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孤鷹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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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孤鷹墜落
秦軒文此生對柏雲孤惟命是從,令行禁止,七年前被趕出“孤鷹”之後,再未在未經許可的前提下插手“孤鷹”事務,此番從洛曇深處得知柏先生被困“鴻雁”的馬術俱樂部,卻再也顧不上過去的承諾。
c國與g國相隔萬裏,c國的皎城與g國的馬術俱樂部形如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單於蜚本欲阻止他,卻在他前所未有的狠厲目光裏留下一聲歎息,派出直升機、私人飛機,將他送至g國。
秋天已經凋零,他駕駛越野車在難以稱為路的路上顛簸飛馳,穿過樹影斑駁,穿過月色清冷,穿過孤燈惶惶,穿過前半生的零落點滴。
他緊握著方向盤,手指摳得那麽用力,骨節像即將從單薄的血肉中刺出,卻感到握不住自己的命運。
柏先生一早將他推開,正是明白終究會有今日——
一支雇傭兵團能長盛不衰多少年?一個兵團首領能佇立高處多少年?
血海深仇,新舊迭代,手足相叛……再強大的人都會有跌落神壇的一天。
“孤鷹”永不墜落,這不過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謊言。
他緊咬著牙,雙眼爆出的紅血絲像猙獰的血霧,震顫的咽喉擠出喑啞、矛盾、痛苦的低吼。
矛盾的情緒與混亂的思緒幾乎將他撕裂。
他後悔自己沒有違抗柏先生的命令——一輩子何其短暫,七年聚少離多,時間倏忽而逝,既然終有殞命的一刻,那為何要提前分開?為何既要生離,又要死別?
抗命多好,若是抗命,今時今日,他仍是“孤鷹”最鋒利的刀。於危險裏守護柏先生七年,總好過孤單伶仃,在陌生的光明裏孑然獨行七年。
他浪費了七年!
可另一個聲音卻給予他迎頭重擊,令他潸然淚下——柏先生希望你好好活著。
越野車在一個近似壕溝的深坑前猝然刹車,他的額頭幾乎撞在方向盤上。
柏先生希望他好好活著。
可他,卻想要與柏先生同生共死。
眼淚奪眶而出,帶著血與腥的氣息舔舐著他的麵龐。
好難啊——
他頹然地靠進椅背。
這世上的事,為什麽就這麽難?
生也不是,死也不是。
忽然想起洛曇深說過的話:做決定的人,最痛,最苦。
他的柏先生,從十六歲開始,就沒有再快樂過。
風聲嘶吼,鬼影一般的樹枝擊撞在車身上。他發木的雙眼射丨出鈍劍一般的目光,看著前方的荒涼與迷茫。
須臾,越野車往後退去,景物以濃墨形態往前疾奔。當越野車離深坑數十米遠時,他眼中綻出精光,猛一腳踩向油門。
隻見越野車如暗夜裏的一枚流星,速度越來越快,在飛躍深坑之時,好似將生命燃盡。
車輪重重砸向地麵,巨大的撞擊感幾乎撕裂了他的筋骨,冷汗從他額前淌下,些微亮光閃進車內,將他的麵容照得冷厲又囂張。
至此的人生,皆為柏先生的意願所活,如今,他想為自己的意願活一次。
前方的天空是極不正常的紅,像天上的黑雲通通被燒灼。
整個馬術俱樂部已是火海一片,草木藤花隨氣浪衝向空中,而後化為灰燼,隨風飄逝。
?
馬術俱樂部是何許的私產,其內的奢靡程度不輸過去的帝王宮殿。
所以“鴻雁”一眾主事者認為,以一座宮殿為“孤鷹”殉葬,也算對得起這位叱吒風雲將近二十年的傳奇。
柏雲孤這幾年常去馬術俱樂部消遣,大多數時候縱馬,偶爾打獵,何許尊敬他,將俱樂部裏規格最高的一棟別墅——金庭——相贈。
這一著給了外界口實——“鴻雁”的首領不過是“孤鷹”的又一條狗。
隻要“孤鷹”在,“鴻雁”永遠沒有瀟灑展翅的時候。
甚至有人說,嬌美如何許,必然是對“孤鷹”敞開了丨雙丨腿,才有如今的地位。
三日前,柏雲孤在落雀山莊接待親自前來的何許。
何許一身銀灰勁裝,半長的頭發慵懶地在腦後挽了個髻,柔媚與利落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場同時出現在他身上,令他像一株被尖刺與嫩芽包裹的玫瑰。
“柏先生,您已經有些時日沒來俱樂部做客了。我新得了三匹馬,想請您來鑒一鑒是否是良駒。”何許顯露在外的恭順一如許相樓,但大約是生得太美,所在再怎麽伏低做小,也無許相樓的諂媚,倒像是美人討歡,叫人難以拒絕。
柏雲孤欣然同意,出發前卻說要去看看孔雀。
落雀山莊的孔雀沒有過去多了,當年最伶俐的那隻白孔雀已經老邁,羽毛不再華麗,也不再愛和年齡孔雀打架,吃得少,睡得多,見誰都懶得開屏,一副愛答不理的懶相。
柏雲孤在它的地盤上喚了它幾聲,它才賞主人幾分薄麵,蹣跚走出來,沙啞地嚎了兩嗓子,細腳一彎,窩在草地上打盹。
何許跟在柏雲孤身邊,姿容安靜,眼中卻閃著貪婪的、即將得償所願的光。
柏雲孤降尊紆貴,蹲了下去,捧著豆子的手伸到白孔雀麵前。
白孔雀覬了他幾眼,這才懶洋洋地啄了幾口吃。
“起來。”柏雲孤溫聲笑道:“開個屏。”
白孔雀不肯。
柏雲孤笑意深了些,也不責備,耐著性子將豆子全都喂完,又說:“小白,開個屏。”
白孔雀像是聽懂了這聲“小白”,猶豫著站起來,慢條斯理抖開稀疏的尾羽,開了個說不上好看,倒有幾分遲暮蒼涼的屏。
柏雲孤在它已經飛不起來的翅膀上拍了拍,輕聲說:“乖。”
白孔雀許是感知到了什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站起身來,揮手道別。
何許親自駕車,往後視鏡裏一看,頗感驚訝:“柏先生,那隻孔雀跟著咱們。”
柏雲孤並不看,雙眼微闔,隻淡淡地應道:“隨它。”
這場所謂的鑒馬會,是何許安排的“鴻門宴”。
柏雲孤隻身前往,未帶一兵一卒,縱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過被獵殺的命運。
“鴻雁”包圍了金庭,何許站在柏雲孤麵前,美得極為張揚。
“柏先生,我被您踩在腳下已經很多年了。”何許握著槍,仇恨與畏懼皆從眼中迸裂而出,如一瀑傾瀉的烈火。
柏雲孤似是早就料到有此一日,臉上沒有半分驚懼,依舊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睥睨著下方的重重槍管,唇角牽出一個冷淡的笑。
在場眾人無一不緊張,連勝券在握的何許亦戰戰兢兢,唯有柏雲孤氣定神閑,甚至毫不在意那些指向自己的槍,從容地踱了兩步。
“您想不到吧?”何許眼皮跳得厲害,但氣勢卻一分不肯短,“您扶持棋子,利用棋子,讓棋子相互爭鬥,棋子的屍體成就了您如今的地位。您從來未感受過棋子的怒火。”
柏雲孤一笑。
何許一頓,繼續道:“當然,是在今天之前。”
如今的“鴻雁”勢頭如日中天,早在一年前,就隱隱有超越“孤鷹”雇傭兵團的征兆。
黑暗世界風起雲湧,當年見證過“捕鷹”行動失敗的好事者們再次瘋狂,預言翱翔數十載的“孤鷹”即將死於“鴻雁”之手。
鷹墜而雁飛,柏雲孤必然死於自己親手培養的、最優秀的“繼承人”。
不過即便是常年跟隨在何許身邊的精英,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孤鷹”會如此容易就上了套。
有人猜測,是因美色難當。
何許生來,就是為了克柏雲孤。
“整個金庭,乃至整個馬術俱樂部都是您的葬身之處。”何許笑得千嬌百媚,槍口指向柏雲孤的心髒,“您還滿意嗎?”
柏雲孤輕嗤,“你就不擔心‘孤鷹’一眾為我複仇?”
何許眉心一緊,鎮定道:“你死我活而已,‘鴻雁’早就不是以前那隻隻配追隨‘孤鷹’的稚鳥,它已經飛到了‘孤鷹’的前頭。”
微頓,何許接著道:“想要站在最高處,誰都會付出血的代價,這道理您一定懂。”
柏雲孤笑意微消,“我是過來人,我知道如何讓你不用付出這血的代價。”
何許神情嚴肅,似在思考。
“‘鴻雁’想取代‘孤鷹’,你想取代我,簡單。”柏雲孤眯了眯眼,危險而又充滿未知的蠱惑。
萬籟俱靜,唯剩心跳。
半分鍾後,何許收起手中的槍,“您說。”
柏雲孤黑沉的眸從一幹人臉上掃過,捕捉到無數驚恐與畏懼。
這一情形著實好笑,那些荷槍實彈的人反倒害怕,而被槍口對著的柏雲孤卻雲淡風輕。
好像這一生已經過夠了,過足了,隨時離開,以何種方式離開,都無所謂,亦無牽掛。
他的親人早已離世,個個死得慘烈,他孤家寡人,唯有雲雲美人作伴,哪裏有什麽可記掛。
若非要說記掛,那便隻有“孤鷹”的雇傭兵們。
他笑著一擺手,“讓他們都出去。”
眾人立即緊張起來,何許亦有片刻遲疑。
他輕飄飄地道:“怎麽,不敢?”
何許不露怯色,燦然一笑,讓手下全部退至金庭之外。
華貴如宮殿的別墅,就此僅剩兩人。
冗長的沉靜之後,一聲突兀、單調的槍聲刺破長空,大火隨即拔地而起,將金庭粉飾得格外輝煌,如人間不夜天。
一個頎長的人影出現在火光之中,從扭曲到端正,從模糊到清晰。
何許眼中火星四濺,終於如願以償。
“鴻雁”撕裂“孤鷹”,成為這方世界新的王者。
馬術俱樂部被付之一炬,就像舊日的繁華終於成為過眼雲煙。
秦軒文趕到之時,金庭已是焦黑的廢墟。
“孤鷹”墜落,柏雲孤死在何許的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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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預想中的屠戮沒有發生,“鴻雁”並未在斬王之後乘勝追擊,對“孤鷹”雇傭兵團趕盡殺絕,“孤鷹”麾下的精英竟也沒有為柏雲孤報仇的意思。
這一切,皆可歸因於柏雲孤死前錄下的一段視頻。
在即將爆燃的金庭大廳,柏雲孤神色如常,眼中沒有分毫畏懼,黑色襯衣與西褲,頭發往後梳著,凜冽得像一柄破天寒劍。
麵對鏡頭,他自始至終從容不迫,要求“孤鷹”與“鴻雁”皆將自己的死當做恩怨的終點,“孤鷹”任何人不得為他複仇,“鴻雁”也不可迫害“孤鷹”餘眾。“孤鷹”勢微,雇傭兵們可自行選擇前路,“鴻雁”的羽翼將庇護“孤鷹”。
這本是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但他接下去的一句話,將不可能變成了順理成章——
“孤鷹”今後交予金嶺管理。
金嶺是誰?
是陪伴柏雲孤最長久的美人,平常不顯山不露水,不若遲幸、努蘭之流明豔,卻也沒有與他們相似的毛病;
亦是與何許血脈相連的兄弟。
兄弟二人,一人為柏雲孤驅馳,一人是柏雲孤的枕邊人,兩相牽製,挽成一個死結。
何許極其疼愛這個乖巧懂事的弟弟,而金嶺異於別的美人,在“孤鷹”數年間頗得人心。
柏雲孤將苦心經營十多年的雇傭兵團交給他,四兩撥千斤,堪堪維持住了搖搖欲墜的平衡。
視頻的末尾,柏雲孤露出釋然的笑,仿佛人生走到此處,即將麵臨的不是死亡,而是解脫。
“柏家的命運,到我這裏結束。”他的嗓音醇厚深情,“‘風柏’、‘腦髓’的悲劇將不會重演。”
“一切,到此為止。”
話音落時,槍聲響起。
一枚子彈打入他的胸膛,鮮血頃刻間在黑色的襯衣上暈染開來。
何許如約未動“孤鷹”的一兵一將,柏雲孤沒有親人,沒有子嗣,長久陪在身邊的金嶺確實是最適合的繼承人。
一場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血戰消弭於無,人們終於明白,柏雲孤哪怕是在深陷絕境時,亦有力挽狂瀾的魄力。
落雀山莊——
白孔雀無病無災地死去,匍匐在山莊最古老的一棵樹下,白色尾羽遍地鋪開,仿佛是用死亡再開一次屏。
連死亡,都是無人能及的華美。
馬術俱樂部早就不是何許唯一的私產,他在去年新建的鴻途酒莊為重獲自由的胞弟接風洗塵,酒宴正酣,卻被一枚子彈打穿了眉心。
握著槍的,正是他最疼愛的弟弟,金嶺。
空靈繁星之下,有人終於真正釋去重負,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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