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歲首追魂

字數:8194   加入書籤

A+A-




    任務簡報裏【評估建議】這項,陳餘隻是掃了一眼就習慣性忽略了。
    完全不具備可行性,隻是書呆子的紙上談兵。
    【黎明】級防護裝具……堪稱行走的銷金窟。按公司的內部采購價,自己不吃不喝不受傷全勤工作個十來年,差不多就能……攢下首付。
    至於執夜者序列的超凡,又不是捕奴隊可以隨意狩獵買賣的荒原流民,哪裏那麽容易請到。
    執夜者被稱為超凡中的超凡,是公認最強大最穩定的覺醒序列。
    強大的精神係天賦能力和穩定的精神內核,讓執夜者可以肆意開發能力的深度和廣度,而不必像其他序列的超凡者一樣擔心失控的風險。
    可是前途固然燦爛,多數執夜者卻倒在了奔赴黎明的路上。
    天堂與深淵僅隔一線,卻是天塹一樣的分水嶺。
    覺醒執夜者序列能力的超凡,要經曆兩年以上的能力休眠期,無法動用能力。這段時間裏,他們隻是有著超凡者標簽的普通人。
    人們習慣了超凡者的高高在上,仰望、敬畏,奉如神明。
    但若神明隻是徒具其表。很快就會被人性的暗麵掃落神壇,淪為可悲的……玩物。
    處於能力休眠期的執夜者,對於陰詭角落裏的窺探者來說,就是可以褻玩的神明,滿足內心的獵奇,空虛,壓抑,占有欲,快感,虛榮……
    覺醒後能平安熬到穩定期的,毫無疑問都活成了一方大佬。
    但多數進入能力休眠期的執夜者,隻能隱性埋名在人群的邊緣,生怕被哪個窮紅了眼的抓去賣給實驗室,變成活體標本。
    身旁的同行者說不定某天就變成帶來致命威脅的敵人,等待絢麗綻放的階段,他們的敵人,可能是整個世界。
    一場向著燦爛前程的漫長奔赴中,絕大部分執夜者倒在了恐懼、獵奇、囚禁和絕望裏。
    所以擅長精神領域能力的執夜者,又不是地裏的白菜,哪有那麽容易找到。
    而且,執夜者序列的能力,也不是完全沒辦法替代。
    不都是先那樣,再這樣,然後一邊這樣一邊那樣。
    另外,公司情偵部門提供的分析建議,就和廣播電台裏每日播報的舊土天氣預報一樣,時靈時不靈的。不聽吧,總覺得空落落的;真當真的話,又實在鬧心。
    威廉老賊很早就說過,職場嘛,外行人領導內行的事屢見不鮮。
    再說了,情報部作為軍火公司的文職小透明,不經常搞出來些危言聳聽的結論,哪還有別的地方去刷存在感。
    ……
    腳步的回聲漸漸消失了。
    通道的盡頭,仍是一片幽暗。
    湖畔微風陣陣,送來悠遠的清脆輕響。
    “叮鈴——”
    如同細長流蘇串起的風鈴,熱情的搖晃著,在歡迎遠方的來客。
    又像是劇場開啟的序曲。
    濃稠的黑霧湧來,像是自天空垂下的無邊夜幕。
    黑霧幽深、神秘、不可視,吞噬了聲音,光線和其他的一切。
    除了……腳下微微搖晃的一葉小舟。
    熟悉的夢境又一次出現了。
    一場漆黑,又漫無邊際的夢。
    耳邊依稀傳來波浪撞擊船身的聲音,水波聲嘩啦作響,小船也隨之起伏、搖曳著。
    這個世界的色調太過簡陋了,就像是調墨盤裏的顏料已經見了底,畫師不得不用枯燥的黑色隨意敷衍幾筆。
    也許它曾經也瑰麗絢爛過,隻是終究敗給了歲月的風蝕,日複一日的磨損、褪色,精疲力盡,直至歸於死寂。
    這個世界裏,視覺的作用被縮小到了極致,隻能勉強看到斑駁的船身,和自己身體的輪廓。但相應的,聽覺和觸覺被放大,變得細膩、生動,甚至……真實。
    不時飛濺到身上的水花冰涼刺骨,接觸到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清晰的反饋著。
    船首處懸掛著一盞造型古樸的銅製宮燈,周身雕刻著繁複的鏤空花紋,似乎也有文字一樣的符號,隻是年代久遠且模糊一片,實在難解其意。
    陳餘看著,目光漸漸被吸引,再也難以移開。
    宮燈滄桑、疲憊,像是已流浪了漫長時光的旅者,早已迷失在漫無終點的放逐中。
    也許它已經耗盡了燈油,失去了燃燒和照明的力量。
    也許它畢生都在期盼著一縷火苗,將它從漫長而煎熬的等待與沉淪中解救出來。
    每一次觸及宮燈的棱角,胸口都能感應到強烈得共鳴和悸動,那是源自靈魂深處的渴望,虛幻縹緲,卻像是海妖的歌聲,有著難言的神秘和致命的魅惑。
    它需要被點亮。
    我必須點亮它。
    陳餘迫切地想要點燃宮燈,這種欲望強烈過本能。
    想要用光亮驅散遍布的黑暗和迷霧,進而看清這個世界的輪廓。
    但是,冥冥之中有無形的力量阻止著他。
    求之不得,痛苦如百爪撓心。
    明明是在自己的夢境裏,但自己卻像被擺布的玩偶,隻能做一名不甘的旁觀者。無法對夢境的發展做出一絲一毫的改變。
    他無法說話,不能發動能力,精神力和源質都失去了聯係,變成了卸下盔甲的普通人。無法隨心所欲的幻化出火種,甚至想象不出火苗的樣子。
    這個枯燥的夢境已經重複了整整三年。
    三年來,他從未放棄點燃一縷火苗的嚐試,卻從未有一次能夠成功。
    這一次,依舊如此。
    腦海中先是傳來一股刺痛,失重感和空虛感接踵而至,很快淹沒了全身。他的意識漸漸模糊,逐漸忘記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這一次似乎又有些不同。
    回歸的前一刻,陳餘看到,宮燈沉寂的燈芯呈現出一點褐紅色,像是加熱的鎢絲一般。可惜畫麵轉瞬即逝,恍惚如錯覺。
    意識如同溺水般漸漸發散、沉淪,陷入死寂荒蕪的的黑色深海裏。
    “咚——”
    “咚——”
    不知過了多久,渾厚的鍾聲忽然在耳畔響起。陳餘緩緩睜開了眼睛。
    依舊是無邊的夜霧,隻是並不如夢境般寂寂無光,夜空中多了幾顆黯淡得星星。些許星輝灑落下來,雖不至照亮前路,但總讓夜行的人心懷溫暖,有些底氣抵抗如影隨形的絕望與孤單。
    陳餘的心卻沉了下來。他還是第一次在執行任務時睡著,甚至進入了深度睡眠時才會出現的夢境。而且,他是站著睡著的。
    夢境出現的實在不合時宜,而且有著很多不尋常的地方。想要說的通,就隻有一種解釋——自己是被動進入夢境的。
    有人對自己發動了能力,侵入了意識深處,而自己卻毫無察覺,隻能任其擺布!那人已經發現了自己的秘密嗎?
    已經有其他勢力的超凡者先一步占據了這處遺跡,還是這裏的原住民在警告自己?
    但從能力的特質來看,很像是執夜者序列的造夢師,隻有他們才能影響甚至操控他人的夢境。
    但造夢師引人入夢時,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向對方施加暗示,可以是一個眼神,或者一個動作……隻有對方懷疑自己受到了某種影響,精神出現刹那波動,才能成功造夢。
    能力越強的造夢師,施加暗示的手段越是高明,隱蔽,讓人防不勝防。可陳餘幾乎可以肯定,自己已經有將近一天的時間沒有見過活人了。更別提造夢師了。
    未知和神秘更令人感到恐懼。
    更不妙的是,進來的通道,已經消失了。他已經沒有了退路。
    麵前是一處寬闊的湖泊,幾片樹葉跌落在河麵上,緩緩沉了下去。
    夜幕下,難以辨知湖水的深淺,湖麵的陣陣波浪下,依稀可見幾塊龐大的陰影在湖水深處遊蕩著。
    湖畔劉海一樣的垂柳沾染了夜色,在湖麵攪動出層層漣漪。
    湖的對岸隱約可見一座影影綽綽的寶塔,高出樹冠的部分有三層高,每一層的簷角上掛著一隻造型精巧的風鈴,不時傳來清脆的碰撞聲。
    一縷浪花濺在岸邊,打濕了鞋麵。
    真涼!
    陳餘打了個激靈,趕緊後退了幾步。
    身後的竹林裏忽然傳來一陣竹葉的急促摩挲聲。
    “窣窣窣窣——”
    似乎有東西在林中飛快的移動著,正快速的奔向湖邊。
    那東西飛奔的速度驚人,竹影搖曳,帶起的搖擺竹枝連成了一道狹長的直線。
    終於,在一片林木不算密集的豁口,陳餘看到了一閃而過的白影。長發曳地,寬大的的衣袂空蕩蕩向後擺動著,如同一個虛張聲勢的稻草人。
    然而,白影卷起呼嘯而至的風聲,眨眼間便來到了麵前。
    一股陰冷的氣息迎麵襲來。
    陳餘心中一突,眼睜睜的看著白影從幾株粗壯得樹幹穿過去,一股顫栗感蔓延至全身。
    這個瞧著就不怎麽正經的鬼東西,就像是沒有實體的影像,可以穿過身前的一切障礙。這是幻覺嗎?還是……傳說中的幽靈。
    白影的長發遮住了大半個麵部,隱約漏出來的部分,竟是一團模糊的黑霧。
    強烈的危機感驟然爆發,刺激著陳餘的神經。電光石火間,他隻來得及將身體一偏,一道風馳電掣得白光就緊貼著頭皮倏然而過。
    白影聲勢浩大,卻來去匆匆,眨眼間就消散在密林深處。
    陳餘的反應速度已經很快,但相較詭異的白影,終究慢了些許,身體沒能完全避開。
    被白影穿過得半邊身體先是一麻,緊接著生出異樣感,空空蕩蕩得,沒有質量一般。
    陳餘臉色難看,心有餘悸,連忙低頭察看。右半邊身體還在,沒有受到傷害或是缺失。但他的心情卻沒有半點放鬆。因為嚐試活動身體的時候,右腿和右手竟然沒有任何反饋。他用能活動的左手按了按,確認了不好的預感——半邊身體已沒有了感知。
    身體看著毫發無傷,卻像是被移交了控製中樞的機械軀幹,控製權被從本體剝離出去。
    漆黑的叢林安靜下來,如同定格的潑墨山水。
    湖麵的波浪已經消失,平靜得如同一麵不會反光的鏡子。
    高塔的風停了下來,簷角懸掛的風鈴如同睡著了一般。
    就連腳下踩過得幹枯落葉,寧願粉身碎骨也不肯發出半點聲響。
    夜色又濃重了幾分,視線被壓縮了大半。
    這詭異的寂靜並沒有給人帶來安全感,反而縱容著恐懼放肆得蔓延。
    陳餘的喉結動了動,細微得動作牽動了麵部的肌肉,冷汗順著鼻翼流進嘴唇裏,鹹澀得味覺刺激著神經。他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強忍著心中逐漸加重的憂慮和不安,大腦飛速運轉,思考著眼下的處境與對策。
    白影穿身而過的刹那,陳餘忽然想通了一些東西。
    情報部的那群飯桶除了擅長生產和販賣八卦之外,果然一無是處。業務領域不要再拉垮,簡直自費成為敵對陣營的助攻。
    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坑貨。
    他們是基於哪個離譜渠道的信息,判斷這裏是處舊世界遺跡?
    做夢夢到下期雙色球開獎號碼的概率都沒這離譜好嗎!
    走出通道的瞬間,陳餘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妥。可是莫名其妙的失去了意識,陷入夢境空間,等清醒的時候再想退出已經為時太晚。
    可以強製將人拉入夢境,奇怪的聲響,詭異的黑霧,違背物理定律的白影,甚至就連時間也發生了些許偏離……以自己代理人權限可查閱的公司內部資料裏,沒有找到任何相似現象的記錄。
    種種跡象表明,這裏絕不是什麽僥幸保存下來的舊世界遺跡,而是一處自帶結界和規則的……秘境。並且,並沒有被開發的痕跡。
    說不出是幸運還是不幸,自己竟然誤打誤撞的發現了一處尚未標記坐標的秘境。
    如果將詳細坐標標記後賣給公司……
    陳餘苦笑著搖了搖頭,眼下顯然不是盤點此行收益的時候。
    在荒原,未知可能帶來財富,但更多的……是凶險。
    尤其是未探明【鐵律】的秘境,如果無意中違背了鐵律,必死無疑。
    每一處秘境的開發都伴隨著森森白骨。這也是在安全城外,聯邦政府默許捕奴隊存在的重要原因之一。
    任何一處秘境的【鐵律】都不可違背,想要找出並規避它,沒有捷徑,隻能用窮舉法——讓流民和死囚在秘境內做出各種行為,不斷試探,在死亡中提煉經驗,用屍山血海開辟出一條安全通道。
    陳餘隻有一個人,一條命,無法使用奢侈而殘忍的窮舉法應對【鐵律】。
    但想要活下去,【鐵律】就無法回避。
    真是個矛盾的悖論。
    思緒難以保持集中,開始不自覺得發散。這是個很不好的信號。
    陳餘狠狠咬了下舌尖,腥鹹的感覺自口腔中傳來,強烈的痛感讓他收束了精神。
    他一瘸一拐得向著渡口的方向挪去。人生中從未有一刻,正常的行走是如此緩慢和難以控製。
    不知何種木料製作的棧道微微下陷,隨著腳步落下咯吱咯吱作響,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肺管發出破舊風箱一樣揪心的摩擦聲。
    陳餘腳步一頓,眉頭緊蹙。
    棧道擠壓的聲音?
    不知不覺間,寂靜的湖畔再次出現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