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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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留步!”
陳餘和彩雲剛走出殿外,一道尚有些清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們轉過身,見來人十五六歲年紀,麵帶愁容,正在朝這邊走過來。
“二王子殿下,有何要事?”
來人先是四下看了看,見左右無人,目光在陳餘身上停留片刻,而後壓低聲音對彩雲說道:“如今國中變故,人人自危,杜玦已是砧板魚肉,但靠著這身王室血脈,總不至於喪命。但大祭司你……還請早做打算。”
彩雲詫異得看著他,皺了皺眉,“二王子此言何意?”
二王子黯然道,“如今宮中那位誌向遠大,金甲覆麵並不會滿足,小王有種直覺,他還想要……青銅麵具。”
“聖人顓頊‘絕地天通’後,蠶叢、魚鳧兩位先祖於這天府之地篳路藍縷,開辟金沙國偌大基業,他們立下祖訓,王為部落首領,持金麵,大祭司任群巫之長,持青麵,兩相扶持,千秋萬世……祖訓沿襲千年,是我金沙立國根基,即便是大王子也無法輕易改弦更張。”彩雲正色道。
二王子苦笑,“我本也是這樣認為的,可……算了,小王如今這境遇不便多說什麽,也許是我多慮了。總之,大祭司比以往多些小心,莫讓別有用心的人得逞。”
言畢,他拱手一禮便匆匆而去。
陳餘和彩雲相視一眼,沒說什麽。此刻尚在王城,人多眼雜,他們也徑直離去。
不遠處,大王子和大長老從帷帳後走了出來。
“師父,您說我這位好弟弟跟大祭司聊了些什麽?”
大長老搖了搖頭,“臣不知。不過臣以為,陛下相信什麽,那他們便聊過什麽!”
大王子臉上勾起一抹笑意,“孤還未登基,師父還是如往日般稱呼更好。不過您說的對,杜玦想要說的,一定是會孤刻意讓他看見的。”
……
“彩雲,你相信那位二王子的話嗎?”
陳餘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將之掛在了簷下,空氣中氤氳著濃重的水汽,到處都濕漉漉的。
“為何這樣問,夫君相信嗎?”
彩雲取下發簪,一頭如瀑長發傾斜而下,她取來一件毛巾,擦拭著被雨水打濕的頭發。
“他太刻意了!好像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見過你!”
彩雲想了想,說道,“也許他太害怕了。大王子不日登基,如今國中最不安的,隻怕便是他了!”
“他怕什麽,那是他親哥哥,一輩子榮華富貴總是少不了的。”
“夫君一向聰明,怎麽如此簡單的道理卻想不明白。王座上的人隻能有一位,至親的骨肉隨時可能變成敵人。”
陳餘撇了撇嘴,“我知道,屁股決定腦袋。可你們金沙國大祭司的寶座不也隻有一個,你還不是整天計劃著下山溜號。”
彩雲被逗得咯咯直笑,“你從哪聽來這些奇怪詞匯,你們那個世界的人都這般有趣嗎?”
陳餘轉過身,凝視著彩雲的眼睛,臉上卻沒有半分笑意,“管他出於什麽目的,有句話他沒有說錯,你必須早做打算。”
“他那般地位顯赫之人都有朝不保夕的擔憂,甚至不惜將你拖進水裏。你們金沙國如今已經成了一片深不可測的沼澤,一旦掉進去便無力回天,淹死誰都不算意外。”
“彩雲,聽我一句勸,等祭禮過後,咱們就抽身下山吧!”
彩雲貼近一步,微微仰頭,一雙眸子燦如星辰,“夫君這般擔心我,是因為記掛著你哪位朋友,還是……喜歡我?”
陳餘心中莫名湧起一陣惱火,卻分不出究竟因為何種緣由,聲音卻提高了幾分。
“我沒跟你開玩笑。從昨天那隻異魔,到今天這位二王子,你不覺得惦記你的人太多了嘛!你的處境變得越來越危險……”
“哦,原來夫君在吃醋!”彩雲拈起一根食指,輕輕點在陳餘的鼻尖,像是絲毫沒將陳餘的警告放在心上。
見她如此態度,陳餘怒火更勝,一把握住了彩雲的手腕,怒道:“我拿你當朋友,才如此掏心掏肺的勸你。不管你之後會不會幫我,這件事必須聽我的,不然……”
“好,都聽夫君的。夫君說要往東,刀山火山彩雲才絕不會回頭。”不待陳餘說完,彩雲便一口答應下來。
“你……”
陳餘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冷哼一聲,背身來到屋外簷下。
一雙手自身後探來,環住了他的腰,後背傳來陣陣暖意,軟玉溫香貼了上來。
彩雲將下巴貼在陳餘肩上,吐氣如蘭,“夫君的好意,彩雲都明白。”
“等祭禮之後,我們便下山。”
……
大雨接連下了三日,路麵變得泥濘不堪,山間的清流小溪變成了渾濁洶湧的洪流。山間升起了白霧,能見度隻有十幾米。滿山的桃花經曆數日的風吹雨打,跌落了一地落紅。
空氣濕寒了許多。
陳餘幫彩雲理了理祭服的衣擺,怔怔得看向窗外。
自從來到金沙國,每晚折磨他的噩夢一次都未出現過,長夜無夢,醒來便已天明。隻是,他心中的不安感卻越來越強烈,像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
“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好!”
白虎似禦風而行,腳不沾地,沒多久便載著兩人來到城中祭壇。
大王子一身冕服,站在華蓋之下,麵上戴著黃金麵具,比王子多了些威儀和貴氣。
除他和彩雲之外,連二王子在內的其他人具是一身麻衣,頭戴白帽。遠遠望去,如同一片白色海洋。
滿城縞素,山河盡悲。
不知何種樂器奏起了滿地哀傷,人們或失神、或悵然、或傷感得望向祭台以上的紫色棺槨,目送他們戎馬一生的王前往另一個名叫幽冥世界。
黃泉路杳,他們的王最喜熱鬧,不能讓他在人間的最後一程走得太過孤單。
“鐺,鐺,鐺……”
浩蕩長鍾接連響起九聲。
帝薨,國殤!
傳說人間帝王隕落,長空會有流星曳尾而過。隻是今天大雨溟濛,黑壓壓的烏雲遮蔽天穹,即便真有也難看到。
一個七八歲的少年腳下失穩,便要從石階上摔倒,彩雲扶了一把。少年連連道謝,一閃身淹沒在人群之中。
彩雲卻怔怔望著自己的掌心,一團滿是折痕的麻布上,用鮮血寫著觸目驚心的一個字:“讓!”
“二王子?”
陳餘皺了皺眉,看著彩雲將布條塞進衣袖裏。
彩雲搖搖頭,勉強一笑,“無礙!過了今天,這王城風雲變幻便與我無關了。”
儀典官匆匆而至,“大祭司,都準備妥了!”
大王子已經登上祭台,溟濛白霧之中,一張金麵分外耀眼。他朗聲道:
“先王十九歲登基,禦極四十載,文彰武赫……”
“大敗藍山國,佑我國威,今馬革裹屍,滿腔熱血,後輩杜氏子弟不敢忘,金沙國不敢忘!”
“……”
陳餘站在祭台下,心緒也受到了莫名的感染。死亡是本是生命的終結,此刻卻又是另一種生命形態的起始,因為他會永遠的活在石碑和人們的記憶之中。
他正出神,忽然聽到身側兩人在竊竊低語。
“聽說了嗎,大王子得位不正。王上的彌留時寫下的遺召本是傳位二王子,卻被人抹去了一橫。”
“不止如此,大王子本身便非杜氏血脈,聽說是王後進宮前與大將軍有染,生下的孽種。”
“查爾哈?”
“可不是嗎,不然他堂堂大將軍,怎麽今日不來參加王上的葬禮!”
“聽說他傷得很重,不能下床。”
“哼,就怕身上沒病,心裏有鬼!”
陳餘聽得目瞪口呆,金沙王屍骨未寒,就被人編排上了一頂好綠的帽子。
隻是在人家葬禮上口無遮攔,也不怕遭雷劈,現在可是雨天。
他又往旁邊挪了些,想躲個清靜,卻發現耳邊仍然是類似的議論。
他再次換了幾個位置,卻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在討論著相同的事情。
這下,即便他再遲鈍,也反應過來其中的不同尋常。
這金沙王城,怕是要出大事了!
“請大祭司奏稟神明,金沙社稷傳承有序!”儀典官扯著嗓子高喊了一聲。
彩雲走上祭台,舉起手中的黃金權杖,忽然聽到台下有人叫道:
“且慢!”
“如今國中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大王子非王上親子,而是王後與查爾哈私通生下的野種。”
“無風不起浪,王上待民極寬,磊落豁達,國中無人不敬佩有加。王上為國戰死,身後豈可留下汙名。山野村夫鬥膽,以死相諫,請朝中諸公查明真相,以正國嗣大統!”
這人聲如金石,鏗鏘有力,字字如唇槍舌劍,直碎雲霄。
他剛說完,不待護衛阻止,便疾步衝上祭台,在王上棺槨前拔劍自刎。
喉管裏噴出的殷紅鮮血噴在棺槨上,很快又被雨水衝刷幹淨,染出了一條血河。
死諫!
滿城縞素先是沉默,繼而洶洶,沸反盈天。
民意如水,掀起滔天巨浪,勢可覆舟。
大王子眉頭皺出了“川”字,雙手握得咯咯作響。這一局,他輸了。
哪怕他事後能夠搬出鐵證,但在先王的葬禮上遭到如此詰問,對他的聲譽已是極大的打擊。有心搬弄是非之人自幼千萬種方法扭曲黑白,指鹿為馬。
而多數人其實並不相信真相,隻是固執的相信他們所以為的。
更何況,父王已死,血統身世這種東西,哪有辦法完全證明。為人子者被逼著自證身世,本身便是一種極大的羞辱,不隻是身份,還包括能力。
“報!大將軍查爾哈傷重不愈,歿於府中。”一名令兵打馬而來,高聲喊道。
本就沸騰的油鍋裏,又被加了一團火。
“哼,隻怕是醜事敗露,畏罪自殺吧!”
“死得好!”
“這般無君無父的畜生,早該死了。”
祭台下群情激奮,言辭越來越激烈,矛頭更漸漸指向了大王子。
“呸,區區野種,也配即位!”
“滾下台去!”
不知誰喊了一句,“竊國者,當誅!”
此言像是一記悶雷,震醒了城中縞素,人群漸漸向前挪著,目光中燃著凶焰,連瓢潑雨水也難以澆滅.
“當誅!”
“當誅!”
大王子麵色慘白,不自覺得後退一步,目光求助似的望向了台下的師父。大長雙手揣在袖中,低眉順目,一言不發。
大王子嘴巴張了張,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這時,一道溫婉的聲音響起,自祭台旁飄下,竟伴著雨聲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諸位臣民想要的真相,哀家來給,莫要為難我兒!”
大王子睜開眼睛,滿麵水痕,不知是雨是淚。
一個柔弱背影擋在身前,鬢角斑駁霜意分外紮眼,這背影替他擋住了滿山風雨,千夫所指。一如多年前初見時,父王指著憑欄遠眺的女子,對年幼的他說,“以後,她便是你母親。”她回眸,輕輕揉了頭他的頭發,溫和一笑,明媚滿城。
“母親!”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發瘋似得淒厲大喊。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