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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家坳的婦人有一個長處,就是“研究”,對春喜的這樁奇事,她們所表現出來的好奇和研究欲望遠遠地超出了馬克思之於共產主義,牛頓之於萬有引力。
    男人長得很四稱,五官端正、體態修長,一點也不像一個農家人的樣子。“是不是二流子?”有人說。“怕是。”眾人中,有認同的。“講什麽呢?”也有不覺得的。大家都堵在春喜家堂屋的門口,春喜挽著髻子,粉紅的褂子淡青的長褲,在堂屋裏坐著。旁邊是一張小四方桌子,上麵擺著一個有點閃著暗色光的白色茶壺,再就是幾個杯子,沒有規則地圍著茶壺一圈。她家的堂屋暗淡無光,甚至還有點發黑。
    當時,除了轎夫,陪轎的隻有兩人,一個穿著大紅上衣的老婆子,應該是媒婆,另外那個就是男方的郎客男方迎接新娘的代表,女方尊稱為了郎客。)——一個十二三歲上下的男孩子。
    在錢家坳,沒有兒子可以讓一個家庭一輩子遭人戳脊梁骨,更嚴重的是,百年之後無顏麵對列祖列宗。錢愛書的父母為了尊重錢家,我們應該這麽稱呼)可能“上輩子造了孽”錢母語),這輩子一連生了5個閨女,可是那根象征男性權威的“家禽巴”一直未能在下一輩中生根發芽乃至茁壯成長。到最後,錢愛書的父母絕望了,也放棄了。
    “春喜她男人該會長什麽樣呢?”六豆爸問六豆,然而自答,“總不見得會好到哪去。”六豆爸淡淡地笑笑,搖頭。
    春喜長得不差,在六豆看來,她是他所見過的最好看的大妹子。對於他爸的話,他感到很不解,所以他就禁不住問他爸,為什麽春喜的男人就不能長得好看呢?六豆爸癟癟嘴說,要麽就是“血栗子”。六豆問他爸什麽是血栗子。他爸回答說,“血栗子——好看不好吃。”
    錢愛書的父母,嚴格說起來應該是他的外祖父母,姑且尊稱為錢老爹,錢大媽。
    不過,春喜終究還是嫁出去了。
    後來六豆聽說,因為他那句話,春喜那樁親事沒有成功。小夥子聽了他的話以及他姐的道歉後,臉上馬上掛不住了,場麵一下子尷尬了,變成了一灘死水了一般。最後還是小夥子自己開的口,“這個,這個,看看天色也不早了,應該回去了。”然後他就起身了。錢大媽要留住他吃了夜飯再走,小夥子留不住,堅持要走。春喜見了就拉住錢大媽說,人家要走了就讓人家走啊,你留來留去,人家沒事的話還沒關係,要是有事看不把人家耽誤了?小夥子聽了嗬嗬地笑了幾聲,然後就走了。
    這次之後不到一個月,春喜家又來了一個相親的小夥子。聽說此事,閑人們如蜂擁般至春喜她家,仍舊圍成一個圈子堵在堂屋門口。這次六豆一上來就瞧準了那小夥子的四肢,沒問題,他沒有將手插在口袋裏,真真切切地,六豆看到了兩隻手兩條腿,很完整。六豆長舒了一口氣,就像夢見自己被人砍了雙手雙腳變得跟一個圓冬瓜似的,然後驚醒過來,趕忙去看自己的手腳還在不在,看見在了,提到嗓眼的心先落回原處,但是還不放心,非得用手摸了腳,再左手摸了右手右手摸了左手之後,才敢確定下來,原來隻是做了一個夢。這不,六豆長舒一口氣之後,就輕聲問旁邊的狗蛋:狗蛋狗蛋,你看他的手腳都沒問題吧?狗蛋仔細打量了許久,說,應該沒問題吧。
    “那這次春喜應該會嫁出去了。”雖說上次相親的事情沒有成功不能全賴六豆,但是怎麽說他也是點了導火線的那個。所以六豆真的很希望春喜能夠很快的嫁出去,免得以後有人說他誤了春喜。誤了春喜暫且可以原諒,可是誤了錢家傳宗接代,真就萬惡不赦了。
    來相親的小夥子長得還算清秀,但是很快六豆就發現他的左手老是插在上衣口袋裏,一直是這樣,沒有拿出來過,這讓六豆感到很奇怪。當時,大家也是堵在門口,六豆他姐大豆就站在他旁邊,他拉拉她的衣角,對她說:“姐,你看,好奇怪。”大豆不知道他所指,就問他,什麽好奇怪。“這都看不出來,他的手啊。”六豆的聲音很大,六豆覺得大豆很可笑,這點事情都看不出來。
    六豆的話剛落音,大豆就拉著他趕快往人圈外擠,走的時候還擠出笑容對那個小夥子賠不是,“二愣子來著,莫見怪。”
    回到家,六豆質問大豆為什麽就拉著他回來了,“我還沒有看清楚呢!”他說。
    那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個沒手的嗎。大豆淡淡地說。
    沒手?六豆這才知道,原來,那小夥子一直沒抽手出來,是因為沒有手。難怪口袋扁扁的。
    這讓六豆想起一年前,有個小夥子來春喜家相親,當時,春喜也是這樣坐在堂屋裏,她們家的堂屋也是跟現在一樣,很暗有點黑,跟剛掏空的灶堂似的,屋梁上掛著的灰土結了串,象燒焦的葫蘆線子,看著讓人害怕不敢往屋裏麵去。
    春喜她男人陪著春喜“回娘門”的時候,六豆終於見到了他。“回娘門”對女方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跟“進茶”、“定式”、“拜堂”一樣重要,是錢家坳男女成親不可缺少的四步。這天,男家來的不止春喜她男人一個。光挑夫就有好幾個。一付擔架抬著一頭整豬,另外還有幾抬喜盒。長長的一隊,比過門那天還熱鬧。她男人牽著春喜的手,兩口子和和美美地走進村來。這就更加讓坳裏人驚奇了,然而這在六豆看來,是再顯而易見不過的事情了——春喜是錢家坳最好看的大妹子,哪個伢子不愛好看的妹子呢?這用錢家坳人的話說就是,春喜一下子就掌了男家的權了——瞧這“回娘門”的陣勢就知道了。當然!“回娘門”固然重要,但總不至於在男方的計劃中要超過“過門”的陣勢吧。
    “應該沒問題。”六豆自言自語。
    可是,後來,春喜的這樁親事又黃了。事情始末,六豆終究沒有打聽到。
    錢六豆記得錢春喜是在坳裏實行家庭承包到戶那年嫁了人——她嫁人後十幾天,公社就派工作隊進村來丈田分地了。三月初九大花轎抬了走,春喜臉上堆滿了笑容,當時錢六豆正跟他爸在他家村口的紅薯地裏撿薯藤葉葉,春喜坐在大花轎裏從他們家的紅薯地前頭過。春喜手挽著轎簾,頭也探出轎門來,於是,地裏頭做工的人們都停住了手頭的工夫,對著陽光,眯著眼睛看著。六豆爸也拄著鋤把,樂嗬嗬地望著花轎從眼前過去。實際上,沒過多久,坳裏妹子嫁人花轎迎接的習俗就從錢家坳及周邊村鎮消亡了,好像就在那當兒,被石頭硬生生砸死了一般,從此沒再活過來。這於春喜,也是一件很湊巧也很無奈的事情。
    春喜見著誰就跟誰打招呼。
    在錢家第五個女兒出世後,錢家的大女兒錢春喜已經二八芳齡,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所謂事不過三,女兒已經生到5個,看來今生注定無兒送終,而且這些年,5個女兒5張嘴已經將家裏吃得快揭不開鍋來。至此,錢家的重心,從生兒子向嫁女兒轉移:
    在錢家坳,有一個約定俗成的潛規則,家裏沒有兒子,也招不起上門女婿,等女兒出嫁後,生了兒子,抱一個過來養大,當作兒子來傳宗接代。對於此,村民們都不會歧視也不會說三道四,因為養外孫,這本也不是什麽逾界的事情。隻不過稱謂上稍有偏差而已,也不是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相比無後而言,這是值得體諒的行為。
    “三叔,太陽可毒呢。”春喜對六豆爸說。
    “是啊是啊——春喜,你硬是嫁出去了。”六豆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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