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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身著吉服,沿著鋪設著華美地毯的陛階拾級而上,步入趙王宮正殿。郭開早已在殿內鋪排了各種禮儀,迎接秦王受降。趙國的遺老權貴皆戰戰兢兢立於兩側,其中不乏當年異人在趙國為質時與嬴政一家結下仇眥的,此刻更是顫顫發抖不敢抬頭。郭開請秦王端坐於王座之上,畢恭畢敬侍立一旁。司儀高聲唱道:“宣趙遷!”
往日裏趾高氣揚的趙遷此刻比街頭乞丐還要可憐三分,他身著麻布衣服,蓬頭垢麵,頸上係著繩索,踉踉蹌蹌步入大殿中。他戰栗地在嬴政麵前跪下,雙手將趙王璽綬及趙國地圖捧過頭頂,活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
嬴政一陣惡心,但也隻能按禮數從趙遷手中接過璽綬,成受降之禮。郭開在一旁笑嘻嘻諂媚道:“老臣恭賀吾王。吾王保綏趙國宗廟,乃天命所歸。”
“郭開你這狗東西!”趙遷氣得渾身發抖,再也控製不住地罵道。兩旁武士一把扭住他,他卻還如一條瀕死的魚般奮力亂掙。
“狗東西?”嬴政冷笑了一聲:“在民間搜刮民女以供淫樂的是不是狗東西?大旱時不賑災反而加重賦斂的是不是狗東西?聽信讒言誅殺大將的是不是狗東西?”他一句比一句聲音更高,如利劍般刺得趙遷癱軟在地。
嬴政向趙高做了個手勢,趙高出列手捧絹帛高聲念道:“天命不於常,唯歸有德。趙失其序,大亂茲昏。秦王祗順大禮,拯茲難於四方,以肅承天命。趙遷羣凶肆逆,遷於房陵。趙國為秦邯鄲郡。秦王政二十年正月令。”
趙遷自然知道房陵是個怎樣淒苦的不毛之地,秦王令還沒讀完就暈死在地上。
郭開聽了秦王令,卻是內心七上八下,又夾雜著一絲慍怒,不過,他早已考慮過應對之策。等諸大臣行完跪拜禮後,郭開來到嬴政麵前,恭敬地行了個禮道:“君上之前和老臣的約定?”
嬴政笑得很親切,神色卻不怒自威:“上卿乃滅趙之大功臣,寡人沒齒不忘。拜上卿為假王之事,寡人不敢怠慢。隻是如今寡人剛到邯鄲,諸事繁雜,還當另擇吉日,築壇成禮,方不負上卿之功。”
嬴政這番說辭倒也無懈可擊,可郭開憑著多年經驗就是隱隱覺得不對勁。不過郭開畢竟老奸巨猾,知道如何切中嬴政的要害,他湊近低聲道:“老臣感激秦王仁德,不害趙遷性命。不過太後和其餘王室嘛……還有廷尉,”他故意加重了語氣,“如今也唯有秦王可保。”
嬴政心中恨不能將郭開立刻碎屍萬段。但他麵上仍然是波瀾不驚的,隻是微微挑了挑眉道:“廷尉在趙國可還安然無恙?”
郭開忙道:“廷尉是上國使節,老臣不敢失禮,自然是安排在了安全的地方。”他繼續壓低了聲音道:“君上是明白人,若君上當真要築壇成禮,詔告天下,老臣不勝感激。成禮之日,老臣自會護送廷尉回到君上身邊。”
“哦?”嬴政打量著郭開,眼神讓他有些發毛:“上卿可否讓寡人與廷尉見一麵呢?”
郭開沉吟了片刻,決定穩妥起見:“廷尉前幾日偶發風寒之症,正臥榻醫治,恐怕目前不能見君上。”
嬴政心中透亮:我可不會這麽容易讓你糊弄過去,但在對事態有更大把握之前也不宜太咄咄逼人。於是他順著郭開的話說下去:“原來廷尉病了。既然不能親自來見寡人,那還請上卿代傳書信一封,以寬慰寡人掛念之情。”
郭開想:若是仍然拒絕這個請求,未免有點逼人太甚,畢竟日後還得仰仗秦王。李斯如今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下,讓他寫一封信該也不會出什麽事。於是他笑嘻嘻道:“那是自然,老臣立刻去請廷尉修書一封。”
一月前,郭開命人將李斯裝在一隻大口袋裏,運到王宮地下的密室中。李斯知道,郭開的人把自己送到密室之前一定也是七拐八彎,讓他不可能知道密室方位在何處。整間密室四壁有夯土牆,拐角處嵌有石磚加固,有一道轉了三折的階梯通向地麵。中間臨時用木板隔成三間,分別囚禁了太後、趙王和他自己。階梯處有武士嚴加巡視。每天郭開定時派人送來飲食並清掃密室。李斯用發簪在土牆上刻畫著時間,一天,兩天……一旬……一月。李牧死後,若不出意外,秦軍該到邯鄲了。他在緩慢的時間流逝中一遍一遍地打量著整間密室,除了發現有些石磚上刻有花紋外,並沒有任何值得注意或利用之處。
太後和趙王剛被關進來那幾天,整天哭喊叫嚷著。先是咒罵郭開豬狗不如,接著是出去後如何將郭開和他的走狗碎屍萬段,然後開始哀歎自己的命運,最後甚至想到誘惑侍衛以求脫身。郭開大怒,狠狠地訓斥她道:“母狗!再亂叫看老夫不割了你舌頭!”
“報應……報應啊!”太後絕望地哭道:“從前哀家聽了你的,將那麽些個大臣騙到哀家床上,關進這密室要挾他們,真是自作孽啊!如今哀家自己被關到了自己寢宮底下……”
“還聒噪!”郭開一腳踹過來,掏出匕首威脅道:“老夫剛才的話,可說到做到!”
太後嚇得止了哭聲,縮到牆角一處。
郭開走後,李斯趁侍衛們不注意,湊近木板底下的縫隙問道:“這間密室,真的在你的寢宮地下?”
“是,有個機關可以打開。”太後剛說完,不禁怒火又起:“你這秦國間諜也是個天殺的!現在知道有個屁用!那老頭心狠手辣,保不齊……保不齊我們全得死在這兒!”
李斯耳邊已全然聽不見太後的罵罵咧咧,他心裏驟然升起一絲希望。自從除去李牧後,他已盤算過幾種可能的結局:若是嬴政出於對郭開的民怨和消除隱患的考慮殺了郭開,那自己將性命難保;若是嬴政暫時答應郭開的要求,保住人質,那對秦國不利,自己也並不希望如此收場。最理想的結果,莫過於先救出人質,再殺郭開。如今,他已經知道了密室的位置,必須想辦法將這消息傳遞給秦王!雖然,嬴政有千萬條理由可以選擇不保護人質,但他直覺般相信,若是嬴政知道密室位置,一定會謀劃出兩全其美的方法。其實,秦王比他表麵上看起來更重情義。
密室外響起腳步聲,可是還沒有到送飯的時間。片刻後,郭開那張熟悉的方臉出現在李斯麵前。
“老夫來向廷尉道喜。秦王今日已在邯鄲接受了趙王的投降。嗬嗬,老夫也快要功成名就了。”郭開雖然有所控製,但仍然按捺不住臉上的喜悅。
雖然李斯知道李牧死後秦軍一定會所向披靡,但真的聽到這個消息時心中仍然激動不已。嬴政已經到了邯鄲,進了趙王宮,自己和他,距離明明這麽近,卻又這麽遠。
“廷尉,秦王正籌備築壇祭祀,拜老夫為趙國假王,到時候交換人質。希望你能寫一封信,告知秦王你安然無恙。”
李斯心中一個激靈: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一定要抓住!他轉過頭逼視著郭開,卻並不能從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臉上看出什麽另外的端倪。“君上,”他心中暗暗想道:“希望築壇隻是你的緩兵之計,郭開大奸大惡,千萬不能任命為趙國假王!這封信不好寫,我在郭開的監視之下,但我一定會將該傳達的消息傳達給你,接下來的事,就看我們的默契了!”
“這確實都是好消息。”李斯心中主意已定,裝作鬆了口氣的樣子。“請上卿拿筆墨來。”
郭開揮了揮手,讓下人奉上筆墨竹簡。李斯深吸了一口氣,他這輩子寫過無數個字,這一次,卻關係到生死存亡:
臣一切安好,君上無須太過掛念。入趙後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宜封郭開為假王,安撫人心。
郭開接過李斯的信,端詳許久,實在看不出什麽蹊蹺。看來李斯是相信秦王會履行承諾,交換人質,所以配合了此事。他如此想著,心裏又篤定了幾分。
“多謝廷尉。”他拱手道,“我們各取所需,皆大歡喜的日子不遠了。”
秦王回到行營,趙高引幾名隨行內侍奉上午膳,他知道這幾日秦王奔波不停,小心翼翼地勸說:“君上勤勉國事,但也需注意身體,先用午膳吧。”
“讓你去通知的人呢?”嬴政沒有動筷子,隻是迫不及待地問道。
“小高子都通知到了,但臣說等君上用完餐再來。”
“我說了不能耽擱!”嬴政有些惱火,“讓他們現在就過來!”
“是……是!”趙高立刻跪下誠惶誠恐地說:“臣辦事不力,臣現在就叫他們來!”說著,他讓人先撤去了杯盤碗碟。
半盞茶後,剛從燕國趕來的頓弱、隨行的蒙毅、張蒼都已進入秦王帳內,行禮入座。
“寡人召你們來,是想議一議郭開的事情。”嬴政開門見山表明了這次秘密會議的主題。其實他在親征前心裏已有了主意。此時不發表意見,是為了先考察手下每個人的反應。在座皆是親信,也知道了秦王許諾封郭開為假王,而廷尉仍在郭開手上的事實。
蒙毅神色肅然,長跪拱手道:“趙為大國,滅國後安定民心尤為重要。郭開大奸大惡,趙人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這等小人,豈可任命為趙國假王?”
嬴政雖不表態,但心中讚許,蒙毅一向耿直敢言,有理有據,這次也不例外。
頓弱接著道:“蒙長史所言有理。若隻是從政事角度來說,韓國滅國後改為潁川郡,並未再次封王,若是這次封了王,隻恐怕為今後的滅國之戰開了不好的先例。不過,廷尉仍在郭開控製下,這也是棘手啊。”
嬴政微微點頭,頓弱熟稔邦交政治,話說得極有道理,也留有餘地。
嬴政轉頭看向張蒼,他在與會眾人中官階最低,而且平時也不愛出風頭,弄得眾人總是忘記了有這麽個人在。嬴政鼓勵地笑了笑問道:“張蒼,你怎麽看?”
其實張蒼在秦王召集會議前,甚至是攻入邯鄲前早已細細想過此事,但他畢竟年紀輕,又是第一次參加如此重要的小範圍會議,聲音既自信又透著緊張:“頓大人和蒙大人說的都有理。按理說,臣也覺得不該公開封郭開為假王。可是,”張蒼頓了頓,眼神誠懇:“廷尉是臣的師兄,是君上的左膀右臂。他當日自己留在邯鄲,讓臣先回鹹陽,臣感激不盡。目前郭開仍然掌握著王城的守衛軍,臣隻怕此時操之太急,郭開會狗急跳牆。臣覺得,該盡力尋求兩全其美之法。”說著他肅然一拜,“臣昧死言,先封郭開為假王,再慢慢削其權利。趙國根基深厚,一下子也難以盡數消化,若使郭開為假王,使趙人治趙,也可暫時穩住元老貴族。還請君上明察。”
蒙毅皺了皺眉,麵色很為難:“禦史,我並非不考慮廷尉,隻是郭開實在是人人唾罵的奸賊,雖說隻是假王,畢竟仍享有治事權。我想若是廷尉在此,也不會同意封王的建議,而會另謀他法。”
蒙毅的話使嬴政再次想到李斯讓張蒼傳來的信簡,心中揪了一下。是,李斯讓他不要顧念自己,可是通古啊,你認為,那真是寡人所希望的結果嗎?
趙高注意到嬴政神色的細微變化,立即柔聲道:“小高子才疏謀淺,隻能懇請諸位大人再想想,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頓弱沉吟了一下,正準備發言,嬴政卻先起身開口道:“滅國後不再封王,是寡人的一向主張,即使是假王,也需慎之又慎。然而廷尉孤身深入虎穴,忠心可嘉。趙國和廷尉,皆不可有失!”
頓弱起身奏道:“君上明斷!臣願立軍令狀,領商社密探日夜調查,半月內查出廷尉所在。請君上穩住郭開,到時候,我們先救出廷尉,再殺郭開!”
嬴政扶起頓弱道:“頓子自告奮勇,寡人感激不盡。軍令狀就免了,寡人命卿即刻起管轄趙國境內所有密探,隨時憑卿差遣!”
趙高雖早已知道結果會是這樣,但看到秦王的最終決定,仍感到一絲不是滋味。
就在眾人將離去之時,帳外侍衛突然小跑進來報告:“郭開送來廷尉書信!”
嬴政一把搶過竹簡,心裏也難得地不安起來。自己雖讓郭開傳信,但事先和李斯完全沒有商量,並不知道李斯能不能在郭開的監視下傳達信息,甚至有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傳達。他展開書信讀了一遍。李斯無非是說自己很好,請君上不用擔心,並且希望他履行承諾,封郭開為假王。不,他不相信就這麽簡單,他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奇怪,但並說不出哪裏奇怪。他將書信交於與會的其他幾人傳閱,眾人細細端詳文字,又把絹帛翻來覆去摩挲了一遍,又對著光檢查一遍,卻也並沒有看出端倪。頓弱隻得道:“郭開監視森嚴,無法做手腳也是可能的。”
此時,嬴政突然心中一亮,他語氣激動地對頓弱說:“頓卿,把書信給寡人!”
頓弱疑惑地將書信再次遞給嬴政。嬴政端詳著書信:果然……果然……他頓時覺得心砰砰直跳,怪不得自己會覺得奇怪!李斯曾長期擔任秦王長史,為他起草了無數的文件,對李斯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可是這封信裏,卻有幾處與他平時的書寫習慣不同,這個“太”字,寫作斜點而不是平點,還有這個“後”字,“口”的彎折處非圓而方,這個“攻”字,右邊一捺太過向外,最後這“下”字,中間一豎筆直而沒有秦篆特有的彎折……
太後攻下?
太後宮下!
是了,這就是李斯目前被關押的地點!趙王宮太後宮地下!李斯一定是想到他熟悉自己的字跡,相信他一定能破解自己精心藏於這書信中的密碼!嬴政自信地掃視眾人,“刷”的一聲合上竹簡:“廷尉被關押的地方寡人已經知道了,就在趙王宮太後宮地下!”
他看到仍然驚愕的眾人,略有些窘迫地解釋:“時間緊迫,寡人是怎麽知道的,寡人日後再作說明。頓弱!”頓弱聞言立即出列待命:“君上有何吩咐?”
“你先派少數密探潛入王宮,寡人要你三日後帶來趙王宮的詳細地圖,以及太後宮內的情況!要如同勘探軍事地形般準確、細致!”
“臣領命!”
“張蒼!”
“臣在!”
“你識大體,善應對。寡人得到趙王宮地圖後將通知郭開,由你為他設宴慶功,你到時候穩住郭開,最好把他灌醉了!”
“是,臣領命!”
“蒙毅!”
“臣在!”
“你與寡人暗中圍住王宮,一旦救出人質,立刻圍剿郭開及黨羽!”
“臣領命!”
“趙高!”
趙高先是一愣,君上總是叫他小高子,這是第一次在眾大臣前呼他的大名,他不禁心中一熱:“君上盡管吩咐!”
“你此前在薊年宮兵變時有勇有謀,能隨機應變。寡人命你帶領黑衣劍士十人,營救廷尉!”
趙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君上竟然將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了自己!他先是驚喜異常,可見君上在密事上對自己一向信任有加。接著他生出一股自豪感,覺得這理所當然,自己在嫪毐叛亂中成功搜出並暗殺了太後的兩個兒子,幹得幹淨漂亮。可是,既然自己實至名歸,為何剛才會產生自己不該被授予這項任務的想法?
他內心最隱秘黑暗的角落裏有個惡魔在叫囂,他驚恐地拚盡全力將那詭異的聲音按了下去。
“小高子……小高子定不負君上所托!”
嬴政滿意地環顧了一圈,除張蒼外,這些人都是自己不可多得的心腹和爪牙,他目光如炬:“此次行動,要快、準、狠。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明白了嗎?”
“臣等明白!”眾人齊刷刷答道。
正當眾人準備離去,頓弱向前一步奏道:“君上,此前您命臣徹查的侮辱太後的仇家,已全部拘押,連帶所有親族,共七百八十人。”
嬴政道:“知道了,你幹得很好。對他們,寡人自有決斷。”
張蒼心中感到一股寒意,他一向心軟,明知接下來的話將逆龍鱗,但仍然忍不住跪下諫言道:“君上,得民心者得天下。臣昧死請君上至少寬恕他們的親族,使天下百姓皆感激於君上的仁慈之心!”
嬴政眯起眼看著他,目光變得不可捉摸。
“仁慈之心?你覺得得天下,靠的是仁慈之心?”
張蒼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接著說道:“是。而且臣認為,君上不肯放棄廷尉,可見君上有仁愛之心。那麽請君上亦體諒這些被牽連的無辜之人,”他的聲音逐漸不再顫抖,抬起頭來直視秦王:“救廷尉之前,君上實在不可再造殺孽。”
嬴政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隨後轉身對頓弱說:“那就先關他們幾天。”說完,他拂袖而去,隻留張蒼仍在原地久久回味著秦王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