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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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自從被扣為人質後,就被軟禁在邯鄲一處隱蔽的兩進小院落裏。雖然時刻處在監視下隻能無所事事,倒也難得清閑。開始的兩三天,他在心中從頭到尾默頌了一遍《荀子》,發現忘記的程度足以讓老先生吹胡子瞪眼。後來,他開始琢磨起各種不同字形字體的寫法優劣。雖然郭開由於顯而易見的原因並沒有提供筆墨,但是靠著小時候的經驗,他便折了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再後來,他想起今年曾答應和李由李瞻一同在除夕夜迎社火,然而他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也許要和往年一般食言了。最後,他幹脆開始研究起院子裏的梅樹,為什麽同樣的品種,但左看右看就是沒有蘭池宮裏梅花的感覺。
他想,我大概是開始想鹹陽的那個人了。
十三年前,他隨呂不韋至蘭池宮賞梅,遠遠看見了那折梅輕嗅的少年。他在眾人麵前總像冰雪一般冷酷而完美,而他卻有幸見識那冰封的心上唯一幾道裂開的缺口,聽見冰麵下洶湧奔騰的波濤。
他見識過那幾道裂口,在蘄年宮兵變的前夕,在他撤回逐客令接他回鹹陽時,在韓非死去後他們共度的那個夏夜……
他強迫自己不能再接著想了。如果記憶是一個堆滿各色物品的倉庫,那倉庫裏有一個隔間,他現在萬萬不敢打開。那裏的情景太美好,一定要在最艱難的時刻才能開啟。
就這樣過了旬日,在李斯開始思考如何製造一些事件讓郭開現身時,郭開居然不請自來了。
“老夫最近聽說廷尉好雅興!”郭開掛著慣常的和善笑容向他打招呼,但今天他的笑容似乎格外明朗。
“托上卿的福,在下可難得有這麽長的假期。”李斯半是嘲諷半是實話。他坐在案前,屋子中央的暖爐上煮著一壺茶。
“嗬嗬。”郭開走到暖爐另一側坐下。“今天我們不喝茶,換上酒來!老夫該與足下慶賀一番。”說著身後的侍從果然開啟一壺邯鄲特產的叢台酒,屋內頓時酒香四溢。
“我不善飲酒,就以茶代酒吧。”
“原來廷尉還是信不過我。”郭開淺笑,舉起酒杯一幹而盡,亮了亮杯底。“無妨。廷尉小心些也是應該的。”
“上卿有何喜事?”
郭開撚了撚胡須,搖著腦袋得意地說道:“哼,老夫一直知道那個龐煖,這幾個月來行蹤詭秘,沒安好心,果不其然,是在和舊部密謀舉事廢了老夫。可他沒想到啊,”郭開又滿上了一杯酒,“老夫的耳目早就在他們身邊了。老夫略施小計,以趙王名義誑他回都城領中軍與李牧兩麵夾擊秦軍。昨天,亂黨已全數捕獲。”郭開一幹而盡,搓了搓手,滿麵紅光。
李斯望著茶壺上盤旋升起的霧氣,透著輕蔑淡淡笑道:“若是龐煖真領中軍與李牧合為一處,倒是我秦國的一大隱患。看來,我真該恭賀上卿神機妙算,為秦王再除一大敵。”說著他提起茶壺倒了一杯,微微向郭開舉杯意思了一下。
郭開似乎毫不在意,在酒興下越談越興奮:“如今李牧的內應已除,是時候向他動手了。”說著他用手掌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敢問上卿如何謀劃此事。”
“很簡單。”郭開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會告訴趙王李牧已暗中投降秦國,意圖謀反,讓趙王下令召李牧回國都議事,趁機擒拿即可。”
李斯不禁覺得這話從已和秦國勾結的郭開嘴裏說出來煞是諷刺,他略帶不屑道:“可李牧一世忠良,又有多年抵禦匈奴的煌煌軍功。趙王能憑上卿的一麵之詞相信他謀反?”
“哈哈,”郭開仿佛覺得李斯的話很有趣,他豎起手指指了指李斯,“廷尉雖然很多地方比老夫聰明,但有一點卻不如老夫,那就是和趙王這樣的昏君打交道。也難怪,秦王是明主,廷尉也隻跟隨過秦王。世上可不是人人都像你我或是秦王這麽明白事理的。”
李斯抿了口茶,琢磨著郭開的話也不無道理。可是另一個問題卻升上他的心頭,於是他開口問道:“那就算趙王相信,李牧難道不會對突然召回的命令起疑?畢竟趙王對戰事的毫不關心在貴國已經婦孺皆知了。”
“哎呀廷尉啊廷尉,”這次郭開放下酒杯,直接拿起茶壺替李斯滿上杯子:“看來你也不了解李牧。就算他抗命,那我們可以治他一個抗旨之罪。但老夫告訴你,他一定會來的。”郭開賣了個關子,欣賞了會兒李斯困惑的表情才接著道:“因為,這是挽救趙國的唯一機會。”
李斯望著眼前的茶葉在茶杯中回旋往複,慢慢沉於杯底,許久沒有說話。
“當然,足下的擔心也不無道理。”郭開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若是足下不在這裏,老夫之計有七成把握。現在足下在這裏,老夫之計至少有了九成把握。”
“此話怎講?”
“聽聞足下在書法上頗有造詣,不知足下對模仿他人筆跡有幾分自信?”
郭開帶領著一隊侍衛,押送著人證物證在太監的指引下來到趙王宮後苑。遠遠便聽到趙王遷和眾女子□□的嬉笑□□聲夾雜在一起。最近趙王遷發明了一種新遊戲,讓宮女嬪妃們在寒冬赤身裸體,披著獸皮戴著獸角,裝作獵物躲藏在後苑樹叢中,而趙王則扮作獵人,以包著香粉的紙箭射擊“獵物”。被射中者則回到暖殿,滿五人後趙王便與她們在暖殿交合。郭開恬不知恥地為趙王的新遊戲取了個雅名:“新胡服騎射”。此時郭開通過太監的傳報進入暖殿,趙王也絲毫不避諱,正在一身披豹皮的胡女身上上下其手。趙王依依不舍地揮手讓胡女先退到一旁,胡女嬌滴滴地埋怨了兩句,退至屏風後。
“君上依舊是雄風抖擻啊,嗬嗬,老臣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郭開諂媚奉承道。
趙遷正在興頭,本不想見這個糟老頭子,於是頗不耐煩地說道:“上卿有什麽事就直說、快說,寡人正在興頭上呢。”他瞥了眼屏風後的美女:“寡人還得繼續練習騎術,哈哈,媚兒說是不是?”屏後應聲傳出一陣嬌笑。
郭開陪笑道:“老臣一定快說,快說。先說壞消息。”郭開停頓了一下,“大將軍李牧串通秦國,意欲獻地降秦!”
“什麽!”趙遷氣得拍了桌子,一桌子的瓶啊杯啊東倒西歪,砸碎在地。“這個李牧,不論是先王還是寡人,平日裏也沒虧待他吧!”
“君上息怒……息怒啊!”郭開忙跪下:“老臣得知這個消息,也是萬分震驚和悲痛啊!”
“咦?不對。”趙遷突然轉念一想,摸著下巴道:“李牧在先王時鎮守匈奴屢建功勳,秦國大軍進攻宜安、番吾時也未曾投降,反而大敗秦軍名將啊!怎麽現在突然就投了秦國?你不是說現在戰事並不吃緊嗎?這人變得……也太快了……”
“哎呀,君上真是明察秋毫。”郭開順著趙遷的疑惑說下去,“要不是人證物證俱在,老臣也難以相信。不過老臣又一想啊,李牧十多年前出使秦國,秦王對他也是另眼相看哪1!狡兔三窟,不是不可能的事。”郭開見趙王有些動容,嘴角露出個不易察覺的笑,接著編排:“老臣還聽說,上次君上封了他武安君,他嫌封賞太小,秦王可是許諾投降後將趙國悉數給了他呢!”郭開假裝悲痛地搖了搖頭:“可見在巨大的誘惑麵前,李牧也未能把持住啊……”
郭開端詳趙王臉色漸趨憤怒,見時機成熟,便火上澆油道:“不過好消息是,老臣已掌握了重要證據,且有了降服李牧之法。來人!”他向堂下喝道:“帶人證物證!”
郭開手下的侍衛片刻後拖上來一個五花大綁的下人,那人跪在階下,戰戰兢兢不敢抬頭。
“這是何人?”趙遷問郭開道。
“這是李牧幕府親信,李牧命他向秦軍遞投降書!”
“可是這樣?”趙遷擺出一副威嚴模樣,厲聲嗬斥階下囚犯。
“小……小人……也不知遞的是投降信啊!李將軍隻是叫小人子時去信都東城外樹林接頭,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說完他伏地大哭。
侍衛早已將一卷竹簡雙手呈奉於趙王。
“牧受趙氏厚恩,本不當懷二心。然以今日事勢論之:用趙國五郡之卒,當秦軍百萬之師,眾寡不敵,海內所共見也。趙遷小子,荒□□政,自負其能,輒欲以卵敵石;兼之郭開擅作威福,無罪受刑,有功不賞。”趙遷讀到此處,氣得鼻孔一翕一張:“伏聞秦王誠心待物,虛懷納士,牧願率眾歸降,以圖建功雪恥。泣血拜白,萬勿見疑。”
趙遷氣得渾身發抖,連接竹簡的線全被扯斷,竹片散落了一地。
“上卿郭開聽令!”
“老臣在!”
“即日派人至井陘捉拿李牧!不得延誤!”趙遷見郭開竟有遲疑之色,惱火道:“怎麽了?上卿難道還怕了他?”
“不不不!”郭開忙擺手否認:“老臣是為君上著想啊!君上您想,李牧在軍中多年,威信甚高,邊軍更是隻知李牧,不知趙王。”郭開滿意地發現趙遷聽到此話,臉色更是漲紅得豬肝一般,他接著道:“若現在公然抓捕,恐怕小則軍心動蕩,大則引發兵變,到時候秦人便會乘虛而入,對君上大大不利。”
“嗯……”趙遷被郭開的一片忠心感動了,點點頭懇切地詢問:“還是上卿深謀遠慮。那上卿有何妙計?”
“君上當修書一封,召李牧入國都商議對秦戰略,到時候秘密抓捕即可。”
“好,此計可行。那就全權交於上卿處理了。”趙遷終於鬆了口氣,急不可耐地在郭開還未領命完畢時就轉入屏風後,與胡女媚兒推推搡搡,胡天胡地去了。
宮門外,郭開看著拿了一袋金子的下人消失在巷尾,向身邊的黑衣侍衛使了個眼色。
侍衛低聲道:“主人放心。這個人自然會解決幹淨。”說罷風一般悄無聲息地往巷尾去了。
李牧在軍帳內聽著副將司馬尚匯報後方糧草籌備情況,他踱來踱去,臉色很是嚴肅。他已經不年輕了,他的臉龐褪去了俊朗飄逸,增添了風霜磨礪後的堅毅。他的劍眉褪去了意氣飛揚,增添了比一身鎧甲還要沉重的憂鬱。
“钜鹿郡已籌糧一千石,月後運至。雲中郡籌糧兩千石,兩月後運至。代郡籌糧一千石,月後運至。春平君從封邑籌糧三百石,尚無確切運送日期……邯鄲方麵說,還望大將軍妥善籌措……”
“可以了。”李牧打斷了他:“杯水車薪……杯水車薪!”李牧沉痛地拍擊著桌案:“國之將亡,而趙國君臣竟如此漠不關心!”在陰山荒蕪之地堅守十數年都不曾喊過苦的一代名將此時眼中也現出了不甘的淚光。
“大將軍!”司馬尚心痛地望著他,恨自己跟隨將軍多年,此時卻不能替他減輕一絲憂愁,他隻能再次拱手發誓:“不論邯鄲是什麽態度,我們邊軍飛騎誓死追隨大將軍!”
李牧慨歎一聲,無奈地擺擺手,正當他要勸說司馬尚時,帳前的親衛兵突然來報:邯鄲有加急王書送到!
李牧與司馬尚對視了一眼,實在不知這是福是禍。
手持旌節的王使已踏入軍帳,李牧與司馬尚行軍禮接旨。
“趙王令:傳武安君即刻回國商議軍事,共抗強秦。諸郡縣須全力配合,不得有誤。”
李牧雙手接過王書,心中滋味很是複雜。他與王使寒暄了兩句,請親衛士兵領王使至偏帳歇息。
“大將軍對這道王命如何看待?”司馬尚等王使離去,迫不及待地問道。
李牧向前踱了幾步,背對著司馬尚,他的臉龐沉浸在帳幕的陰影中:“既然趙王有心全力抗秦,我自當遵王命回國向趙王陳明軍事,最大程度上爭取邯鄲的支持。”
“可是將軍,”司馬尚憂心忡忡地說道:“趙王聽信郭開這個小人的讒言,整日在行宮尋歡作樂,如今怎會突然有心商議軍事?末將隻怕……隻怕這是郭開之計!”
“你的憂慮我不是不知道……“正當李牧要再作解釋,親衛兵突然又衝進營帳,這次他的臉上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大將軍,龐將軍的密使……”
“快請!”李牧站起身,神色期待地抬手請道。
從帳外進來一個一身短打的精瘦漢子,在寒冬臘月裏竟大汗淋漓,顯然是騎馬全速趕到。他從胸口貼身處拿出一卷密封絹帛,向李牧拜道:“小人送來龐將軍密信,請大將軍親啟。”
龐煖三個月前與李牧約定,由他在邯鄲活動,爭取朝中元老和中軍的支持,李牧負責在井陘口抵擋住秦軍。一旦國都情勢扭轉,則互通消息,共同舉事。
龐煖離去後第一個月內還傳過一封信,說是已聯係上了幾位中軍的老將。此後便沒了音信。此時再次聯係,不得不說給了生死絕境中的李牧和趙軍一根救命稻草般的希望。
李牧拆開絹帛,龐煖熟悉的蒼勁字體映入眼簾:“煖已聯合舊部及諸公子十三人,議事之日與君共諫趙王,殺郭開奸佞,力主抗秦。”
“這……這真的是太好了!”司馬尚不禁激動起來,龐煖之信如漫漫黑夜中唯一的火把,照亮了漆黑絕望的局勢。
“等等。”李牧反倒謹慎起來,他走近信使嚴肅地問道:“我與龐將軍相交多年,他身邊的心腹我都認識,但我卻不認識你。如此重大事件,為何派你前來?”
信使毫不變色回道:“回將軍,龐將軍身邊的得力心腹都在與春平君及中軍舊部籌劃大事,龐將軍還算看得起小人辦事牢靠,就派小人來了。”
李牧這一問,讓司馬尚也擺脫了剛才一時的激動,他接著問道:“請問舉事當日如何對付郭開在王宮的人馬?”
信使道:“龐將軍自有安排,小人尚且無從得知。大將軍!”信使的眼中充滿了懇切和乞求,“趙王終於傳召大將軍,這是天賜良機!若大將軍和龐將軍能合力說服趙王,這是天不亡趙啊!”說完便要跪下磕頭。
李牧忙扶起他:“壯士請起。趙國之存亡,乃牧夙夜之所憂。且容我與副將交接行營事務,請壯士先至偏帳歇息。”
精瘦漢子離開中軍帳後,李牧再一次展開那絹帛,摩挲端詳著一個個熟悉的字跡,它們像雷雷軍鼓敲擊在他的心頭,振奮著他的雄心壯誌。
司馬尚湊過來問道:“今天這兩位信使確實都有疑點,可是……唉!”他歎了口氣,再不言語。
“我知道,我知道。”李牧合上卷軸,望著帳外呼嘯的西風卷起砂石和塵土。“可這確實是龐將軍的親筆。而且……”李牧閉上眼,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似乎有千鈞之重:“這是挽救趙國的唯一機會。”
“將軍!”李牧睜開眼,發現司馬尚已經跪在麵前,他抬頭望著李牧,這個一向不善表達感情的塞北漢子眼中盈滿了淚水:“請讓末將隨將軍一同前去!末將與大將軍共生死!”
“不,你留在軍中,隨時備戰!”李牧嚴厲而堅定地命令道,他見司馬尚仍要辯駁,便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時也抑製不住感情的衝動,熱淚盈眶道:“即使……即使我遭遇不測,你也要挺住!我們要讓秦狗們知道,我們趙人,不是輸在戰場上!”
司馬尚握緊了他的手,他們對視著,已不需要再多的言語。
李牧帶著三五騎隨王使上路了,他風雪中的背影像一隻陰山的野狼,在司馬尚的瞳孔中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李牧暗暗握了握自己袖中的假肢。他因多年守衛塞北,患上了繓病,手臂無法伸直。多年前有一自稱公輸班傳人的巧匠見李牧頗受殘肢困擾,於是自願為他打造了一隻巧奪天工的假肢。當他將假肢贈予李牧時,又悄悄告訴他,這假肢還有一隱秘機關……
兩日前,邯鄲城一秘密院落中。
李斯身邊堆著小山般的竹簡,他拿起幾卷,仔細觀察後用筆做了些圈點,又將另外大多數竹簡推到一旁。
“難為上卿找來這麽多書函奏章,其實用不了這麽些。”李斯一邊下筆一邊對郭開說道。
“嗬嗬,看來廷尉頗有信心啊。”郭開在一旁看著李斯運筆,突然看得也有幾分失神。
這時,李斯已經按李牧和龐煖的筆跡寫好了兩封密信,他頭也不抬地遞給郭開,“上卿覺得如何?”
郭開神秘地笑了笑,對門口的侍衛道:“把人帶上來!”
一個滿身鞭痕的漢子被拖了上來,嘴裏仍罵罵咧咧:“豬狗不如的郭開!老子死了也要扒了你的皮!”
郭開冷笑一聲,什麽也沒說,隻是將李斯剛才寫好的絹帛擲於漢子麵前的地上。
那漢子湊近看了看,眼中先是疑惑,接著是不可置信,最後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瞪著眼搖頭道:“不……不可能……龐將軍不可能做出這樣陷害至友的事……你們……你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麽慘無人道的事情!”最後一句他完全是吼出來的,聲音幾乎震得案上茶杯都在顫抖。當他還沒有罵出下一句時,旁邊的兩個侍衛已經用木炭堵進他的嘴裏並拖了下去,院落裏隻剩下慘叫的餘音與一路可怖的血跡。
“看來在下的雕蟲小技還有點用處。”李斯倒了杯茶,慢慢喝著。
郭開玩味地看著他笑道:“何止有點用處,簡直出神入化……出神入化。”
郭開見李斯並不搭話,湊近他頗具深意地低聲道:“不知為什麽,老夫有感覺,足下心中對老夫甚是不屑,對李牧倒是頗有好感。”
李斯抬起頭,嘴角勾起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上卿是秦王的朋友,便是在下的朋友;李牧是秦王的敵人,便是在下的敵人。您隻需要明白這一點。”
郭開撫掌大笑:“哈哈,廷尉果然機智善辯!不過,廷尉不願對老夫說真心話,老夫卻願意對廷尉說真心話。”
“廷尉覺得,老夫是奸邪小人,李牧是忠臣義士。那麽敢問足下,李牧是忠臣,卻對老夫束手無策,不能救國於危亡之際;老夫是奸臣,廷尉卻與我聯手陷害忠良,為換取兩國永久的太平。”郭開的臉色突然少有的嚴肅起來:“哼,老夫若非生於這末世,以老夫之才,亦當輔佐趙王懲奸揚善,奮發圖強!這世上本沒有絕對的忠奸,真忠臣,也不過追逐權利,壓下奸臣。在這點上大忠和大奸沒什麽區別吧?”他直直瞪著李斯厲聲問道。
李斯並不逃避他的眼神,與他對視了良久,卻沒有給他答案。最後郭開略顯窘迫的找了個台階下,結束了屋內尷尬的氣氛。
公元前208年,項羽義軍兵臨三川郡,直逼鹹陽。
李斯與張蒼對坐在屋子中央的火爐前,爐上煮著一壺茶,白色的蒸汽回旋往複地升高,消逝。
“你今天,必須離開鹹陽!”李斯的聲音不大,卻有著不容抗拒的威嚴,“通關文書上,有我的相印。你出了函穀關後,立刻藏起來,明白了嗎?2”
張蒼動了動嘴唇,似乎要說什麽。這時,一個家仆進屋在李斯耳邊低語了兩句。
李斯突然起身將張蒼一把推進屋子的夾壁內:“快躲起來!”
片刻後,一個衣著浮華的宦官走進屋內,他浮誇而不懷好意地笑著:“丞相,郎中令讓小人來告訴您,今日陛下得閑,在甘泉宮召您議事。”
李斯直視著郎中丞的眼睛,他的眼中平靜似水,卻讓郎中丞感到無形的威壓。
“那請您告訴郎中令,在下半個時辰後就到。”
宦官不想再麵對李斯那樣的眼神,匆匆離去了。隨後張蒼從夾壁中出來。
“我們剛才說到,你今天必須離開……”
“丞相!”張蒼難得激動地提高了聲音:“趙高讓你進宮勸諫陛下,這其中必然有詐啊!”
“我知道。”李斯為他倒了杯茶,波瀾不驚的語氣讓張蒼辨不出悲喜:“曆史總在重演,這是多麽諷刺。二十年前,有人明知是陷阱卻往裏跳,而現在的我卻在犯同樣的錯誤。”
張蒼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也永遠沒有機會明白了。
但是他之後的那句話,張蒼在逃亡後的無數個漆黑孤獨的夜晚想起,隻覺字字滴血:
“因為,這是挽救帝國的唯一機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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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
2張蒼在二世時獲罪,但順利逃回老家隱蔽了起來,於是作者就腦洞發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