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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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陽宮內。
    “哈哈哈……”
    馮去疾, 李斯,和王綰三人剛進來,便看見嬴政哈哈大笑的模樣, 彼此驚疑不定地對視一眼。
    “你們來了。”
    嬴政放下手中的竹簡, 眉梢還帶著點喜色, “來來, 都過來坐。無須多禮。”
    馮去疾和李斯都看向王綰,王綰手一抬正欲行大禮時,旁邊的趙高在嬴政眼神的示意下連忙趕過來。
    他湊著趣道:“王丞相您這邊請, 茶湯、烤豆腐都給您備好了。”
    王丞相依舊想行完大禮, 但想到這段時間因郡縣製、眾封建製, 與陛下起了不少爭執。
    現在麵對陛下的善意, 倒也不好拒絕。
    這麽一想, 他一撩袍子, 順著趙高指引的地方坐下。
    李斯和馮去疾也跟著跪坐下來。
    “來來……看看。”
    嬴政心情很好地將竹簡分發出去,尾音微微上勾,“我倒要看看那小子,還能怎麽弄!”
    王綰微微挑眉。
    李斯和馮去疾也有些驚訝陛下的態度。
    他們不說耳聰明目,但對陛下與張嬰在少府爭執一事也是早有所聞。
    李斯什麽心理暫不說, 馮去疾挺擔憂張嬰, 他來時還特意與王綰打了聲招呼, 為的是萬一陛下發怒, 兩人聯手盡力保張嬰,不浪費一個好苗子。
    但直到現在他們才發現,陛下的心態與他們猜測的完全不一樣。
    陛下, 好像並不憤怒。
    更像是在享受一場鬥智鬥勇的小遊戲。
    三人心下有了計較。
    他們打開竹簡, 這上麵詳細記載了三十日前到至今張嬰做過的點點滴滴。
    比如, 張嬰是如何用一枚陛下的承諾,忽悠得少府和光祿寺官吏們團團轉。
    又是如何借皇家愛豆腐的名聲,忽悠得整個鹹陽老百姓都開始磨製豆腐。
    ……
    他們越看越驚訝,借力打力,聲東擊西,順勢而為……
    環環相扣,每一個點都用得渾然天成。
    “此子果然很有天賦!”
    馮去疾忍不住感慨,語氣中還帶著點不解,“陛下,您何必將他丟去長安鄉當裏正?”
    “什麽!”
    李斯翻看竹簡的速度較慢,聽到“裏正”這一句話,驚得茶湯差點灑落,“這,這……秦國十七歲方可當官。他年不足三歲,也並未學習過律法,當裏正是否太過……”
    嬴政揮揮手,很自然地開口道:“用人唯賢。甘羅十二拜相,不也做得挺好。至於秦律,有扶蘇在旁盯著,他可以邊學邊當。”
    李斯嘴角一抽,陛下您也太偏心了。
    過去再怎麽破格,也沒破格過讓不懂律法的文盲當小官吏吧。
    趙高在旁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提點:“長安鄉,西南邊。”
    李斯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片記憶,居然是那個地方?!
    長安鄉西南區的裏民是一個比較特殊的群體。
    他們都是功勳人群,是身體致殘,不能留在軍中,也不願歸鄉的退伍士卒。
    最低是公士,如上造、大夫的軍爵也不少,甚至還有幾位家中無人的公大夫也放棄大宅,跑來和袍澤們擠在一起住。
    秦朝是一個主要是以軍功製來當官。
    也就是說這裏的裏民隨便抓一個出來,都可能比管理者——裏正的爵位高。
    再加上秦朝的官員本身也不好當,考核製度非常嚴謹,每年都要進行大考。
    這份大考試卷又被稱為“上計製度”,也就是地方郡守。縣令製定的年度工作計劃,什麽開墾荒地,人口、治安和賦稅等。
    完成的好的官吏,有獎勵、提拔。完成的不好也會因此被處罰。
    地方郡守對這一片地方的功勳士卒比較照顧,定下的要求也比較高。
    有抱負的裏正自覺場麵過於棘手,做不下去,都是主動找關係調離。
    擺爛的那種裏正,又被這些狂熱愛秦國的軍卒看不上,沒能混多久,便被舉報給轟下去。
    久而久之,這裏竟成為一個三不管的地帶,俗稱爛攤子。
    李斯頓時閉嘴不言,也明白張嬰為何會被丟過去當代理裏正,反正是個爛攤子,也不能更爛了。
    ……
    嬴政由他們繼續看了一會有關張嬰的竹簡。
    見三位重臣都在稱讚張嬰優秀,張嬰聰慧,神童。
    嗯,雖然他也覺得張嬰值得被稱讚,但……
    嬴政敲了敲桌麵,漫不經心道:“竹簡還未看完?後麵沒看?”
    王綰聞言一頓,了然失笑。
    馮去疾不甚在意地開口道:“看了。都是些張嬰的趣談,比如得知需要承擔的責任後,怒而跑圈、垂頭喪氣,發愁之類……要我說,稚子能嚎啕大哭已經算很……”
    王綰在旁邊推了馮去疾一下,當即拱手道:“恭喜陛下,這一局當屬陛下獲勝。”
    馮去疾當即一愣,贏個稚子有甚好恭賀的?
    “區區小兒,何曾能贏過陛下。”
    李斯搶先一步開口,同時道,“裏正的職責可不止稅收、開墾荒地,也不是靠一點小聰明就能解決。臣想,不出一月,那稚子定會知道陛下待他的好,宮內的好,會乖乖回來道歉。”
    “不需他道歉。”
    嬴政摸了摸下巴胡須,聲音都透著一股子精神勁,“那小子什麽都敢答應,敢做,甚至還敢瞞騙我!若不好好讓他吃個教訓,日後怕會闖下滔天大禍。”
    馮去疾嘴角一抽。
    陛下居然會有如此“好勝”“幼稚”的一麵。
    但仔細一想,陛下能在攻打趙國時,讓趙高將十多年前欺負幼時自己的敵人們找出來,一一回敬。現在這麽做,倒也不算很奇怪
    馮去疾低聲輕歎了口氣,道:“陛下,那小子心思縝密,又聰慧固執,隻怕不會輕易放棄。”
    “不放棄甚好!”
    嬴政顯然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毫不在意地開口,“我倒要看看他能有多倔,能有多少本事。”
    馮去疾一哽,怎麽感覺陛下還有點興致勃勃。
    王綰忽然起身,拱手道:“陛下,為何讓扶蘇公子同去?”
    一牽扯出扶蘇,鹹陽宮內的氣氛都變得有些微妙。
    馮去疾和李斯瞬間沉默,他們同樣有些好奇。
    那地方是潛規則中的爛攤子,可若扶蘇過去後也沒能解決,這對於他的威信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嗯?扶蘇去不得?”
    嬴政一眼看穿王綰的擔憂,他的臉上沒了笑意,“正因為是長公子,他才更應該去。”
    王綰還欲開口,嬴政打斷對方:“不讓他去,莫不是讓他去聽你們鼓吹的眾封建製?”
    王綰:……
    馮去疾連忙在一旁打圓場,開口道:“陛下,王丞相定不是這個意思。派個兩歲稚子過去當功勳士卒的裏正,倒顯得我們不重視,有損國家顏麵……”
    “行了。。”
    嬴政懶得聽打圓場的話,“今日還有何事啟奏?”
    李斯正準備開口,王綰忽然再次開口道:“陛下,若這回真能解決老秦軍問題。”
    “若他真能解決,這一批人……”
    嬴政聞言一怔,沉吟片刻,也不知想到什麽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送他又何妨。”
    三人同時一怔。
    王綰話語中指代的人是扶蘇,但從陛下承諾的獎勵而言,那人好像並不是公子扶蘇,更像是對張嬰那小子說的話。
    可也不對啊!
    那些軍卒再殘廢,那也是功勳,怎麽可能隨隨便便送給一白身小兒。
    李斯皺緊眉頭,他忽然低聲道:“馮丞相,莫非真如傳言所說,張嬰正是蒙毅之子?”
    馮去疾冷笑一聲,還想拿他做試探皇帝心意的炮灰?
    他非但不接招,還懶洋洋地反諷回去:“你大兒子李由,不正出自蒙家軍麽,還娶了公主,知曉得肯定比我多,李廷尉不如問他。”
    李斯心下一抖,恨恨地收回視線。
    廣撒網、結交權貴這事,一旦放到明麵上,臉皮再厚的人也會尷尬。
    “行了,別瞎猜。”
    嬴政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茶湯,趙傑正調查在關鍵時刻,暫不能打草驚蛇,“張嬰並非我兒子。”
    三位重臣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籲了口氣的神色。
    嬴政似笑非笑。
    他不再聊這個話題,四人不約而同地翻開其他竹簡,開始新一輪的國策調整。
    ……
    天色漸漸變晚。
    初春晝夜溫差大,容易餓,所以嬴政都會吩咐趙高多加一份膳食。
    這時,門口忽然傳來步履聲。
    嬴政剛皺起眉,便聽見熟悉的童聲。
    “父皇!”
    他眉頭微鬆,算算日子確實是春狩的人該回來了。
    果然,殿門被推開後出現的是抱著一摞花的胡亥。
    “何事?”
    許是因張嬰之事,嬴政對幼子們的態度較過去都要溫和一些。
    這令胡亥受寵若驚,進來的步伐都雀躍了些。
    他舉著花花道:“這是早春最美的一束花,獻給父皇!”
    嬴政見到這束花時,神色卻恍惚了一秒。
    視野中仿佛出現一個更加嬌小的身影。
    對方在禦花園裏撒歡一樣到處跑,然後手捧一大把野花興衝衝地跑過來,高聲喊道:“仲父!仲父!我們來編花環吧。”
    “何謂花環?”
    “嗯?仲父不知編花環?嘿嘿……”
    小兒笑得很甜,拍拍胸脯,狡捷的情緒都快能從臉上溢出來,“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我今日教仲父!日後仲父都幫我編花環,好不好!”
    教一次花環,就敢要求對方以終身編花環來回報。
    聖賢都沒這麽霸道,偏還不令人生厭。
    嬴政想到這輕笑一聲,下意識接話道,“阿嬰想要何種花環?”
    胡亥聞言一愣,阿嬰?
    何種花環?
    他輕咬其唇,杵在原地有些拘謹,音量也很小地開口道:“父皇,我,我不會花環。”
    “……”
    胡亥靠近兩步,仰著頭表情有些急切地看向嬴政:“父皇我去學,我會編得比別人都好。”
    嬴政的手落在胡亥頭頂,搖搖頭:“回去吧。”
    胡亥手指捏緊。
    他不過是隨阿兄們一起出去春狩了兩周,怎麽回宮後,父皇變化竟如此之大。
    他躊躇片刻,忽然打起精神道:“父皇,我,我也有驚喜送你!”
    原本低眉順眼站在一旁的趙高,聞言悚然一驚。
    他猛地抬頭,不顧嬴政有發現的可能,衝著胡亥拚命搖頭。
    但胡亥的視線根本沒在趙高身上。
    他見嬴政沒反對便飛速跑出去,沒多久滿臉欣喜地端著一個鼎進來。
    嬴政:“……”
    李斯、王綰和馮去疾,看見幾乎如出一轍的場景後,瞳孔地震。
    豆腐二代要來了?他們甚至還生出了一些微妙的期待。
    唯嬴政比所有人都了解胡亥有幾斤幾兩,所以很快平靜下來。
    他皺眉道:“鼎裏是何物?”
    “米丹!”胡亥驕傲道。
    趙高在一旁急得汗都出來,尤其聽到“米丹”兩字,更是一臉絕望捂臉。
    胡亥壓根沒有賣關子的意思,他說完便將鼎給揭開。
    眾人看去,裏麵擺著七八片四四方方,金燦燦還冒著白霧的小米糕。
    “父皇,我也能做到!”
    李斯和馮去疾彼此疑惑地對視一眼。
    這怎麽看都像是一盤菜,還是失敗的那種,但他們依舊給麵子地伸出筷子。
    王綰連筷子都沒伸,看那質地都硌牙。
    果不其然,李斯年輕還好,馮去疾直接捂著右邊的腮幫子啊喲一聲。
    “這,這不就烘幹的粟米餅?”
    “不是!是米丹!”
    胡亥一愣,明明這粟米也是按豆腐的製作流程做的啊,怎麽會不成功呢?
    他心下忐忑,但還是堅持道,“父皇,這是我請煉丹方士製作的祥瑞……”
    “好了!”
    嬴政皺起眉,目光銳利地看向他,“你帶鼎出去。”
    他並沒有太生胡亥的氣,畢竟嬴政很清楚胡亥並非聰慧的兒子。
    但他一看到這個鼎就會想到豆腐,想到被忽悠吃了三十天豆腐宴的經曆,語氣和情緒自然好不到哪裏去。
    胡亥卻被嬴政的目光嚇到了,以為自己犯了忌諱。
    他再不敢撒嬌,急急忙忙命人抱起鼎,他自己也跟著小跑離開,還不慎撞到門發出“哐當”一聲。
    這時,趙高小碎步挪到嬴政眼前,左右來回小幅度晃蕩,仿佛在躊躇。
    “行了。”
    嬴政收回落在胡亥背影上的目光,又看向趙高,揮揮手,“畢竟是你的弟子,且去看看。”
    “是,君上。”
    ……
    胡亥離開書房後越想越氣。
    明明他才是皇子!明明他才是最得陛下寵的兒子!那阿嬰是個什麽玩意!
    他越走越快,腳步漸漸踏出“蹬蹬”響聲。
    胡亥走了一路,忽然看向一道柱子。
    “出來。”
    “胡亥公子。”
    趙高低著頭,緩緩走出來,隻幾步,他鬢角便滲出冷汗。
    “阿,嬰?”他咬牙切齒。
    “什麽?”
    “阿嬰在哪?他到底什麽身份!自我回宮後,所有人都在說張嬰!張嬰!”
    胡亥猛地抬頭,直視趙高,掰扯著手中的野花將其捏的稀碎,“他為何能得父皇寵愛。就因為煉製了一道丹藥?那我也同樣煉製了呀!為何不誇獎我!”
    趙高聽到這有些哭笑不得。
    與一介臣子爭風吃醋,還真是小兒脾氣。
    “胡亥公子不必擔憂,不過一好運的小子。”
    趙高也不敢違抗嬴政的命令說出玉蘭行宮,所以挑著一些零散能說的情報簡單說了下,“陛下禮重蒙家,他身為蒙……家子,才能得些運道。”
    可不就是運道好嘛。
    明明才兩歲,大字都不識幾個,偏偏因出身得到陛下另眼相看,日後混個家財萬貫、良田萬頃是沒問題的。
    想到這,罪臣之子官奴出身的趙高難免生出嫉恨。
    “哦?蒙家子?”
    胡亥聽到這就起了興趣,揮了揮花環道,“先生,我要他當我的伴讀。我倒要看看,一鄉野小子有甚資格出現在父皇口中。有甚資格和我比!哪怕隻是一個花環,他也不配!”
    趙高本不反對。
    但想到皇帝留張嬰在衛月宮,以及一些偏寵的行為時,他又遲疑。
    這小子確實有些邪乎,萬一留在胡亥身旁反而搶走嬴政的目光,豈不是虧大了,
    “公子!蒙家,許是不願。”
    胡亥皺起眉,滿臉不高興:“為何,你不是說他隻是臣之子嗎?還是個出生不吉利的。”
    “公子,哪有伴讀比皇子小的道理。他這入宮,是照顧你,還是被照顧呢。”
    趙高輕聲補充,他見胡亥臉上還寫著不想放棄,用激將法,“後宮的鄭夫人最喜幼子,若公子執意讓他當伴讀,騎射課程時,倒是可將他安置在鄭夫人……”
    “混賬!”
    胡亥氣得跳腳,瞪著趙高,“他有甚資格陪鄭夫人!不成!鄭夫人最喜歡我!”
    趙高剛鬆了口氣,便聽見胡亥又開口說:“我就要他,我去和鄭夫人說!大不了喊個宮女照顧他!”
    趙高表情一僵。
    他看著胡亥“啪啪噠”跑遠的身影,歎了口氣。
    怎麽別的沒繼承,偏偏隻繼承了陛下的頑固呢。
    ……
    ……
    與此同時,長安鄉西南區。
    張嬰在田埂旁走著,腦子裏充斥著的全是,米、錢、布……
    說實話,他事先想過嬴政會給他挖坑。
    但他以為最多是沒收賺的銀錢,他早做好兩手空空出宮的準備。
    但萬萬沒想過,沒有最坑,隻有更坑。
    陛下居然給他按了個代理裏正這種聽都沒聽過的奇葩官職,該不會是臨時創的吧。
    出宮後就成為80戶人家衣食父母。
    張嬰回想起圍著他的小朋友們期待的眼神,以及幼崽的頂級理解能力。
    “甘羅12歲拜相,你這麽年幼,肯定是比甘羅還厲害無數倍才能來當裏正。”
    “小裏正,有沒有不入賤籍,不做商戶,不當屠戶,還能賺錢的機會?”
    ……
    回想一次,他就胃痛一次。
    真是夠夠的。
    張嬰一行人穿過一片白楊林,踏過溪水上的白色石橋,入目的便是一片炊煙寥寥的房舍,偶爾有人進出的石坊,以及青黃不接的田地。
    “巡視完你的封地了?”
    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張嬰立刻回首,快樂地揮舞著小手:“阿兄!阿兄!我還沒去巡視呢,我和你……”
    他話還沒說完,便看見扶蘇身後站著一群人。
    他們或衣袖空空,或撐著旁人站著,又或者麵部被毀容,瞎了眼或缺了耳,雖不至於衣衫襤褸,但也能從瘦弱的軀幹看出生活的窘迫。
    “小公子安好!”
    傷殘的士卒們顯然誤會張嬰的關係。
    恭敬抱拳問好,聲音洪亮,很有氣吞山河的氣勢。
    “啊,我不是……”
    扶蘇對此不甚在意,拉過張嬰摸了摸額頭。
    張嬰一愣,不解地看向扶蘇。
    “你真是膽大,自幼身體不好怎的不提。”
    說話間,扶蘇將張嬰的手心,額頭全摸了一遍,之後才緩緩道,“若非蒙上卿告知,我都不知你一個月能昏迷兩次。”
    張嬰尷尬地笑笑。
    他也沒法解釋,自從做過輪回酒的任務,隻要係統還能維持能量平衡,他不過分亂折騰,身體就能勉強撐住。
    “蒙……上卿也來了?”他道。
    “之前不是喚阿父嗎?”
    略顯滄桑的聲音從後麵響起。
    張嬰一愣,沒想到蒙毅就在身後。
    這時,一雙稍顯粗糙的大手伸過來將張嬰騰空抱起。
    扶蘇抬眉,看見蒙毅不太熟練地將張嬰放在肩頭,且從他這個角度看,甚至發現蒙毅的手謹慎地拖著張嬰,表情還帶上點小心翼翼和僵硬。
    扶蘇掩住眼底的異色,若有所思。
    張嬰表情也有些懵。
    他真的沒想到任務計劃全部白做,蒙毅會主動抱著他騎大馬。
    張嬰腦海中響起響起“叮咚”的提示音,以及光球喜極而泣的聲音。
    任務:與蒙毅玩騎大馬的遊戲17)。
    獎勵:剁椒雞丁三壇)
    [嗚嗚嗚……蒙爸爸太給力了!我還以為任務一輩子沒進展了。宿主,你可別再拒絕!你這份任務都賒賬了的!]
    張嬰嘴角一抽,[我,我知道了。]
    [嗯嗯,宿主!任務!任務!]
    [知道,我後續都……嗯,都是,隻是為了任務!]
    [嗯嗯。]光球偷笑。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向蒙毅伸出小手手。
    “季,季父!”
    蒙毅眼前一亮,一下子將張嬰舉得老高,樂嗬嗬地玩耍。
    扶蘇駐足,仔細觀察了一會蒙毅和張嬰的表情。
    看了一會後,他的目光漸漸落在張嬰的臉上,隱隱有些走神。
    沒多久,當蒙毅又一次將張嬰騰空拋起來時,沉默的扶蘇忽然開口道:“蒙上卿,裏民已在這等候許久……”
    突然被點名的裏民:……
    “是,扶蘇公子。”
    蒙毅正準備將張嬰放下來,沒想到扶蘇居然上前一步,纖細的手腕卻堅定有力地將張嬰接過去。
    張嬰兩輩子都沒過騎大馬,飛高高的遊戲。
    第一次玩,嗯,肯定是因為身體變小,生理分泌激素不好控製的原因,所以他才會覺得飛高高特刺激好玩。
    好玩到舍不得停下來。
    張嬰也不知道自己已被人換了手,嘴上還咯咯咯直笑:“再來,再來。”
    蒙毅下意識上前。
    “……好。”
    扶蘇忽而輕笑一聲,將張嬰抱到肩膀,舉重若輕地高高拋起又接住。
    蒙毅呆了:……
    他忽然萌生一個吐槽:陛下和長公子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何都喜歡和我搶兒子玩?!你們玩自己的啊!
    ……
    ……
    扶蘇、蒙毅聯袂前來裏巷。
    對於一輩子忠誠大秦,為大秦坡頭顱灑熱血的士卒們而言是個什麽感覺。
    亢奮、熱血沸騰。
    若不是扶蘇和蒙毅來得突然,消息傳播的時間不夠,隻怕不光這一個裏巷,整個長安鄉的士卒們都會跑來拜見。
    但僅一個裏巷的士卒親友,就將這臨時落腳的府邸圍得水泄不通。
    之前與張嬰開玩笑的少年郎們,萬萬沒想到張嬰能有這來頭。
    一時尷尬地待在屋裏,擠不出去也擠不進去。
    張嬰雖沒名氣。
    但被夾坐在扶蘇和蒙毅中間,幾乎得到全場最矚目的目光。
    “你們住的可還習慣?”
    蒙毅上前拍拍這個的肩膀,又看看另外一個人,笑罵道,“你小子怎的也在這,有家也不回?”
    “嘿嘿,將軍?啊不對!是升官了!上卿!”
    缺了半條腿的漢子沒想到能被蒙毅記住,激動了好一會才開口,“我妻一年前以為我亡故,改嫁他人。我回去後覺得沒甚滋味,還不如跟著老伍長住。”
    蒙毅皺起眉,語氣不滿:“可查清楚了?若是奸夫……”
    “將軍……啊不對上卿放心,那裏是我袍澤的管轄地,查得清楚。”
    漢子哈哈一笑,拍拍胸膛,“再說我一上造,還怕缺了妻?如百夫長說的,待得春社時,我去郊野河邊打暈一個女子,拖過來完事。”
    “哈哈哈……”
    這話引起不少光棍漢子的共鳴。
    “春社”每年三月三日都會舉行,有點類似相親大會,隻不過男女間進展神速,看對眼了直接滾在一起。
    秦始皇當政後,因趙太後的原因對男女混亂關係很厭惡,禁止官方“春社”,但民間“春社”依舊處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狀態。
    “如何?日子有什麽差的?”
    蒙毅認真道。
    “將軍你也太小瞧我等。我可是上造爵位。”
    “就是……能有什麽要的。沒有沒有。”
    ……
    蒙毅又不是瞎子,老部下穿成這樣,過得好才有鬼。
    他輕輕敲了敲桌子,鬧哄哄的場景瞬間消失,所有人齊刷刷看向蒙毅。
    張嬰甚至隱隱有一種自己身處戰場軍營大帳,撲麵而來一股風雨欲來的肅殺感。
    “你們有袍澤當縣長、縣丞、縣尉……應當也知道他的身份。”
    蒙毅單手摸了摸張嬰的小腦袋,“有任何困境,盡早與我提。”
    士卒們一聽“與我提”頓時心領神會。
    老上司多半是擔心小裏正被欺負,特意過來提前解決問題的。
    但……
    “將軍說笑了!我們一個個有衣穿,有糧食,基本都生了大胖小子,能有什麽困難。”
    “就是,如今雖六國初定,但羌族、匈奴那邊沒有停歇。我聽說王翦將軍又掛帥去了百越之地,唉,我隻少了個左胳膊,將軍你說我還能去嗎?”
    “你小子得了吧。一個擅左手的沒了左胳膊還頂什麽用!將軍,你看我,隻斷了手指,能不能再征戰沙場?”
    ……
    張嬰目不轉睛地看著,這還是他第一次接觸大秦士卒,還是殘疾退伍的士卒。
    他來之前腦補了很多畫麵。
    是那種一位慈祥的老爺爺躺在躺椅上,和藹的與兒孫們回憶當年勇猛殺敵的故事。
    但現實卻既然不同!
    他們身體雖然殘廢,雖年長,但精氣神依舊凶狠無比。
    說話口氣與和藹沒半毛錢關係,尤其說到激動之處時,那是恨不得操起板磚把還在參軍的兒孫們揍個遍,嫌棄他們殺敵不夠勇武,沒自己殺敵多!
    張嬰不太明白,但卻又感覺有些震撼。
    如果是率領這樣一批驍勇善戰的秦軍,也難怪秦國能傲視群雄,笑到最後。
    隻是秦國不是軍功製度嗎?
    為何還會如此貧困?
    苛待功臣嗎?
    ……
    張嬰捧著臉頰,坐在府邸外的楊柳樹下。
    他雖是今日名義上的主角,但越來越多趕過來的士卒擺明不是來看他,何必在裏麵占位子,不如出來好好想一想。
    “喂,小郎君。你該不會當真了?”
    明顯是那群孩子頭的半大小少年湊過來,見張嬰始終保持一副小大人的冥思苦想模樣,無聲地笑了笑,“你挺好的。我們喜歡你,就這樣就行。”
    張嬰一愣:“何意?”
    “我們這的裏正年年換,最多的一回,一年換三次。”
    半大少年不在意地叼起了一根狗尾巴草,“若我們真將身家都賴在裏正上,隻怕早餓死了。阿弟他們隻是對你好奇,才故意說些逗你的話。小裏正,還望你大人有大諒啊。”
    “嘻嘻。”
    其他小孩也湊了過來,哪裏還有之前求知若渴的模樣,紛紛搞怪作揖,“還望你大人有大諒啊。”
    張嬰看他們臉上雖是笑嘻嘻,眼底卻透著些忐忑。
    張嬰忽然道:“你們家人都有爵位?所有?”
    小孩們齊齊點頭。
    他們看到張嬰驚訝的目光,有一個膽大調皮地還開口道:“這有什麽!我們章邯大兄,現在可是公士爵位呢。啊對了,不是因父亡繼承來的,是因為斬獲敵軍一顆頭顱才……”
    “行了,別見人就說一次。”
    半大少年捶了那小子腦袋一下。
    張嬰疑惑地歪了下腦袋:“那為何會窮?”
    張嬰很不能理解,在秦朝律法如此嚴苛的地方,難道有官吏膽敢貪汙軍隊的爵位賞賜?
    還是距離鹹陽這麽近的長安鄉,不怕被皇帝夷三族嗎?
    “這……”
    少年們臉上出現遲疑,張嬰甚至發現他們聽完這句話,彼此之間竟隱隱分為了兩個小派別。
    半大少年看了看張嬰,猶豫片刻,開口道:“這事本就瞞你不住。爵位賞賜土地都在,沒貪汙,隻是那筆錢沒用在我們自己身上。”
    戰國亂戰,秦雖贏到最後,但也隻是慘烈勝利。
    無數孤兒寡母被遺留在廣袤無垠的大地,尤其沒有兒子伴身的寡母,甚至會被趕出夫家宗族,也回不去娘家,找不到活下去的機會。
    所以住在長安鄉的退伍士卒,將銀錢土地拿出來,默默支援去世袍澤的妻兒。
    不光隻是養著他們,還會視若親子,送他們去學室讀書,或者去知名劍客那習武,給他們安排一條活路。
    這才是導致他們困窘的最根本原因。
    “為,為何不向上麵……”
    張嬰這話說不出口,這些士卒做這些的時候本來就是尊崇本心,一腔熱血。
    況且根據他的觀察,這些士卒對秦國的感情狂熱,絲毫不下於對袍澤。估摸著是寧可自己省吃儉用,也不想給大秦帶來負擔。
    “當然不咯!”
    半大少年居然一點抱怨的情緒都沒有,不止他,好些少年也點頭看向張嬰,“這是阿父他們的選擇,為何要麻煩朝廷。”
    張嬰:……
    他眨了眨眼,想說你們何必扛起這種政治覺悟,但又覺得這話輕飄飄的說出去毫無意義。
    現場忽然陷入沉默。
    “之前與我說的,應當也是體己話吧!”
    須臾,張嬰眨了眨眼,伸出小手手握住半大少年的大拇指,“我可聰明,可厲害啦!要不要信我一次。”
    半大少年郎一愣,頓了頓,忽然哈哈大笑:“小裏正你才多點年齡,不愧是被將軍帶來的人,竟有模有樣得差點把我唬住了,行了,小裏正你……”
    “豆腐知道嗎?”
    半大少年郎點點頭,誰能不知道在一個月內風靡全鹹陽,甚至還在向其他地區快速輻射的豆腐。
    “我發明的!”
    “哇!”所有少年郎不約而同露出驚詫的表情。
    他們一點沒懷疑,甚至覺得理所當然,隻有這樣潑天的功勞,才能解釋為何會以這般年歲破格成為裏正候選。
    “哼哼。你們平日如何賺錢生活?”
    任何朝代,來錢最快的方式無非是商業,但……
    秦朝的商籍和贅婿一樣不能獨立成一戶,光看這一點,就能知道秦朝對商籍對有多大的惡意。
    這些視軍爵榮耀為命的軍戶二代,肯定不樂意走經商這條路。
    那就隻能從他們的日常生活下手試試。
    半大少年開口道:“有兩種方式,每年會將縣、鄉用來裝公文竹簡的袋子,收好,並且分皮質、絲質還有麻質三類,分好。
    十月臘月前賣出去,若是攢得多了也是一筆不錯的收入,起碼來年購買的種子的錢都省出來。”
    張嬰微微點頭,但這個沒什麽可操作的空間,便道:“還有呢?”
    “還有一種嘛,服徭役。”
    張嬰瞳孔地震,音量都提高不少:“服徭役?不應該是十五後嗎?你們這樣的年齡去服徭役,這不是……”
    他的嘴巴被急上手的半大少年給捂住。
    直到確認張嬰冷靜下來,他才送開手,道:“我們隻是過去幫忙舂米,一天能有8錢。若是包膳,那就7錢,若是還要包住,那就一天6錢。並非強製性的。
    而且,像是牛,他力氣大,舂米是旁人的兩倍,所以每日還會多得一人份的工錢。”
    張嬰懂了,大概就類似打零工。
    舂米麽。
    這個確實挺累的,呂後恨毒了戚夫人,第一步就是把對方貶為舂米的女工受罰。
    但這也是一個可以下手改良的點。
    隻是他總不能憑空拿出來,那太可怕了。
    哪怕是做做樣子也需要一個“小蘋果砸腦門”上的契機。
    張嬰猛地站起來,道:“走!我們去舂米去!”
    “什麽!”
    少年郎們目瞪口呆。
    “不行不行!”
    半大少年極力反對,他們若是把張嬰帶過去,回家肯定會被父輩們給打死,“小裏正,你,你冷靜點,你這小胳膊小腿的,就算天天舂米,也多賺不了幾個錢。”
    “哎呀,你們信我!”
    “不不不……不是,是信信信!我們都信你!誰不信你我打誰!”
    半大少年拚命向不遠處的小夥伴使眼色,那人立刻點了點頭,然後向著人山人海的裏屋擠去,須臾,仿佛魚遊進了大海瞬間不見蹤影。
    ……
    當扶蘇和蒙毅出來時,便看見張嬰氣喘籲籲地站在原地,周圍圍著一圈滿臉苦惱的小少年們。
    “將軍!公子!”
    半大少年注意到兩人後,兩眼爆發出璀璨的光芒,他手一用力,輕鬆將張嬰舉起來,利落地遞給扶蘇和蒙毅,嘴上還不忘叮囑,“天色漸晚,快回,快回去休息吧。”
    “我明日再來。”
    “哈,哈哈……”
    半大少年郎幹笑著不接話,遞過去張嬰便一揮手,小子們紛紛跑得不見蹤影。
    “你,這是又作甚?”
    扶蘇訝異地看著張嬰,“可別捉弄他們。”
    “我沒有!”
    張嬰沒想到這些小子原則性這麽強,但事情沒做好之前,他沒有說出口的習慣,“阿兄阿兄,是要回宮了嗎?”
    “嗯。”
    扶蘇示意旁邊的內侍遞了件小皮襖,裹在張嬰身上,“夜涼,注意些。”
    “謝謝阿兄!”
    張嬰也有些困了,準備明日再重振旗鼓。
    ……
    ……
    扶蘇送張嬰回衛月宮。
    他轉身向宜春宮方向走,路上卻被鄭夫人派來的宮女攔住,說是鄭夫人等了扶蘇公子許久。
    “阿母。”
    扶蘇大邁步而來,見到宮殿內還有胡亥和玉蘭夫人,微微一愣。
    他對胡亥點頭示意,然後表情溫和地看向鄭夫人,“阿母為何忽然喚兒過來,可是有急事……”
    “沒事我就不能喊你嗎?”
    鄭夫人故作不高興地瞪了扶蘇一眼,惹得對方隻能無奈苦笑。
    鄭夫人支吾說了一下近期生活狀況,後宮很和諧,美人們也不再聚眾展現才藝。
    扶蘇頓時心領神會,忽然開口道:“阿母,又是聽到什麽流言?”
    “誰說我是為流言才喊你。你也太小瞧你阿母了。”
    鄭夫人臉上有些掛不住,她過去確實為了八卦而特意將兒子喊回宮過,但自從被陛下罵過一次就立刻改了。
    不過說到八卦,她忽然想起張嬰的事,忍不住問道,“陛下與那稚子,具體是怎麽回事?”
    扶蘇身後的內侍紛紛低頭,憋住表情。
    扶蘇輕輕一笑,他不介意母親心智始終單純,這足以證明後宮沒人敢給母親受氣。
    “沒什麽大事,不過是那稚子和父皇鬧了些別扭。”扶蘇淡聲道。
    鄭夫人“哦”了一聲,如果是幾年前,她聽到誰敢和嬴政鬧別扭,她保管第一個驚詫出聲。
    但自從扶蘇前往九原駐軍,她再聽到與皇帝鬧別扭這種話,她都平靜都不行。
    鄭夫人甚至還有心情打趣一句:“沒想還有和你一樣不怕陛下的人,可見有緣……。”
    扶蘇一臉無奈,笑笑不說。
    玉蘭夫人忽然開口道:“能與陛下置氣,這孩子,聽著可比尋常的皇子皇女還要受……”
    胡亥卻低下頭,緊緊地捏住拳頭。
    “阿妹!”
    玉蘭夫人聽到鄭夫人提高音量,又注意到扶蘇不善的目光,她知道是情緒外泄了。
    玉蘭夫人連忙轉移話題,隻神傷地摸了摸自己肚子,道:“阿姊,我隻是有些太驚訝,陛下原來會這般疼愛幼子。也怪自己沒得福氣。”
    鄭夫人連忙上前捂住她的手:“阿妹別難過,福氣會來的。對吧……”鄭夫人一扭頭看見扶蘇,“兒子!”
    “……”
    扶蘇嘴角抽抽,隻敷衍地“嗯”了一聲。
    “不過老話說得好。”
    鄭夫人起身,拉住了胡亥的手,“你也多帶帶你幼弟。”
    扶蘇:?
    “我是不怎麽懂朝堂的事,但長安鄉,鹹陽退伍士卒多歸你管吧。”
    鄭夫人輕輕歎了口氣,看了眼胡亥,又看向扶蘇,“聽聞他們過得不好,我也想為他們出一份力。正巧胡亥想找張嬰做玩伴。
    我想著,不如讓胡亥這小子替我效勞去看看將士,也能看看適不適合。”
    扶蘇聞言一愣。
    “大兄!”
    胡亥也鼓起勇氣,稚嫩的臉上閃爍著熱情,“我,我也想為大秦將士出一份力!你,你就允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