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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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陽宮,庭院竹下。
    李斯正手持白子,冥思苦想。
    等嬴政慢悠悠地飲下由趙高端來的茶湯。
    李斯故作無可奈何地摸樣,放下棋子,開口道:“陛下,此招無法破解啊!”
    “李廷尉可不要謙讓。”
    李斯苦笑,歎了口氣:“陛下太看得起臣了。這一招圍魏救趙,臣真的是心服口服啊。”
    “哦?”
    嬴政拿黑子的手一頓,似笑非笑地看著李斯。
    便見李斯起身,左右有些誇張地作揖,同時笑得靦腆又無奈地開口道:“陛下不愧是陛下!一手陽謀,順勢而為之,不戰而屈人之兵啊!那小子,隻怕現在還在左右為難呢。”
    “哈哈哈!”
    候在旁邊的趙高見嬴政笑聲暢快,悄悄地瞥了李斯一眼。
    不愧是能從平民子混成廷尉的讀書人。
    這見縫插針拍馬屁的功底真是令人歎服,值得記下來學習。
    “略施小計罷了,稱不上什麽陽謀。”
    嬴政的心情顯然不錯,將黑子放下,起身道,“阿嬰雖年幼,但自恃聰慧,自尊心強,他又視那宮女為……親近長輩。
    他想出宮,無非是為了宮女活得更自在。那我就給她尊榮,我倒要看看,他還打算怎麽做?還能如何?”
    李斯前麵都讚同地點頭。
    都是聰明人,張嬰那點小心思誰看不透。
    但聽到後麵,李斯卻又有些糊塗了。
    “陛下的意思是,那小兒還會鬧著出宮?”
    “會。”嬴政語氣篤定。
    “臣倒是覺得,那小兒束手無策了。”
    “嗬嗬,李廷尉可要與我賭一賭。”
    嬴政搖了搖頭,不知想到了忽而輕笑一聲。
    正因為嬴政輕鬆,甚至有些期待的態度,這讓李斯迅速將質疑辯駁的話咽回去。
    他很快地開口:“既然陛下有興致,那臣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人對視又是一笑。
    之後,他們將話題重新轉到政務上。
    ……
    ……
    “外婆,女官是不是還有封地吖!”
    “有。”
    張宮女回完,見張嬰笑得像偷魚的貓一樣,嘴角一抽:“莫非你還沒打消主意?阿嬰,陛下不是給我體麵?是給你!狗……咳。
    陛下能給你台階,那還不趕緊下,為何還堅持出宮,去什麽少府。”
    “嗯。我要讓外婆過好日子。”
    張嬰拍拍自己的小胸膛,“我說過的。”
    張宮女看著張嬰認真的小臉,想起玉蘭行宮裏的對話,她手抬起來又放下。
    最後張宮女將女官令收好,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張嬰:“老嫗沒幾年好活了,你可千萬別顧忌我。多想想你自己,多想想你在鹹陽的親人。
    聽我一聲勸,這人與人的緣分,是處出來的,你可別亂折騰。”
    張嬰連忙抱住張宮女的腰:“外婆別急嘛,我真不是搗亂!我是為大秦做事業。”
    “嗬嗬。”
    “阿嬰可聰慧也?”
    “神童也比不上。但太聰明也不好。”
    “外婆你看……當初桔槔,是不是沒我弄出來的龍骨車好用!”
    張宮女聽到這裏眉毛都豎起來,一臉無語:“你還好意思提桔槔,當初你將其玩壞了,玉蘭行宮的地沒法澆水。我們一人扛兩個竹筒,差點沒累死。多虧少府的工師路過,願意陪你折騰出……”
    “咳咳……”
    張嬰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沒想到工師家裏出事遲到,也沒想到宮女們行動那麽快。
    不過不能讓外婆繼續翻舊賬,再繼續,天都要黑了,張嬰連忙道,“哎外婆,這回去少府,真是好事噠!是陛下推崇的!”
    張宮女一愣,她很清楚皇帝有多偏寵張嬰,所以在任何有關皇帝的事上,張宮女從來私下做主。
    “真的?”
    “當然!方士改煉豆腐,對吧?太醫令,蒙、王家還有陛下都說豆腐好,外婆對吧?!……”
    張宮女連連點頭。
    “既然都沒錯。走,我們去少府!”張嬰笑眯眯。
    “可陛下不允你出宮!”
    “哎呀外婆。”
    張嬰不在意地眨了眨眼,很自然地開口道,“陛下若真不準我們出宮,豈會給你女官令。”
    張宮女渾身一震,揣摩聖意可是大忌。
    她在宮裏警言慎行,就是怕被人利用傷害張嬰,張宮女表情嚴肅:“誰與你說的……”
    “沒啊!”
    張嬰表情有些懵,然後拉著張宮女往外走,“我覺得啦。”
    張宮女嘴唇微抿。
    她之前一直認為蒙毅是張嬰的血親,但陛下如此偏愛,張嬰又對陛下如此熟稔。
    她心緒混亂,沒留神便被張嬰給帶出去,目的地也不僅是少府。
    ……
    ……
    與此同時,鹹陽宮。
    嬴政又一次召來馮去疾,李斯留宿。
    因為這一兩年秦國開了許多大工程以及改革項目,比如郡縣製,收繳天下兵器,秦國水渠,秦直道等。
    陸續爆發諸多問題。
    所以這些天三人攜手在宮殿批改奏章到天亮。
    嬴政起身,準備去更衣,李斯和馮去疾餓得不想動。
    三人忽然聽到匆匆腳步聲。
    “君上。”
    原來是趙高忽然小跑過來,低聲道,“嬰公子,張宮女出宮了。”
    嬴政一臉不意外,眉頭都沒抬一下:“有女官令,竟才出宮?阿嬰尚且乖巧。”
    趙高嘴角一抽。
    雖已快習慣陛下對張嬰的特殊,但乖巧這兩個字到底從何看出來。
    他忍不住開口道:“君上,你可知奴才從何得知?”
    嬴政瞥了他一眼,聲音很輕:“你從哪學的繞彎子。直說。”
    “是,是奴冒失了。徐仙師求見。”
    “徐福?”
    嬴政這下倒是有些好奇,“怎又是去找他?”
    他雖不再重視徐福,但也有些同情對方,這都被阿嬰盯著薅幾輪羊毛。
    “陛下可要傳召?”
    “不見。”
    嬴政不看重徐福,自然不介意張嬰在那搞幺蛾子,“讓那小子去折騰,我倒要看看還能折騰出什麽。”
    李斯在一旁逗趣道:“想來是逃不過陛下的手掌心了。”
    “哈哈哈……”
    ……
    過了幾日,同樣在鹹陽宮,同樣是是那個人,同樣準備用膳。
    這時,麵前居然率先擺上來一個銅鼎。
    嬴政皺起眉,看向宮女:“何人上鼎?”
    鼎在古代象征的意義非凡,尋常老百姓家用不起,用得起的貴族家庭,也不會日常用鼎,一般會選在大型宴客,或有重要節日時才會用。
    “嘿嘿。仲父!”
    居然是張嬰跟在銅鼎後冒出來,他伸出小手手,笑容燦爛如花地看著嬴政,“想你啦!”
    嬴政眉毛一挑,如果他沒記錯,上回見麵對方還氣鼓鼓地堅持己見。
    這是服軟了?
    嬴政心情不錯,甚至打趣了句:“如何?不出宮了?”
    “那是!仲父一片拳拳愛護,感受到啦。”
    張嬰連連點頭,小手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仲父知我啊!何必出宮呢!”
    嬴政一頓,微妙地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李斯和馮去疾和張嬰打交道少,所以注意力都放在對方故作小大人的模樣上,忍住笑。
    此時,宮婢們端上膳食。
    張嬰立刻嘴巴子利索地報菜名。
    “這是水豆腐、豆皮、豆腐竹、炸豆腐……今日是羊湯全豆腐火鍋宴。請用,請用啊。”
    嬴政三人的表情有些古怪,都是沒聽過的菜名,但從“豆”的前綴字,自然能分析出本質。
    “誰讓光祿寺做的?”
    “不知,我聽少府的人說,上行下效。”
    張嬰扳著手指,一板一眼地背誦,“仲父,什麽是上行下效?”
    嬴政手一頓。
    上行下效麽,敢提這點子倒是大膽。
    嬴政簡單釋義:“我們做了,黔首會學著做。”
    張嬰呱唧呱唧鼓掌:“原來如此,那仲父喜歡吃豆腐,全天下都會吃嗎?太好啦!”
    嬴政也是這般想,民以食為天,豆腐作為祥瑞對身體有益,黔首們得了好,越快推廣,越能凝聚民心向秦。
    隻是……他定定地看了張嬰一會,還是夾了一筷子放入口中。
    “嗯,朕心甚喜。”
    馮去疾和李斯見狀,也連連誇讚,緊跟著也用了膳。
    三人咀嚼了一會,眼前一亮,倒沒想到豆腐做法這麽多,還這麽美味。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又想出不少利用祥瑞籠絡民心的用法。
    這下連全豆腐宴都不吃,三人匆匆拿出刀筆討論。
    此刻,他們也沒察覺張嬰趁機偷偷離開,然後大搖大擺地來到一處宮牆,那裏正站著一位來回打轉轉的宮女。
    宮女見到張嬰嚇了一跳。
    “阿,啊……”
    她似乎沒想到,自己追蹤的人,居然會掉頭找到自己,“奴,不是故意來,這……奴。”
    “找我嗎?”
    宮女一愣,看著張嬰懵懂的表情,糾結了一會,想到自家夫人。
    她低聲問:“嬰公子,那個……陛下這般吃了?”
    張嬰連連點頭,笑眯眯:“吃了,還說朕心甚喜。”
    “真的?你若敢胡言亂語!欺瞞虞美人……”
    宮女原本想威脅,但看到張嬰的模樣話又給咽回去,“就,就……”
    “什麽是欺瞞?”
    張嬰歪了歪腦袋,“本就這麽聽到的。”
    那宮女一愣,對呀,這麽小的孩子哪裏會忽悠,她連連道謝,便快速離開。
    張嬰眨了眨眼,一個兩個可不夠啊。
    他轉身走向另外一條小鹿,沒多走幾步路,果然又見到另外一名內侍和宮女。
    宮女笑眯眯地遞一份玩具:“嬰公子,奴有一事求……”
    張嬰歪頭:“也是仲父愛吃豆腐的事?”
    “啊這……”
    宮女愣住,不是這個事,她是為玉蘭夫人送禮聯絡感情的。
    但一聽到能了解陛下愛吃什麽膳食,宮女立刻順勢點頭。
    “嗯,陛下說了“朕心甚喜。”。別問我,都回答好幾次了。”
    “真的,你……”
    那宮女欣喜,本想叮囑張嬰不要再透露給其他夫人、美人,畢竟皇帝的喜好是很難打探。
    但看張嬰一副呆萌呆萌的模樣,便放棄了這個想法,“嬰公子,奴婢送您回宮……哎,嬰公子等等我,衛月宮不在那邊,你為何要跑?”
    ……
    ……
    沒多久,一則流言刮遍整個鹹陽宮後宮。
    “張嬰因亂製丹藥,炸了皇宮,惹了皇帝嫌棄,原要閉門思過,但因陛下極喜歡祥瑞豆腐,特令其在光祿寺,將功補過!”
    鄭夫人聽完表情有些納悶。
    陛下雄才偉略,豈會如此容易動怒,還爆出喜好?
    她看向身側的玉蘭夫人:“阿妹,你說這流言會不會是真的?”
    玉蘭夫人溫婉地低頭紡織布匹,緩緩回道:“阿姊,流言真假嘛,這我也不曾知曉。不過今日本該是虞美人和王美人相約而來。可到現在都不見人影,隻怕是真遇上什麽事。”
    鄭夫人聞言點了點頭。
    最近她的宮門都快被美人們給踏爛了,一個個都用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實際目標全在張嬰身上。
    今日兩位美人沒來,確實有些蹊蹺。
    玉蘭夫人又道:“我聽聞,前日虞美人做了全豆腐宴,得陛下讚賞,稱有節儉、賢良之風。阿姊,你說我們要不要也……”
    鄭夫人皺起眉,她本不想,但見玉蘭夫人躍躍欲試的模樣,便點了點頭。
    ……
    ……
    二十多日後,嬴政下朝,駐足原地不動。
    候在旁邊的趙高連忙問:“君上,您今日要去哪一個宮?”
    嬴政慢悠悠地看向趙高,聲音平淡,又透著一股淡淡的惆悵。
    “哪一個宮殿沒用豆腐?”
    “這……”
    趙高麵露苦笑,也不知道宮裏的夫人們是怎麽了,一個個好像變成了豆腐的狂熱愛好者,做出來的豆腐宴五花八門。
    但問題是,再怎麽五花八門,那也全是豆腐做的呀!
    君上三餐都是豆腐,其實早就吃膩了!
    但因為礙於上行下效,礙於此刻秦國正在全麵宣傳祥瑞豆腐。
    尤其少府的人甚至三番四次喜悅上奏,他們因豆腐多替皇帝私庫賺了多少銀兩,以及又有多少鹹陽的老百姓,感恩秦國,感恩豆腐。
    君上根本說不出,也不能說豆腐不好的話。
    趙高猶豫了會,開口道:“不如去李廷尉府邸?”
    “昨日去過了。”
    “那王綰?”
    “嗬嗬,他在家天天烤豆腐,不去。”
    ……
    趙高無法,嬴政否決了幾個提議,忽然道:“嬰那小子呢。”
    趙高一愣,道:“嬰公子上午才來請過安,此時多半在少府……”
    “走,去他那。”
    張嬰最近乖乖巧巧的,甚至時不時給他偷帶點美食,美名其曰心疼仲父日日用豆腐。
    多好的孩子啊!
    嬴政心中感慨,轉身就走,趙高隨行跟上。
    兩人沒有走多遠,就聽見前麵傳來熟悉的又無奈的嗓音。
    嬴政駐足,發現發出聲音的居然是少府的一名郎官,他急得滿臉通紅。
    “嬰公子啊!這話寫不得,寫不得啊!”
    “怎的寫不得!”
    張嬰萌噠噠的聲音很堅定,“大力推廣祥瑞啊!少府收入蒸蒸日上,大家都很開心,為何寫不得?”
    “但是,這大逆不道啊!”
    “怕甚!陛下還允我一個條件呢!”
    “哎,哎,不是……”
    那郎官左右為難,甚至還忍不住吐槽,“嬰公子,你還記得當初你就是用“陛下無條件承諾一個條件”來命令我們配合的嗎?你若是在這用了,那我,我們依舊不用做啊!”
    “哈哈哈……現在晚了,共犯,連坐!”
    張嬰笑眯眯,同時還晃了晃手中的東西,“瞧瞧,字跡,保真!”
    郎官徹底哽住。
    嬴政細細一瞧,瞳孔地震。
    這竟是張嬰隔日從他那抱走一些廢棄的竹簡?
    他看著調皮壞笑的張嬰,以及最近自己遭遇的事,心裏陡然升起一抹不祥的預感。
    “這是作甚?!”
    嬴政大邁步上前,麵無表情低喝。
    郎官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滿臉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