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可挽天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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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一名披甲軍士走上祭台,先朝杜衡行了一禮,繼而說道:“臣等二十餘人親眼所見,大祭司勾結異魔,為禍金沙 !”
杜衡訝異道,“竇將軍?”
來人正是王城司巡檢將軍竇憲,他聲音冷肅,繼續說道,“吾等前日擒下一異魔,審訊之下,它已招認與大祭司暗通款曲。”
“這說不通,大祭司聲位顯赫,豈會自降身份與異魔為舞會?”杜衡質問道。
“據那異魔交待,大祭司權柄將喪,正多番連結異魔,待價而沽。”
杜衡冷笑,“竇將軍,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竇憲隻覺被一股強烈的壓迫感籠罩,當下不自覺低下了頭。
二王子輕聲一笑,如春風拂麵,化解了王上的淩厲威嚴。
“臣弟初問時也覺難以置信,事關重大,為還大祭司清白,當下沒敢聲張,暗中遣人調查……你們,也上來吧!”
一隊布衣村民在甲士護衛下,分開人群,走上祭台。
為首的老人悲切道,“還請王上替吾等做主。”
認清來人,陳餘瞳孔驟然一縮,他是前日山村中被異魔控製的村民之一。
老人繼續道,“我等撞見大祭司與異魔俯身的傀儡交談,一時驚愕不已,大祭司發現我等,當下便暗示那異魔狠下殺手……幸得竇將軍所救,才僥幸活下性命。但村中張氏母女,卻已遭毒手!”
“你們王城司差事倒是清閑,竟有空跑到數十裏外的山村捉拿異魔!”陳餘譏諷道。
“吾等奉二王子之命,追尋大祭司行跡而去,恰好撞見。”
“這麽巧……”
“好了!”杜衡打斷了兩人爭執,“僅憑這些,不足以說明大祭司存有異心。”
他眼瞼微張,忽然看向了彩雲,“大祭司可有何要說得!”
彩雲輕輕搖頭,“清者自清。”
二王子嘴角流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似乎料定了彩雲會做此回應。
“如果大祭司覺得上述證詞捕風捉影,不屑辯白,那麽小王尚有一樁鐵證,懇請大祭司解惑!”
彩雲心中忽然生出一絲不安,疑惑得看向他。
二王子麵不改色,忽然抬起左手,一道寒芒自台下亮起,劈開雨幕,攜著呼嘯餘音襲向祭台。
台上眾人齊齊變了臉色。
“護駕——”禮官扯著嗓子喊道。
“杜玦,你敢……”
竇憲在寒芒亮起的瞬間便陡然起身,擋在了杜衡身前,右手緊緊握在刀柄道,片刻後,又悄然鬆開。
因為他看清了,寒芒襲擊的對象,是台下的一名英俊少年。
不隻是他,周圍的人也看到了,驚愕過後,齊齊後退幾步。
一支鋒利長箭半數沒入他身前的木樁,箭鏃獵獵作響,餘威未盡。
本該被箭鋒開膛破肚的少年,卻毫發未傷,靜立原地。
一人驚呼道:“快看,他……他沒有影子。”
鉛雲雨幕之下,光線暗淡,眾人身下隻有淺薄模糊的一圈陰影,隻有陳餘,身周空無一處,連腳下的野草都不曾彎折半分。
二王子歉聲向杜衡說道,“臣弟唐突了,請王兄贖罪。”
杜衡擺了擺手,陰翳的目光落在彩雲身上,沉聲道:“將異魔視作夫君,大祭司打算作何解釋?”
陳餘心中一沉,當下已經明白過來,金沙國中所謂異魔大多同他一樣沒有實體,而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抓住如此把柄,彩雲定然百口難辯。
彩雲自然也想通了這些,隻是眼神中沒有絲毫回避與躲閃,正視著杜衡,堅定說道,“他是我夫君,不是異魔!”
不待杜衡回應,二王子杜玦便率先開口,“與異魔同行同息,太陽神明察秋毫,目不容垢,自然不肯繼續將一名心向異魔的大祭司視作其在凡間的代理人,更不願繼續庇佑金沙臣民。”
“大祭司,你因一己之私,將整個金沙至於險地,於心何忍。難道金沙國成千上萬條性命,在大祭司眼中便一文不名嗎?”
圖窮匕見,二王子步步為營,三言兩語已將彩雲逼到與整個金沙對立的險地。
祭台上下近萬人一時失聲,在消化這顛覆三觀的重磅消息。他們的大祭司,竟然倒向了異魔!
陳餘知道,自己必須要做些什麽,幫彩雲解圍。他在眾人的複雜目光下緩步走上祭台,行至彩雲身前,陡然攤手掐住了她的脖頸,咧嘴一笑,“我是異魔,今日被你們看穿謀劃,後續的手段也沒必要繼續隱瞞了!”
他徐徐掃視著台下,朗聲道,“非是你們的大祭司背棄了神明,而是你們的太陽神早已拋棄了你們。本打算占了她的身軀徐徐圖之,如今看來倒是多次一舉。”
他邪魅一笑,囂張道,“我主已經侵占了太陽神的神國,她這大祭司留之無用。至於你等,嘿嘿,現在撤下太陽神的空殼神祠,改投我主門庭,為時未晚!”
“狂妄!”
“放開大祭司!”
“太陽神才不會拋棄金沙……是你,都是你這異魔!”
陳餘的舉動成功點燃了民眾的怒火,將眾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就連杜衡和杜玦也一時錯愕。
“夠了!”
身後響起婉轉柔和的聲音。彩雲輕輕拂開陳餘根本沒有發力的手,自行拆除了這荒誕粗糙的謊言,她麵無表情,輕輕歎了口氣,手中舉起了一隻泛著青光的事物,看向了二王子杜玦,“‘青麵’予你,別再糾纏了,可好?”
陳餘愕然轉身,有些猝不及防。
杜玦眼中的貪婪和掙紮一閃即逝,杜衡將他的神情變化看在眼底,心中已經明白了什麽,卻隻是沉默不語。
杜玦呼吸急促了幾分,勉力維持著風輕雲淡的樣子,冷笑道,“害我金沙國遭逢大難,大祭司一句‘交出青麵’便向脫身?”
“你要怎樣?”
杜玦深深吸了口氣,目中殺機畢現,手指著陳餘恨聲道,“將這異魔千刀萬剮,以祭我金沙遭難亡靈。”
他壓低聲音,繼續說道,“大祭司未經世事,性情率真,一時失察為異魔蠱惑,倒也情有可原。但這異魔,必殺之!今日過後,大祭司仍是金沙國的大祭司!”
千萬道目光落在彩雲身上,等待著她的回答。
彩雲卻沒有半分猶豫和掙紮,朱唇輕啟,輕聲回道,“不可!”
她上前兩步走到陳餘身側,目光複雜又堅定的回應著台下民眾的探尋,“太陽神遠去,我已無法喚請神跡,願交出‘青麵’。”
人們未曾想到,心中的隱隱期待換來的隻是失望。而失望過後,卻是本拋棄和被背叛的痛苦與憤恨,強烈的落差感令他們憤怒,有人厲聲詬罵:
“你對得起我金沙國民?”
“為了區區異魔竟拋棄職責,你配做這大祭司嗎?”
“你便眼睜睜看著我金沙國民盡數死於洪水?”
“劊子手!”
“屠夫!”
……
人言聲聲如劍,可怖可畏!片刻前主持國祭的大祭司,此刻卻為千夫所指,汙垢滿身。
彩雲神色黯然,漸漸低下了頭。她心中也在拷問自己,難得自己真地做錯了嗎,可思緒千回百轉,即便時間倒流,她相信自己仍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她仍然會在桃山上留下茫然四顧的英俊少年,仍然耗費神力為他刻下神紋,想他之所想,念他之所念。
有些人,才相遇便怦然心動,占據了一整顆心。
幸得識卿桃花麵,從此阡陌多暖春。
如今的境遇……想來是天意吧,人力不能回轉。
她抬頭望向陳餘,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好看側顏,麵色柔和溫婉了許多。
若是為了他,雖千萬人,吾亦往矣!
掌心忽然一暖,彩雲垂眸,卻見到一隻有力得手正握著她,似乎在表達相同的心跡。
真是個呆子啊,都不會跑得!
不愧是我喜歡的人。
她微微側身,依偎在陳餘肩上,麵上露出溫軟笑意,美眸完成了兩盞月牙。
在他們身後,二王子杜玦胸腔中嫉恨交織,厲聲道,“拿下他們!”
甲士們正要動作,忽然被一道聲音喝止。
“慢著!”
杜玦剛剛轉身,眼前忽然籠罩著一片陰影,杜衡那張陰沉的臉占據了他的瞳孔,不知為何,他心中生出懼意,這張與父王七分神似的臉,忽然替代了那正躺在靈柩中的身影,成為他新的心魔。
“王……王兄為何……”
“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你的謀劃吧!”杜衡聲音壓得極低,隻他兄弟兩人勉強聽見,眼瞳卻冷得如同千年玄冰。
“父王的死……與你有關吧!”
“還有母後……”
“我的好弟弟,想必早就成了藍山國的座上貴賓吧!”
“為兄十分佩服你的手段,竟能將異魔玩弄於鼓掌……”
二王子如遭雷擊,踉蹌著後退幾步,頹然跌在地上,口中囁嚅著,“你,你……全知道!”
杜衡卻已背過身去,不屑道,“跳梁小醜!”
他行至彩雲身邊,一身冕服加持下,竟已有幾分擎天之柱的意味。
“太陽神當真遠去了?”
“是!”
“……”
“大祭司,前塵因由暫且不表。孤以當代‘金麵’的身份相請,今金沙國外憂內患,岌岌可危,覆國隻在旦夕……”
他長揖曳地,深施一禮,朗聲道,“敢問當代‘青麵’,可能力挽天傾,救我金沙百萬生靈?”
彩雲凝眸,目光越過祭台上的氤氳白霧,越過身前聚攏的神色複雜的麻衣縞素,越過王城中縱橫阡陌亭台院閣,越過了席卷至巍巍城牆邊的滾滾洪流,越過更高更遠的空茫之處……
最終,她的目光落在的掌心,落在了泛著幽冷光輝的青麵之上,它微微龕動,似在述說著什麽……
時機到了嗎!
她苦澀一笑,迎著陳餘擔憂的目光,素白玉指輕輕摩挲著他的臉頰,眸中交替著卷簾與不舍,她紅唇微動,輕聲回道:
“可!”
轟——
一言令風雲變色,一言令天驚石破。
新任金沙王雙膝跪地,從袖中取出一隻金色麵具,戴在臉上,沉聲道:
“‘金麵’杜衡,為社稷存續,請‘青麵’歸位……”
“顯聖!”
城中縞素似有所感,千萬聲浪撕破如晦風雨,匯成一言。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雷公雨神震怒,煌煌猶如末日。
但人心凝聚成舟,苦海亦可渡,蒼穹為之變色,天地為之動容。
風雨如晦中,久久回蕩著一聲:
“請‘青麵’歸位,力挽天傾!”