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退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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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退卻了嗎
苦寒的秋冬過去之後,轉眼就到了暑意難卻的春末。
國金融港,明氏集團。
男人穿著量身定製的西裝,步伐利落地穿過自動門。他的雙腿長而直,腰很窄,肩稱不上寬厚,可極為挺拔的脊背將他的肩襯托得恰到好處,寬一分窄一分,都不如這般颯氣。
整理得棱角分明的襯衣領口與領帶之上,是修長的脖頸。喉結圓潤,卻隱隱給人以淩厲的攻擊感。
再往上,是一張白淨清雋,文雅年輕的臉。
“秦先生,這麽早就來了?”周嵐是受雇在此工作的安保人員,身手不錯,生得濃眉大眼,名義上是保安,有時還得負責迎賓。
秦軒文衝他笑了笑,“早上好。”
電梯門打開,兩名剛下夜班的中層“喲”了一聲,“秦助理來啦!”
“辛苦了。”秦軒文又笑,“早上路況不太好,吃過早餐再回去吧。”
“還是秦助理想得周到。”其中一人樂嗬嗬的,朝電梯裏揮手,“那我們就先走了。”
秦軒文微笑點頭。
梯門合上,電梯安靜上行,秦軒文唇角的笑容並未立即消失,而是隨著數字的跳升,而一點一點淡了下去。
淡得合乎情理,就像花開到盛時後漸漸枯萎。
可在樓層標識跳到最後一個數字之前,他輕輕昂了昂下巴,微一吸氣,看著梯門上模糊的身影,將麵部表情調整到無懈可擊。
梯門再度打開時,他款步走出,姿態得體端方,整個人像裹挾著一陣風,英氣勃然。
上午有一個項目會議,會議結束後,單於蜚將與明氏總部的掌舵人通越洋電話,匯報近期海外投資的情況。
這一切看似簡單平常,可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需要他這位“第一助理”提前做好準備,尤其是那通電話,出不得任何差錯。
十點,會議正式開始。
暮春的陽光將寬敞的會議室烘托得像個閃亮的玻璃房子,年輕的中高層們討論著新一輪投資方案,單於蜚單手支著下巴,眼眸黑沉,而他坐在單於蜚旁邊,認真地翻閱手中的文件,時不時抬眸,從平光鏡片下看向正在發言的高管。
他還是愛在鼻梁上架一副平光眼鏡——即便如今已經不再妄想。
明氏在c國的心髒被一幫位高權重的老狐狸把持,在國流淌的卻全是新鮮蓬勃的血液,而他正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
年輕人們各抒己見,到了午休時間會仍未開完。單於蜚沒有叫停的意思,他將眾人的意見逐條記在腦中,在一位經理發完言,另一位想要反駁時,將鋼筆輕輕一合,以那清脆的聲響打斷對方,而後笑道:“今天就先到這裏吧,時間不早了,一會兒餐廳都沒好菜了。”
方才還繃緊了神經的大家聞言表情一鬆,這才意識到時間不早了。
“秦助理,跟我們一起去餐廳吧。”一人笑著邀約。
他齊了齊文件,溫和拒絕:“我這不還有工作嗎。”
“成,那我們一會兒給你捎份糖水回來。”說話的是柳娜。
他點頭道謝,“麻煩娜姐。”
待人都走完了,他看向單於蜚,“半小時後,明靖琛的秘書會來電話,明靖琛對我們最近的幾個投資項目很有興趣,這是我早晨整理的資料。”
“嗯。”單於蜚接過,瞥了他一眼,“去吃飯。”
他略一挑眉,“等會兒電話來了,您不需要我陪在一旁?”
單於蜚言簡意賅,“不需要。”
他也不堅持,謙遜地一笑,“那您有事隨時叫我。”
春末的陽光曬在身上已經很熱了,再過不久,惱人的夏天就將正式殺到。
他坐在一家西餐廳靠窗的位置,正切著一塊牛排。
馬路對麵,已經用過午餐的同事們正三兩成群往公司走去。
他看了看,將注意力放回牛排上。
金融港有數千家大大小小的公司,餐飲業發達,但中午來西餐廳的客人不多,獨自前來的就更少,他不怎麽愛熱鬧,時常一個人來這裏休息。
單於蜚正在打的那個電話相當重要,牽涉到一個正在秘密進行的計劃,他的本意是在一旁候著,以備不時之需,可單於蜚說不需要,他便樂得清閑。
柳娜總愛誇他年紀輕輕愛崗敬業,他心裏卻清楚,自己其實也沒有多愛崗多敬業,隻是在力所能及的範疇內完成一份工作,遵守一個約定而已。
這些並不需要付出情感,所以稱不上“愛”與“敬”。
他的“愛”和“敬”,一早就統統交予柏先生。
他食量不小,牛排一回要吃兩份,最後還點了一份甜茶,打算一邊散步消食一邊喝。
回公司之前,他停在一家嬰幼兒用品店外,思考幾秒,進去買了兩桶奶粉。
回到辦公室時,一份打包好的紅豆雙皮奶已經放在桌上。
他喜甜,人緣好,年紀又小,“減肥”之後沒有胖起來的征兆,所以時常得到同事們的“投喂”。
不過這次剛喝過甜茶,嘴裏本就甜,他將雙皮奶拿起來,放進牆角的小冰箱裏,又從中拿出一瓶冰鎮礦泉水。
這個辦公室是他半個家,各類必需品應有盡有,小門另一邊甚至還有一間臥室與簡易浴室。
單於蜚不曾苛待他。
因為他的能力配得上這一切。
剖腹產之後,他昏迷了三十三天,數次瀕臨死亡,但撐過來之後,他恢複的速度非常驚人——這大約是拜當年的改造所賜。
小雀三個月大時,他已經徹底恢複。生育沒有影響他的身手,懷孕時嗜睡、遲鈍、易疲乏的症狀也消失了,頭腦逐漸變得清明。
當時,他已經由t國回到國,清瘦了一圈,“肚腩”沒有了,引得同事們嘖嘖稱奇。
對於他無故消失一事,公司眾人皆知,是單先生派他去辦了一件“私事”。
老板的“私事”,自是無人敢過問。
而一些細心的同事發現,他的氣質有了一些變化——明明是與過去無異的一張臉,以前眼中殘存的少年氣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內斂穩重,以及一絲與單先生相似的冷酷從容。
他並不在意這些評價,也不稀罕自己曾經的少年氣。
去年入冬時,他度過了二十一歲生日。
二十一歲了,再不變得穩重,怎麽擔得起“第一助理”這一名頭。
況且他已經是一位父親了。
“又給小卻買奶粉?”難得準時下班,他拎著奶粉站在電梯裏,遇見了底下樓層的同事。
“嗯,上次買的快喝完了,先備著。”他頗有風度地笑了笑,下到一樓時為女士擋著梯門。
“小卻真幸福,有你這樣又帥又有責任心的爸爸。”同事揮手,“明天見。”
他笑道:“明天見。”
回想去年剛被單於蜚帶到這裏來時,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與“陌生人”交流。於他而言,同事等同於“陌生人”,即便柳娜他們經常關心他,他也無法融入其中。
因為這是一個不屬於他的光明世界。
他生於黑暗,長於黑暗,他的信仰他的神明在黑暗裏,所以他適應不了光明,甚至不想去適應。
可卻不得不適應。
現在,他已經能自如地與大家寒暄、合作,對每個人微笑了。
原來這並不困難。
他拉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上,點火,發動,朝數公裏外的小區開去。那兒是他暫時,或者長期的居所。
打開門,就聽見一陣稚嫩的笑聲。
月嫂謝姐探出半個身子,“秦先生回來了?我剛做好了魚羹,您想親自喂小卻嗎?”
“好。”他認真地洗幹淨手,這才接過瓷碗與勺子,向二樓最寬敞的房間走去,“寶貝。”
不足月就降生的孱弱嬰孩現在已有八個月大了,此時正顫巍巍地站在圍欄床上,小手拍著欄杆,眼睛晶亮,嘴裏喊著:“爸爸!爸爸!”
他放下碗,將小雀抱起來,“想爸爸了嗎?”
“爸爸!”小雀還不會說別的話,天天將“爸爸”掛在嘴邊。
謝姐笑道:“小卻就愛念叨您。”
他回頭道:“您忙一天了,今天我有空,您早些回家休息吧。”
謝姐與他相處得不錯,將廚房收拾一番,就離開了。
他徹底放鬆下來,一邊喂魚羹一邊道:“小雀寶貝,今天過得開心嗎?”
小雀細聲細氣地笑,他心中一軟,俯身吻了吻兒子白瓷般的額頭。
因為是早產兒,小雀比足月小孩脆弱一些,出生至今一直軟軟糯糯的,從來不大聲哭鬧,卻對每個人都笑,乖巧得令人心疼。
當初他與俞醫生、楚隊製定的計劃裏,小雀出生之後就會被送走,而他回到柏先生身邊,繼續過子彈裏來拳風裏去的生活。
可現在計劃被全盤打翻,他竟有了親自撫養小雀的機會。
小雀如今名叫“秦卻”,是他在為單於蜚處理“私事”時於t國與國邊界一所孤兒院裏領養的“棄嬰”,所有手續完備,他的“父親”身份得到了法律的承認。
起名字時,他沒怎麽想,就寫下了“秦卻”二字。“柏”姓是肯定不能用了,“小雀”也不適合充當正式名字,“卻”與“雀”同音,“小卻”與“小雀”聽上去沒有區別。
俞醫生反複念叨著這個名字,問:“‘卻’是‘退卻’的意思嗎?秦卻,情卻?”
他哄著懷中的小雀,目光飄遠,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回答道:“算是吧。”
俞醫生拍了拍他的肩,“我倒是希望你真的能夠退卻,你還這麽年輕,換一種方式生活,多好。”
他微牽唇角,不置可否。
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柏先生了,上一次見到柏先生還是在t國的醫院裏。
而那隻是一場夢。
可夢裏的觸感那樣真實,他一麵自嘲一麵索性當做柏先生真的來過。
死裏逃生之後,他從俞醫生的隻言片語裏猜到了一件事——他生產那天,“孤鷹”雇傭兵團被仇家圍剿。
他的心髒幾乎要躍出胸膛,恨自己不能護在柏先生身邊。但聽俞醫生的意思,柏先生沒有受傷,並且已經料理好了一切。
最近幾個月,他在國徹底安頓了下來,身為雇傭兵的生活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可他心裏比誰都清楚,自己仍然在等著柏先生的召喚,等著某年某日,親口告訴柏先生“秦卻”二字的真正含義。
卻,不是退卻。
?
雷暴天到了,黑雲壓頂,頂樓辦公室光線陰沉,一道閃電劈過,劃開一道森白灼眼的光。
“您打算行動了?”秦軒文仍舊穿著筆挺的西裝,手中握著剛剛摘下的平光眼鏡。
單於蜚立在落地窗邊,看著傾盆大雨下的金融港,“明家的靠山快倒台了。”
秦軒文瞳孔一壓,“傅渠平?”
此人他相當熟悉,不僅熟悉,還在單於蜚的授意下,前往c國部署過一係列圍繞傅渠平的前期工作。
明氏在c國的總部位於原城,傅渠平正是原城的政界要員,明氏上一輩三兄弟爭權奪利,老大明靖琛將單於蜚養作“傀儡”,老二明廂合攀上了姓傅的這棵大樹,目前風頭正勁。但政界風起雲湧,傅渠平一旦落馬,大禍殃及的將不僅是明廂合一脈,整個明氏都會被拖下水。
而這,正是單於蜚執掌的海外部一舉入主總部、擺脫“傀儡”身份的絕好機會。
“您需要我做什麽?”秦軒文問。
“我們之前撒出去的網已經可以收了,明廂合官商勾結的證據完備嗎?”
“絕無問題,傅渠平一倒,所有證據將立即交到原城警方手上。”
單於蜚踱了兩步,“現在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您說。”
“明弋善可能在走私毒品。”
秦軒文擰眉,“消息可靠嗎?”
單於蜚冷笑,“不可靠,所以需要你去打探。”
又是一道閃電由天際掠過,那強烈的光令秦軒文不由得眯起雙眼。
明弋善是明家老三,鋌而走險的事沒少幹。原城明氏以軍火買賣起家,但早已“洗白”。前段時間c國傳來消息,說明弋善為了利益撿起了軍火走私。在c國,這是大罪,一旦露陷就再也無法翻身。單於蜚一直盯著明弋善這條線,沒想到竟然還牽出了毒品。
“我這就去準備。”秦軒文立即說。
“等等。”單於蜚抬手,“明弋善那批貨來頭不小,貨輪上必然有雇傭兵。”
“雇傭兵”三字戳刺著秦軒文的神經,令他陷入短暫的失語。
“你需要做的,是取得證據。”單於蜚轉過身來,“而不是像過去一樣,與那些人搏命,明白嗎?”
他回過神來,正色道:“您放心,我保證將掰倒明氏的證據為您拿回來。”
?
g國,落雀山莊。
柏雲孤近來常住在此,偶爾擁美人春風一度,多數時間修身養性。
美人都是一個模子做出來的,再怎麽換,都難免感到膩味。
白孔雀被喂胖了,已經飛不起來,頂多扇著翅膀撲棱幾下,整隻鳥胖得像隻放大版的鵪鶉。
柏雲孤一吹口哨,它就屁顛兒著跑來,揚起脖頸討食。
“柏先生,您再這麽喂它,它今後別說飛,恐怕跑都跑不動了。”呂伯站在一旁,溫聲提醒道。
“我喂多了?”柏雲孤眼中映著銀白色的湖光,輪廓深邃鋒利。
呂伯笑道:“孔雀不知飽,您給它多少,它就吃多少,久而久之,可不就胖起來了嗎?”
“不知飽。”柏雲孤一笑,“那以前飼養它的人,還挺懂得‘身材管理’。”
“軒文從來不把它喂到十分飽。”呂伯說。
柏雲孤逗弄著白孔雀,頓了一會兒,忽然說:“他自己倒是喜歡吃十分飽。”
呂伯歎氣,“其實大部分白孔雀都飛不起來,這隻靈性,加上軒文控製著它的食量,它才能飛。”
“那給它節節食。”柏雲孤雲淡風輕道:“我下次來時,讓它重新飛起來。”
“您……”呂伯問:“您要離開?”
柏雲孤唇角勾著很淺的笑,掃了頭發花白的老人家一眼。
呂伯立即不再問。
直升機盤旋,山莊裏雀鳴一片。
柏雲孤換了身行頭,勁裝負槍,不等直升機降落,就飛身躍上,身形極為利落。
“柏先生。”楚臻道:“‘寒鴉’與‘uqr’結成了聯盟,準備開拓東亞市場,一周後貨輪將抵達c國,‘uqr’的下家是原城明氏。”
柏雲孤反應平平地聽著,直升機在崇山峻嶺間投下暗影。
雇傭兵團“寒鴉”早年與“孤鷹”結過盟,近年來雖然已經不再是盟友關係,但也井水不犯河水,但去年秋天t國邊境的那場圍剿,“寒鴉”暗自支援過那幾個起事的雇傭兵團。
利益當前,昔日的盟友,也希望“孤鷹”死。
而“孤鷹”偏要翱翔在天。
此事之後,“寒鴉”心有忌憚,頻繁示好,甚至出讓利益,到了討好的地步。
柏雲孤一直未予回應,像是高高在上的貴人,正看著台下一場醜角表演。
“寒鴉”理虧,畏懼“孤鷹”哪天突然動手,漸漸將勢力移向東亞,企圖在金炳男的老巢重塑輝煌。
軍火走私商“uqr”臭名昭著,不僅販槍,還販毒販器丨官,倒是與“寒鴉”臭味相投。
“‘寒鴉’本該死在冬天。”須臾,柏雲孤緩緩道:“我讓他們熬過了寒冬,總不至於再給他們一個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