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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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尾聲
柏雲孤“死去”的數月間,秦軒文仍舊在明氏當著單於蜚的“第一助理”,從容不迫,西裝筆挺,未出半分差錯。
他不信柏先生真的已經不在了。
前年生日、去年生日、今年生日,他都許過同樣的願——要柏先生一切安好。前兩次都應驗了,神明沒理由這次翻臉不認人。
再者,他的神明怎麽會不認他,讓他失望?
二十歲那年,柏先生說過——身處任何絕境,都要相信我。
他這一信,就是八年。
那日在馬術俱樂部附近,他坐在越野車裏,瞳孔被火海照亮。驚駭像無數根針,雨點般紮向他的神經。有一瞬間,他近乎失明。冷汗直泄而下,將衣物裏裏外外澆得濡濕。
但這一刻的極端衝擊過去之後,他猛然變得清明。那是一種冷靜到不可思議的狀態。像是有心靈感應一般,他調過車頭,並未衝入馬術俱樂部,而是闖進一片密林,將車引燃,而後潛行消失。
馬術俱樂部占地極廣,烈焰聲勢浩大,那爆燃的越野車就像恒星旁的小小行星,火光幾可忽略不計。
火勢不斷蔓延,向四周擴丨張,很快吞噬已經燒成空架子的越野車。待到大火終被撲滅時,越野車的殘骸已與俱樂部的廢墟混為一體。
他這一“不該出現之人”靠近過馬術俱樂部的證據被抹除得一幹二淨。
那樣慘烈的一場火,身處其中的人不可能有生還的可能。但他毫無由來地相信,柏先生絕對沒有死。
終有一日,柏先生會來找他。
在這之前,他需要做的,便是遵循柏先生的安排,認真當著那一捧燭火,等著柏先生循光而至。
秦卻七歲,正是求知欲極強,又愛臭美的年紀。
“秦老師,你為什麽總戴著這串佛珠?”小學裏近來刮起互稱老師、先生、女士的風潮,秦卻學得有模有樣,很久沒喊過“爸爸”,“秦老師”、“秦先生”、“r. qin”翻來覆去叫。
秦軒文下廚時習慣將佛珠摘下來放在茶幾上,這會兒正係著圍裙,在廚房煎雞蛋。
秦卻左手豎在麵前,右手一粒一粒撥著佛珠,眼瞼半垂,模樣虔誠又機靈,“阿彌陀佛。”
秦軒文空不出手來敲他腦袋,隻好道:“哪來的小和尚。”
“花果山裏來的小和尚。”
“花果山裏來的是小猴子。”
秦卻小時候文靜,如今上了小學,卻變得不大安分,佛珠撥了一會兒嫌沒勁,便在手中一搓,用力拋向空中。
秦軒文眼疾手快,不待佛珠落下,就緊緊拽在手中。
鍋鏟掉在地上,秦卻嚇了一跳。
“秦,秦先生,秦老師,你怎麽了?”
秦軒文眉心微皺,指尖極淺地顫了顫,旋即將佛珠捂在心口。
秦卻扯了扯他的衣角,“秦老師?”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了,將鍋鏟撿起來,唇角擠出一個笑,“秦老師沒事。”
秦卻連忙將鍋鏟搶過去,十分狗腿地洗好,嘿嘿笑著遞上來,“秦老師您拿好。”
他歎了口氣,在兒子頭上揉了兩下。
經剛才這一出,煎蛋已經半糊,隻得重新來過。他想將秦卻趕去書房寫作業,秦卻卻賴著不肯走。
“秦老師,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他想了想,“為什麽總戴著這串佛珠?”
“對吖。”秦卻揚著臉,“又不閃亮。”
他笑,“非得閃亮才能戴嗎?”
秦卻立刻亮出手腕上的七彩手鏈,眉毛都得意得抖了抖。
他知道那小玩意兒,是洛曇深為了跟秦卻套近乎,特意送的生日禮物。
“佛珠……”他想了想,“佛珠是很重要的東西。”
“為什麽?”
“它代表平安。”
秦卻撓頭,大概覺得平安比不上酷炫,換了話題,“哎秦先生。”
他翻著雞蛋,“嗯?又有什麽事?”
“我為什麽叫秦卻啊?”
他動作微一頓。
“我學到這個字了。”秦卻說:“是退後、退卻、拒絕、失去的意思。哎秦先生,這字不怎麽積極哦。”
他取來瓷碗,將煎好的蛋放上去,“還有轉折的意思。”
秦卻眨巴眼,“嗯?”
他關掉火,愣了幾秒。
“那秦老師,你造個句呢。”
“我卻……”他幾乎脫口而出。
我卻仍在等您。
秦卻開始催了,“秦老師,快造啊。”
他回過神來,笑道:“秦卻雖然討嫌,秦老師卻仍然給他做了煎蛋。”
秦卻一雙眼瞪得老大,“我討嫌?”
帶不消停的七歲孩子是個體力活,他有些累了,將秦卻支出廚房,獨自在灶台前站了好半天。
開春之後,皎城欣欣向榮。
單於蜚出差了,未帶“第一助理”,同行的是誰,不言自明。
秦軒文樂於清閑,坐鎮總部,有條不紊地處理各項報上來的事務。
一日,秘書將一封邀請函放在他麵前。
他看了看,原來是“助力學子”項目又有新的活動。
與上次參觀“明星艦”活動相比,這次更加專業,是一個業內研討會,半封閉式,去的都是專家級別的人物。
他有些猶豫,認為明氏雖然在財力上給予了學子、學院不少幫助,但自己這一門外漢卻不適合出現在那種場合。
但正要讓秘書謝絕,目光忽然落在手腕的佛珠上。
“秦先生?”秘書問。
他短暫地一晃神,改了主意。
研討會在大學內舉辦,他早早到場,代表明氏發言之後,就坐在主辦方安排的嘉賓席中。
會場不小,後麵坐著趕來聽講的學子和資曆尚淺的講師。
這些年他也養成了收集艦船模型的習慣,聽得懂一些業內術語,聽了一會兒,並不覺得枯燥,但從某一個時刻起,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這感覺令他分心。
總覺得,身後有人注視著他。
那道視線溫柔而包容,比泄入室內的春光還要暖融。
他向後看了兩次,因著身份不方便頻繁回頭。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在胸中滋生,好似枯萎的寒冬終於迎來了抽芽的春天。
研討會中段休息,學生們都離開座位,爭先恐後上前與專家交流,主席台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他站起身來,正大光明看向後方的坐席,終於在稀稀落落的人群裏,對上一雙既深且沉的眸。
前一刻他還在尋覓,這一瞬忽然變得無比安定。
他從不相信柏先生已經死去,所以他想象過無數次與柏先生重逢的畫麵。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裏,在滾滾如濤的車流中,在絢爛輝煌的華燈下,在靜謐無聲的小巷口……
情景千變萬化,唯有心情不變——每一次,都心跳若雷,痛哭流涕。
然而當重逢真真切切地降臨,他才明白想象都太誇張。
教室頃刻間變得鴉雀無聲,陽光將浮塵變成金粉,一簇一簇飄灑在那人頭上、身上。
他目不轉睛,既沒有哭,也感覺不到心髒的狂跳。
他就這麽佇立在原地,癡癡地看著。
而那人,也眼含笑意,溫柔地看著他。
很久——或許沒有過去太久,那人抬起手,衝他很輕地招了招。他刹時睜大雙眼,瞳孔明亮得就像雲霧散開的朗月。
逆著衝向主席台的學生,他緩緩地朝光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邁得極為踏實。心髒重新在胸膛裏跳躍起來,將悸動、癡狂泵入血液。
腿腳突然有些發麻,唇角不聽使喚地牽起,步伐越來越急,耳邊的鼓蕩越來越響。
當終於站在那人麵前時,他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
暗色調的佛珠,竟也變得光彩奪目。
手腕被握住,繼而被灌入一道澎湃的力,這道力牽引著他向前倒去,被按進那個想念的、熟悉的懷抱。
帶著煙草味的冷香湧入他的四肢百骸,將無數個過往通通喚醒。
六歲,十歲,十八歲,二十歲,二十八歲。
他情不自禁地顫栗。
“我記得您的話。”他將臉埋在柏先生肩頭,“所以我相信您。”
柏先生撫摸著他的頭發,在他耳邊輕語,“謝謝。謝謝阿崽。”
他深深呼吸,抓著衣角的手越發用力,“那您還走嗎?”
“不走了。”
他抬起頭,眼裏是破碎的光。
而光,卻一點一滴聚攏。
“不走了。”柏先生吻他的眼,吻他的淚。
對他說——“我的燭火太孤單,我想用我的餘生,去陪伴他,守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