斯張蒼兩人倒顯得有些刺眼。琪林酒肆在邯鄲並不知名,隻有靠近陰謀中心的權貴們才在這裏用無形的黑手推動著一樁樁肮髒的交易。其間自然也少不了秦國間細們的傑作,他們在暗不見光的戰場上一點點挖空趙國的根基。
    “大人,這邊請。”衣著光鮮、舉止優雅的酒保引著李斯和張蒼來到琪林酒肆二樓的雅間外。“我家主人已經恭候在內了。”
    李斯與張蒼自信地對望了一眼,旅途已經結束,而任務才剛剛開始。
    ————————————————
    注釋:
    1《荀子·天論》:在已經出現的事情中,人禍才是最可怕的。
    2《史記·李斯列傳》: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麵而能強行者耳。故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托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
    3《韓非子·說難》:伊尹為宰,百裏奚為虜,皆所以幹其上也,此二人者,皆聖人也,然猶不能無役身以進,如此其汙也。
    4有參考《史記》、《流血的仕途》
    5李斯《琅琊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