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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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開斜靠在一張華貴的紅木胡榻上。榻上雕刻的卷草紋與靠墊上的百花刺繡相得益彰。他已年近六旬,長了一副寬厚忠實的方臉,上麵不論何時都掛著親切的笑,富態的身軀像一隻慵懶的大貓,藏著尖利的爪牙,卻長著偽善的胡須。
他身後侍立著一位五官絕美的年輕胡女,白玉般的肌膚在半敞的紅紗罩衫下若隱若現,一頭近黑的深棕色長發如瀑布般披散肩上。她柔軟的雙臂嫵媚地纏上郭開的脖頸,嬌憨奔放之態似田野中任人采頡的鮮花。
“久聞廷尉大名,在下有失遠迎。請坐,請坐。”郭開嗬嗬笑著,手中仍把玩著身後女子的一縷長發。
李斯與張蒼坐下後,紅衣女子邁著婀娜的步子上前,一邊用鍍金的酒壺為他們斟滿了兩盞美酒,一邊拋出一個曖昧不清的眼神。
“此為邯鄲胡倡。”郭開說著,啜了一口自己麵前的酒:“較之中原女子,是否別具一般風情哪?”
李斯並沒有動自己麵前的酒。他思忖著郭開這一不同尋常的開場:郭開擺出這金玉滿堂、美人成群的架勢,看來是想不動聲色地告訴他,若帶來的還是尋常禮物,便可打道回府了。李斯心中了然,便微笑道:“此機密事,還請上卿屏退左右。”
郭開毫不介意,做了個手勢。胡人侍女們盡數退下,那個年輕寵姬撒嬌般地哼了一聲,見了郭開的眼神,也不情不願地退了下去。
“廷尉密信中說有厚禮相贈,老夫可沒見您帶來什麽啊。”郭開撚著灰白的胡須,於微笑中殺出第一招。
李斯不慌不忙道:“上卿坐擁金玉美色,自然非一般禮物可打動。”
“好!廷尉的見識就是與之前那些送禮的不同。”郭開嗬嗬笑著稱讚道:“若無秦國,這趙國江山早就是老夫的了。”
“上卿口氣可真大,但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如此說來,除去李牧該不是問題?”
“區區李牧,易如反掌。隻是不知道秦國有何禮相贈以酬老夫之功啊?”
李斯上身微微前傾,一雙溫和的眼睛裏暗藏著危險的鋒芒:“如今秦軍壓境,相持下去必可拖垮趙國。上卿在趙國的仇家可不算少,若邯鄲城破,到時候也唯有秦王可保上卿。”
“哈哈哈!”郭開笑得更開懷了,“原來廷尉不是來送禮,而是來送恐嚇信的嗎!不過,”郭開換了個正襟危坐的姿勢,“您並沒有這個資本。”
“在下並無威脅之意,隻是為上卿算一筆賬。”
“好!那老夫也來為秦王算一筆賬。”郭開放下酒杯,嬉笑的神色驟然嚴肅起來,“其一,秦國王翦並無破李牧之良策,否則何以一年無尺寸之進?何以三番五次派人來求老夫?其二,秦國與趙國陷入僵持,對秦國有百害而無一利。趙國雖大旱,秦國亦乏糧。趙國隻需保住國本,而秦國滅趙後還需為後續戰事做充分的儲備。其三,破趙之後老夫的歸宿嘛,”郭開冷笑一聲,“廷尉認為這些胡人侍女是哪兒來的?大單於早已與老夫有約,若老夫挾趙國王室北上,足可為一方首領,牛羊成群,奴隸上百,不亦樂乎!”郭開以扇柄敲了敲李斯麵前的桌子,“廷尉,若我們不合作,對老夫而言隻是賤命一條;對秦王而言,卻是天下這一整盤大棋啊。足下覺得,老夫這筆賬算得可還仔細?”
話說到這份上,雙方試探階段可說已經結束。李斯心中長歎一聲,這郭開確實是個人物。對戰事政局看得如此透徹,若在政治清明之國,足可為□□定國之能臣,卻偏偏在黑白顛倒的趙國作了禍國殃民的奸賊,可見君主之賢明與否決定了朝中臣子的忠奸。李斯自然未將心裏所想表現在臉上,他順勢找了個台階道:“上卿的賬果然算得精明,秦王得上卿相助,何愁趙國不破!不知上卿所欲者何?可但說無妨。”李斯手中雖有秦王書信,但仍將這問題先拋向郭開,探明他心中的價碼。
郭開笑道:“老夫剛才說了,若是老夫挾趙國王室北上,足可為一方首領。若是以趙國奉秦,總也得稱王一方。再者,老夫在趙國經營多年,秦王新並趙國,老夫正可助秦王治理此地,與秦軍共同守衛邯鄲,如何?”
“上卿本色直言,在下佩服。秦王早已對上卿才具欽佩有加。若能使趙王換下李牧,願滅趙後任上卿為趙國假王,總攬國事,田賦六成交予國庫,四成歸上卿管轄,唯不得擁有私兵。”說著李斯從袖中拿出一軸貝紋絹帛,合縫處果然加蓋著秦王印璽。
郭開展開絹帛搖著他花白的腦袋念念有詞,片刻後卷起撫掌道:“秦王果然魄力非凡!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隻是……不得擁有私兵?”郭開皺了皺眉道。
“秦國封賞功臣從不允許有私兵。上卿已得治權、財權,還不夠嗎?”李斯於末尾幾個字加重了聲調,這是秦國的底線,不可越過。
郭開卻仍在猶豫,李斯見狀逼問道:“上卿真的想去匈奴?他日狼狽逃亡,這些金玉珠寶可帶不過去。陰山以北苦寒之地,哪裏比得上邯鄲風雅繁華?”
郭開聽李斯這麽說,終於舒展了眉頭道:“既如此,就請秦王看老夫如何施展!隻是,”他略一沉吟,“老夫需一援手。”
李斯的思緒略有放鬆,他沒有思考太多,隻是客套答道:“上卿需要何等援手,可盡告與我知。”
“老夫所需援手,隻廷尉一人。還望廷尉留在邯鄲協助老夫。”
李斯心中不由地“咯噔”一下:剛才太大意了!郭開故意輕易應允,引他進入圈套,借此將他扣為人質!他腦中飛速地思考著該如何反擊。還沒等他作答,張蒼已起身道:“廷尉久不涉間細之事,且國內政務繁巨,若有需要,蒼可盡力協助上卿!”
郭開笑著對張蒼擺擺手:“廷尉智計無雙。老夫聽說廷尉曾助秦王從文信侯手中奪回大權。有廷尉共商機密,何愁大事不濟!”
張蒼正要再次請命,李斯搶先舉起手攔住了他。張蒼在韓非離去三年後來到了秦國,也許是出於對韓非的愧疚,他總是對這個師弟有著更多的照拂。這次,他絕不能讓張蒼留在這裏。他清楚,對郭開這樣的聰明人,繞任何彎子都是浪費口舌。於是他開口道:“上卿欲扣留在下為人質?上卿未免太看得起在下的價值,也太看不起秦王的誠意。”
郭開冷笑一聲:“在下的前輩藺上卿早就說過:‘秦自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嚐有堅明約束者也。’1老夫也是無奈,不得不防。若廷尉不應允,恕老夫難以相信秦王不會兔死狗烹。至於廷尉對秦王的價值嘛,”郭開露出一個奸笑,“廷尉心裏不清楚嗎?我們趙國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消息來源。若廷尉願意留在邯鄲,方顯秦王之誠意。”
室內變得很安靜,隻剩下窗外雪花飄落的聲音。李斯麵前有兩個選項:一,他可以先不應允,與郭開冷戰,比拚雙方的耐心。二,他可以就此應允郭開,但要求郭開不可以附加其他任何條件,雙方就此達成協議。其實郭開不論是要求擁有私兵,還是要求他留下為質,所擔心的隻是秦王會毀約,若是現在遲疑太過,反而真有可能坐實了郭開的疑心。更重要的是,他殷切希望秦國能盡快滅趙。如郭開所說,消滅強趙確實是統一天下最重要的一步棋。
李斯心意已定,語氣平靜卻肯定地答道:“好,在下答應你。”
“廷尉果然爽快!我們就此成交。”郭開撫掌稱善,舉起酒杯先幹為敬。張蒼對這一突然變化驚得不知說什麽好。
“廷尉,動身吧。”郭開放下酒杯,對李斯道。
李斯望著窗外的雪花,歎了口氣:“上卿太著急了,在下需要向秦王匯報商談情形,請上卿允我現在修書一封。”
李斯命門外的隨從奉上筆墨,向郭開使了個眼色。郭開立刻會意,踱至屏風後。一則此乃秦國君臣間機密,郭開按理不該窺探。二則李斯已答應入趙為質,也沒什麽好擔心的。待郭開回避後,一行行秀麗挺拔的小篆從李斯筆下流出。君上,你會笑話我嗎?這一決定可能不是最理智的,但臣卻心甘情願。也許碰到和你有關的事,臣從來就是不理智的。這一次臣相信總會有脫身的機會,若真到萬不得已,隻要能得到趙國,請勿以臣為念!李斯封好信簡,交於張蒼,起身對郭開道:“我們走吧。”
“廷尉!”張蒼仍在原地躊躇,他望著李斯的背影,忍不住喚了一聲。
“走啊!”李斯以少有的嚴厲語氣嗬斥道:“這是我的命令!”他看見張蒼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的樣子,便緩和了語氣,但堅定之意絲毫不減:
“總有一天,你會回到這裏!”
秦王,也會回到這裏。
滅趙後好幾年,小李瞻都纏著父親講在趙國的故事。但間細之事畢竟是極高的機密,連親人也要被排除在外。所以李斯開始總是說,我講的故事都沒什麽意思,還不如去聽你蒙大哥的故事。不過父親的推脫反而引發了李瞻的好奇心,最後還是李斯敗下陣來。也許,講講省略版也無妨吧。
李瞻轉著圓圓的眼珠,一臉佩服地說:“爹,你真勇敢。你就這麽答應那個老頭留在邯鄲……嗯,我是說萬一……萬一……”
李瞻一臉機靈的樣子把李斯逗樂了:“萬一什麽?怎麽不說了?”
李瞻拉著他衣角:“萬一君上決定來個什麽……玉石俱焚?啊,我是說,這當然不可能了!所以爹根本就不怕!”
李斯樂得直揉著他頭發:“就你聰明。唉,說句實話,爹當時心裏也想過這個萬一,也很害怕。”他突然停了下來,目光似乎望著很遠的地方:“可是瞻兒,你要記住,”他摟著李瞻的背說:“真正的勇氣,不是無所畏懼,而是充滿恐懼亦繼續前行——”
“因為,那是為了你心中所信仰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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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藺相如完璧歸趙故事裏的名言,大意就是他嬴家二十多代祖宗,都是大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